第18章

朱砂判花盤大如鬥,樓子台閣形狀,花蕊蜷曲舒展,花瓣層層疊疊的,煞是好看。

更難得,這一品芍藥最難伺候,懼酷熱又畏濕澇,花梗軟,花兒朵又重,極難成花,尋常得一兩盆已堪邀客賞,這洋洋灑灑滿院子的,少說上百株。

上百株盛開的他的心意,上百株深匿的她的悲歡,

莫不她不體念人?

非也,她的悲喜從前隻為他的,她的心意也不輸甚精心預備的花兒朵兒,隻是花也要人惜,她這朵,李懷雍從前棄若敝履。

這一瞧,滿眼的花紅,說什麽千金難買?忒是俗氣。

雲簫韶把臉兒低著,向李懷雍屈膝:“教殿下費心。”

李懷雍神色如常扶她:“是我應當。”

陪看一會子的花,又說:“正日子你要設宴,就在東邊圍搭一座卷棚好不好?時時看著這花。它是為你開,你不看,是白活一遭。”

雲簫韶不言語,闞經趕著趣兒:“是,正是說呢,娘娘置辦生辰宴,早好些日子殿下就分付呢,蚌肉鹿茸,羊腔炙蹄,獻燒鴨,水晶鵝,豆酒百果酥,一應的席麵早就叫預備呢。”

如此種種,佳肴珍饌報在他口中,雲簫韶依舊一句:“教殿下費心。”

闞經噤聲,四周安靜一刻,李懷雍眼中幽幽的,望來,問道:“聽聞近來你夜間不能安枕?”

爭耐答他,雲簫韶正待敷衍兩句,他又淡著語氣:“你捱過去不是,傳禦醫來瞧是正經,醫婆姑子是外道,不足為信。”

當頭好一記棒喝,醫婆姑子,雲簫韶登時想起那文姑子。一時頭皮硬的發麻,心中憂而生懼,懼而生怒,暗中大罵:“啐!好便宜你!專會拿捏提溜人,文姑子管是好用一條人命。”

目中紅花如燃,刺目得很,雲簫韶梗著牙後:“禦醫醫術過人,怎錯診的滑脈?妾還是信自小看的醫婆姑子。”

為甚麽醫家嗆著,不值,可她究竟為何言語間不服軟?李懷雍竟好似無知無覺,溫言軟語哄勸幾句,又徑自俯身擷一枝兒芍藥,向她笑道:“簫娘,我與你戴發上,好不好?”

螓首輕垂,雲簫韶答一個好字,待他手上花抬起,卻霍地伸手截住:“好,好沒道理的待客之道。”

笑睨一眼他的,雲簫韶把徐茜蓉召將近前,把那花望她發間綴了。李懷雍又摘,雲簫韶仍然不自戴,給碧容戴,又摘來,一例又賞畫晴,旁人隻道她兩口兒頑笑,唯李懷雍眼中情緒,獨有一縷深沉。

這一晌,熱鬧。

又是說笑又是賞花,宮中都聽說東宮梧桐苑花海相似,都跑來要看一眼,可是熱鬧,人人都說太子真當是把太子妃捧在手心兒。這話聽見,梧桐苑上下臉上有光,哪有不開懷的。

要說不甚開懷,李懷雍算一個,另一個是徐茜蓉。

她不單沒個開懷,實是懷恨在心。

呸,要你雲簫韶做好人贈甚芍藥,朱砂判,怎沒叫閻王判你去!

將將出東宮地界,徐茜蓉一把扯發間紅花擲地下,如意勸一句看周遭人多眼雜,少不得又挨兩摑子在臉上。

咱們徐姑娘,別的不會,單會鼲鼠藏食兒,蝦蟆鼓肚兒,一分一厘的氣都要記在心裏,她今日惱怒,自然揣得牢,尋機就要討煞。

話休饒舌閑話不題。

幾個日升月落不過。

四月二十,相熟的太太小姐齊聚梧桐苑,給太子妃賀壽。

今日雲簫韶的好日子,她難得穿戴豔麗,身上金颯颯遍地金百蝶穿花大袖衫,底下白灩灩縐紗湘裙,頭上輕顫顫朝陽掛鳳釵,耳畔明晃晃玲瓏望月鐺,出來大大方方受賓客的禮,好個明妃的人品姮娥的貌!無不讚歎。

各自落座,她近旁是箏流,箏流眼睛隻在院兒中芍藥上流連,輕輕歎氣:“來日我也要母親說一門這樣的親,那裏得來!這許多珍卉。”

雲簫韶聽了,嗯,是可以,且院中繡球紗燈高懸,高燭照紅妝,月色裏頭芍藥顏色不輸白日,也是好看。

隻是李懷雍上輩子那頭也沒這等預備啊。

箏流這話兒,百般不能順耳,因拉過:“你這個妮子,這花兒雖然難得也不至於上天,你若說想看,是父親會不與你辦來還是母親不會?至不濟,我難道不給你置辦?”

雲箏流把頭兒偏了,思索一刻,說:“確是如此,世間男子,再疼我的也沒有父親、母親和姐姐疼我。”

對嘍,是這個理兒。可不能叫姓徐的騙去,唉,還有這椿兒,徐燕藉。

正煩惱著,碧容領著幾名優兒步上花間台子,清聲問:“請娘娘旨意,俺每奏甚麽曲兒來?”

碧容的貌,在哪不出挑,偏今日穿扮一身湖藍,妝也平常,這是讓壽星公的風頭,好體貼人,雲簫韶心下轉晴,點一套《好事近》“東風料悄”,碧容答應,排擺開來。一時,台上鮫綃款挎,朱弦輕啟,案上春檠貯盒,珍饈連盞。

席間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卻有,專煞風景的貨偏此時進來。

“雲姐姐,”席外忽而一陣嬌聲,直比台子上姐兒還喬模喬樣,“妹妹賀壽來遲,姐姐莫怪。”

言語帶笑腳步生風,是徐茜蓉,雲簫韶望她一眼收回目光。

這人,幹淨是沒個記性。

卻見徐茜蓉今日甚穿扮?大紅妝花衫子並嬌綠緞裙,不知道的還當此間上壽擺宴的主人是她。

這徐茜蓉親親熱熱嬌嗔:“姐姐竟也不等等我,”不顧雲簫韶淡著的臉色,也不顧座中眾人竊竊議論,“這就開宴,倒叫我好趕。”

雲簫韶沒說呢,雲箏流在一旁道:“壽宴正時辰都是趕的申牌,沒得要等徐大姐?”

徐茜蓉麵上微紅,尋一宗由頭:“先頭望正陽宮陪姑姑說話,耽擱了。”

雲箏流把嘴兒嘟了:“當是什麽,原來正陽宮就不必照著時辰辦事。”

雲簫韶噓她的:“議論皇後娘娘?仔細掌嘴。”

嘴上說的是雲箏流實際說的是誰,近旁幾席哪個聽不出來?是誰先扯徐皇後的名頭。一番擠兌,徐茜蓉現身時的鮮妍不複存焉,頗有些臊眉耷眼。

常言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茜蓉不敬,看雲簫韶說半句沒有?都是旁人看不過眼,世間也有個公道。不過碧容尊敬,雲簫韶記著,唱完兩套就分付她過來坐,旁的小優兒接趟唱著便。

如此又一刻,案上傳筵,巧巧兒一道烏皮雞上來,徐茜蓉又開灶,忽然說:“要說公雞母雞鬥雞,情兒是這白毛烏皮雞最有福氣勾,不必它每打鳴兒,也不必它廝鬥,更要緊它也不必抱窩,自然好吃好喝有人供養。”

無人應她,她說不停:“講究些兒,還要喂白芍、熟地、川穹一類天材地寶,作出這許多喬張致!”

這一下,雲簫韶使帕子蘸蘸口鼻。

先頭那句許聽不出來,後頭幾樣藥材一報,哪還有聽不出來的?一門一類,都與先前慈居殿賜給雲簫韶的藥合當。

再聽那句“它也不必抱窩”,這是借物喻人,把雲簫韶比烏皮雞。

在座夫人小姐,或許不清楚慈居殿的賞,可是正月裏雲簫韶白不存的胎誰不知道?耳朵尖快的,腦子清省的,立刻辨出這徐大姐的諷刺:太子妃娘娘,您就是個不會抱窩的烏皮雞。

座中秦玉玞率先杯子一撂:“襄國公家裏好教養,沒得人家上壽架出這一篇好聽話兒!”雲簫韶母親楊氏也是不虞,又不好與一小輩合氣,隻悄聲對雲簫韶道:“他表姑娘恁的道不是?”

雲簫韶深深望徐茜蓉一樣,又看看母親與好友。

隻說:“姊妹間哪沒個紅臉赤臉?過兩日也好了。”

她是涵養功夫足,也是息事寧人,不願叫親朋懸心。

奈何,恰似落花春水盡東流,芭蕉櫻桃赴流光,她的好心好情沒人承,好意好臉等閑落地上。

徐茜蓉見雲簫韶忍耐,攢著臉要蹬頭臉望上:“家裏四司六局誰還沒養過烏皮雞?值什麽。扁毛賊禽牲,最最護欄專食兒,沒個樣子。”

這、這又是什麽話?倘若接的方才諷刺雲簫韶的茬兒,此一句又說的甚?

卻也不難猜,是說雲簫韶這太子妃攔漢子、吃獨食,隻看東宮側妃庶妃、良娣良媛半個沒有,徐茜蓉這是變著法兒在說雲簫韶善妒,不允太子納妾。

一時席間酒食無味,台上曲唱蜇耳,滿座無一人敢吱聲。

眾人隻聽太子妃悠悠道:“說起來,今日這席本宮倒瞧出來,東宮太清淨,該添添人,”轉向徐茜蓉,“蓉兒,芙蓉不開在兩枝兒,桃李不生在兩井,要不,待你及笈,你進來陪本宮作伴?”

這話著意高聲高調,滿座可聞,徐茜蓉登時張嘴結舌粉臉漲紫!

噎得要不的:她怎生說!說願意?那她趁早一條綾子吊死幹淨!

要說不願意?滿座都是誰,官家太太內外命婦,今日作證,她徐茜蓉無意嫁東宮!

她本意把話刺雲簫韶,叫雲簫韶出醜,可山不轉來水轉,如今境地,她但凡答一個字,出醜落笑柄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