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沒及笈,咱們已是雙十的老人兒,成。

“請嫂嫂的安。”徐茜蓉進來見禮,笑嘻嘻,雲簫韶叫頓茶。

梧桐苑一向敞亮,畫晴看茶,又給端上四樣茶食點心。

碧容站起來見禮,她最是長袖善舞,慣識眼力勁兒,東宮幾個人頭,她早打聽個一清二楚,此時偏作認不得,隻顧站著不言語,也不讓座兒。

雲簫韶在邊上笑笑的:“這是襄國公家大姑娘,徐茜蓉。”

“呀,”碧容滿眼驚訝,“這位就是徐大姐?先前未見其人,說還沒及笈,奴還當後頭還有正主子。”

雲簫韶問她的:“那你當她是誰?”

碧容滿臉赧然:“徐大姐莫怪,奴還當你是姑娘身前打簾子的姑姑婆子,瞧著比娘娘還年長些!”說罷她膝蓋難打彎兒似的福一福,不規不正叫一聲徐姑娘。

這聲兒出去,跟五月裏清晨早來落兩滴雨似的,太陽來一蒸,朝露晞相似立刻無影蹤,一丁點清涼帶不來,無人應她。徐茜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上看帕子絞得一團,偏雲簫韶這個主人家不與主持,任這碧容蹬鼻子上臉。

不僅不說一句,雲簫韶還與這碧容說笑:“你且坐下,愣站著顯你個兒高?”又問徐茜蓉,“皇後娘娘什麽話。”

兩人這才各自落座,碧容不肯讓,誰親手撾她的不成?徐茜蓉隻得在下首打橫,好一會子才拗個笑臉:“嫂嫂的好日子,姑母早早兒備下賀儀,嫂嫂瞧瞧。”

望外頭傳話,呼呼啦啦抬進來好些東西,徐茜蓉遞上一樣,玉版紙、灑金底子,是裱好的一張禮單。

雲簫韶捏著這麽一張東西,神思繞似的飛不住,這枚東西她見過。

可說呢,上輩子那頭,也有這張東西,原是舊相識。是徐皇後親自交予她,隻一張禮單,上頭的禮可沒給她,哭哭啼啼的,說宮中日子艱難,馮貴妃處處擠兌,正陽宮的宮例經年壓在馮貴妃手裏,又說委屈雲簫韶,嫁進來竟是沒個福勾。

一席話嘴抹油剌蜜一般,也是雲簫韶那時心腸軟,也就真沒要她的東西,隻取一張禮單。

好沒意思,雲簫韶正大的心,真當她是一家人,後頭雲簫韶家裏絞榨幹淨,徐氏真麵目露出來,先做主將自家侄女嫁進東宮,比及李懷雍登寶,管是要趕盡殺絕,一力攛掇李懷雍貶妻為妾,立徐茜蓉為後。

嗐,這一起子糟心事兒。

隻是這單子,雲簫韶低頭瞧瞧,那頭徐皇後拿是做樣兒,這頭徐茜蓉又拿出來,是做什麽?

按理說,奉賀上禮是該附一張禮單,主人家記檔入庫也便宜,可沒有這樣明晃晃甩將出來的道理,壓在某一抬禮中間兒,或者交主人家管事,也就罷了,這樣可可兒列出來,倒像是伸手要咱們還。

好歹國公府大姐,大小兩個都是,哪個教的她每這等夾腦風小家氣。

雲簫韶正待說,邊上碧容替她的,掩口笑道:“好精細一張單子,生怕人瞧不見送的名目,是個巧宗兒。”

徐茜蓉心思被叫破,落一個紅臉,沒接茬。

恰此時外頭丫鬟進來,說又有宮裏姑姑來,雲簫韶叫進。

進來猩紅褂子一位姑姑,是馮太後身邊那個,雲簫韶與她見禮,她也是替主子來送賀儀。且說馮太後的東西,哪有不好的,又附帶好些珍奇藥材,其中鎮的是一隻赤金雕小桂葉攢枝兒鐲子,說是馮太後昔年的嫁妝,保存經年愛不釋手,今予太子妃,討您一份兒喜歡。

雲簫韶接過,看那鐲上,恁的好精巧雕工,花葉枝子纖態繾綣,那姑姑陪道:“娘娘看雪白的手兒配得!”

言語殷殷,似乎鼓動雲簫韶立時戴上。

值什麽,一旁徐茜蓉臉上已經老大不好看,慈居宮送的東西比正陽宮好看許多,人人有麵樹樹有皮,代送賀的徐茜蓉一下麵皮隨禮薄,哪個不把頭低著。

雲簫韶看著,若說上輩子她真當徐皇後半個母親,那她也真當徐茜蓉半個妹子,比箏流也不差什麽,真好個中山狼,此時見她吃癟,心裏暢快,當即桂葉鐲子戴上。

又親熱道:“這鐲子好,煩請姑姑多多上覆太後娘娘,我謝她老人家的恩。”

說罷慣地抬手,這一下,這桂葉鐲子怎的,真似乎有一股子桂木香氣?不是桂花兒開,聞著倒像是官桂樹皮,淡淡的藥香。雲簫韶按下沒提,叫畫晴好生送那姑姑出去,又過一會子,借口更衣出來。

叫畫晚:“你悄聲兒,”鐲子取下,“拿矬子或剔燈的小鉸,給這東西鑿開,看看裏頭是足金還是空心兒,空心又填的什麽。”

到明間堂上,她隻說玲瓏的玩意兒,掛著碰著不好,叫暫收起來。如此著意推捧,徐茜蓉臉上更不好看,漸漸說話也沒個樣子,碧容又不讓她的,兩個言語你爭我趕,有些個圭角露出來。

也是事有湊巧,合該今日事多,不一時外頭又一陣喧嘩,似乎什麽人安置什麽物什進院。

碧容湊趣兒:“娘娘這裏今日熱鬧,定是娘娘平日為人關照,誰不叨貼些兒?娘娘活如今二十年,是行二十年的善,往後二個二十年、三個四個,不知還要結多少善緣!”雲簫韶嗔她油嘴兒,她道情是實話實說。

把個徐茜蓉臊的,要她愛拿年歲說一嘴,有她說得話兒時,就有她說不出口時,再插不進寸言片語,備受冷落。

此時外頭闞經打簾子進來,告雲簫韶:“娘娘,殿下請您移步院外。”

哦,你們殿下恁是有臉麵。

分付出去回話:“告訴殿下,我即刻過來。”

闞經唱喏出去,雲簫韶慢吞吞起身。

卻說一步還沒邁出去呢,徐茜蓉口中叫一聲表哥來了,忙不迭站起來搶到前頭,雲簫韶就望她不言語,她愣一瞬,慢下腳步回首賠笑:“嫂嫂快出去瞧瞧。”

碧容原打聽的,這徐茜蓉是表姑娘,與太子妃從前交好一朝交惡,為著什麽卻不清楚,如今瞧著這架勢?

雲簫韶還是笑:“急什麽,你先一步罷。”

邊上畫晴、還有徐家自己丫頭如意,外頭還有小丫鬟,杵著像樣子?誰教她徐茜蓉著急忙慌?隻得率先出去。

聽落後兩步碧容問:“他表姑娘怎的火急上腦的?看還是年紀小。”

雲簫韶對碧容說:“你饒饒她,她是太子爺房裏人。”誰又避著,滿屋兒誰沒聽見,登時都唬在原地。門簾兒下頭徐茜蓉雷亟般腳步頓下,把肩瑟縮著,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瞧她背影,雲簫韶唇邊一抹笑影。

桃李之年怎的,你是活不到二十?要白說一嘴你才十五。總不能單指望碧容替著出頭,咱們不還你點什麽,豈不是給你臉,就徐大姐你行的這檔子刮剌漢子勾當,還當沒個決撒呢。

碧容驚呼:“娘娘莫不哄我?既是如此怎不正經說親?”

邊上畫晴道:“誰知道?瞧著公侯小姐,幹淨是個浪貨。”

雲簫韶肅著臉色:“看恁刁的嘴頭子,人與你說話,你要罵人。好歹半個主子,你不敬她,旁人要說我不教你規矩。”

畫晴佯作請罪:“是,奴的不是,娘娘見諒。”

又聲氣大著:“自臉上貼金,正經進來咱們哪個不敬她?”

一來二去,門口上徐茜蓉無地自容,西江萬裏水洗不得今日羞,耳垂兒始漒紫上臉,蹬蹬蹬出去。她丫頭如意兒,臉上也赤紅,但還有個禮數,見禮罷才跟出去。

卻見雲簫韶仍舊慢條斯理,叫畫晴給她從纏頭,又要慢慢披換比甲,邊上碧容嘖嘖稱奇:“見了娘娘,方知道氣度二字。娘娘不怕表姑娘出去對太子爺說得什麽?”

說什麽,雲簫韶巴不得她說,最好說得動,嫉妒乃七出其六,幹脆休妻多便宜。

嘴上的:“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隨她罷了。”這碧容真當她胸懷寬大,心中愈加誠服不題。

好一會子雲簫韶才領著出來,但見她的梧桐苑堂前那還有個落腳處?滿目旁的不是,一株一株碗口大芍藥,紅豔豔滿當當。李懷雍立在廊下見她出來,對她道:“知你中意,我令詹事府苑圃房培的朱砂判,賀你的生辰。”

旁若無人:“簫娘,惟念予安,望你芳齡永繼。”

院內的,闞經兒、畫晴、碧容等,跟著:“太子妃娘娘生辰大喜,芳齡永繼。”唯徐茜蓉臉上青青白白不發一言。

她閉她的口,礙著什麽,旁人麵上皆一派喜色,挨個上來討賞。要說眾目睽睽也有不好,李懷雍過來握雲簫韶的手,眾人都看著,她也不好落他臉,隻得僵著給他握。

隻是她不愛芍藥,早就心裏膩歪。

是,年輕時候她喜愛芍藥鮮豔妖姣,最緊要是箏流喜歡,她也就時常傳這花。可落後徐茜蓉入東宮,慣會拿芍藥作筏子。

須知,雖說諸般花卉,各花入各眼,並沒有高下之分,可宮裏另有規矩,看是比著什麽,與牡丹相比,芍藥就是下品。和鳳徽差不離,正經算來釵鐲佩戴、衣裙比甲,由來隻有慈居宮、正陽宮可用牡丹圖樣,比至芍藥,那是妃妾所用。

當年徐茜蓉就是拿著這項,年節人情,望梧桐苑送的都是芍藥案,單門照著人肺管子戳播,鬧出好大不敞快。

今日又見芍藥,朱砂判,判不判得前塵往事,又判不判得前世今生?雲簫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