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怎的神色懨懨?怎的頰上削似的清減?

還有眼底下,青烏烏痕跡脂粉遮不完。

是不是那什子紅花炭到底傷身?

眼睛高低沒個住處,心思百轉連著千回,一時李懷商胸中要說不說升起一些埋怨,好個二哥,家裏新收的甚上京琵琶女,怎鎮日還纏她?累她要熏紅花炭。

紅花炭,紅花炭,李懷商中心如煎。

那邊廂雲簫韶不解他情緒,呷一口茶盞,沒口地讚:“我家江南摘雲腴,落磑霏霏雪不如,六叔這間茶社烹得好白露。”

原來先前那小僮,名叫望鴻兒,素來跟李懷商宮中行走,見過雲簫韶,今日一見立時認出來,著急忙慌稟報他主子。

他主子又盛情,引雲簫韶主仆兩個入樓品茶。

入目先頭是擺設,雕金蟾首的小篆兒,香氣嫋嫋,白玉花卉的吊屏,倩影依依,鋪設神仙雪洞一般,引到隔間坐下,上來一品鶴嶺白露,品貌也實不俗。雲簫韶又道:“倒上覆叔叔,若有廬山雲霧,賴好留幾餅與我。”

惦念的是箏流好吃霜柿蜜茶,今年柿子還沒到季,可好茶總該攢起來。雲簫韶說罷教畫晴拿銀子,李懷商擺手:“不敢勞嫂嫂破費。”分付望鴻兒去包。

因又問:“嫂嫂想在外契宅子?”

啊,此一枝兒麽,是合向他說一嘴?雲簫韶拿不住,他來哭咱的靈是真哭,可他畢竟是李懷雍兄弟。

隻微微笑:“怎說的,我在外置辦宅院何用?閑逛罷了。”

李懷商嗯一聲沒言語,少一刻,遣點茶娘子出去,對雲簫韶誠懇道:“先前春祭小王在升雲巷拿人,誤入彀中,多賴你搭救,這一椿總是我欠你的人情。”

雲簫韶道:“二兩上好的廬山雲霧還不完麽?”

她一寸丹蔻十指纖纖,堪點在茶盞口兒,李懷商覷一眼又忙的把眼低了。隻覺著今日的鶴嶺白露辜負人,怎毫不止渴。

聲氣低低:“還不完的。”

?雲簫韶與畫晴兩個對望一眼,說的甚麽?沒聽清。

不過他執意這般,雲簫韶思忖片刻,告他:“如此我也不瞞你。我這丫頭家裏兄弟上京來投奔,想著與她典個一宅半院兒的,也是她在我手裏答應的情分。另倘若半麵窗向街,好歹謀個果腹的營生,倒是最好,因瞧一瞧你這宅子。”

但凡能幫上她,李懷商哪個不樂意,問也不多問就要使人回去拿地契房契,還要讓雲簫韶五分利,雲簫韶俏臉板起:“叔叔這般,顯出那等皂白旁人議論?我可不敢與叔叔做買賣。”再三說,這才一五一十按的地價兒。

李懷商是忘形,望鴻兒腦子清醒白省,說:“王爺,一應薄計契俺每哪個沾過手?都是你親收下。”

原是如此,李懷商立時炭火盆子燎炕一般,左右蜇磨不寧,瞧是想立時抹腳前去把地契取來,又擔心耽擱得久雲簫韶變卦,使望鴻去罷,又壞他一向的規矩。

那樣子,沒觸鼻的蜂兒似的。

雲簫韶暗暗好笑,麵上不顯露,隻說:“你去罷,此處有好茶,我候一候又何妨。”家裏與箏流招呼過的,也不必急著回。

“如此,耽待。”李懷商略見禮,又吩咐看好這間,不許旁人上來,吩咐罷馬不停蹄出去。

他出去,點茶娘子又來烹一道水,也出去,畫晴才掩嘴兒笑說:“六王爺樣子,恁是生疏,將來娶王妃看不拿捏他的。”

雲簫韶指這丫頭:“小油嘴兒,你也盼人好,怎不盼他娶個溫良恭儉讓的可意人?”

這一茬起來,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排點,京裏這個國公府姑娘那個公侯府大姐,數一個遍,末了雲簫韶道,“倒是好福氣,溫嬪娘娘最好性兒。”

可是說,她兒子也好人材。先前誤會他是個尋花問柳孬貨,豈不知誤他清白。

周遭香淡淡氣氳的,口中清香不絕,雲簫韶心氣不免鬆泛,自覺打文姑子死,胸口一股子害抑的鬱氣今日一掃而清。

少一刻,畫晴出去淨手,雲簫韶獨自坐,細細打量此間。

方才沒顧得細看,這一間,大約不是清雨閣尋常迎客的座兒。

西窗下一排台案,上頭筆筒筆洗徽墨紙張,靠牆一座枯木逢春掛架,掛的一遛扇子墜兒,雲簫韶湊近瞧瞧,怎的,依稀在他手上見過幾回相似,再看這一室一案,都像是李懷商慣用的東西。

她來看扇墜兒,自望書案前太師椅坐下,這會子玉腕托香腮,不知這裏主人熏的甚清心靜氣的香,恁的催撥人睡思,她又幾個晚上沒歇囫圇,這一來不免困頭敦促,頭兒一偏,竟然手墊著歪在案上迷糊過去。

他的太師椅不是她的湘妃榻,硬邦邦、木剌剌,一點不軟和。他的沉水香也不是她的鵝梨香,清粼粼、冷窣窣,一點不暖和。卻哪的道理,她在這裏足好眠。

李懷商緊趕慢趕回來,唯恐佳客白等久,沒成想,入眼不是旁的,竟然是一幅美人春睡圖。

她的麵上,他看不清,眼睛睃去隻看見她雪樣的下頜,之上是兩星兒指頭尖。她的指尖先前搭過他的雨過天青盞,再往前搭過他的袖口,如今又搭他的金粟藏經紙。

平白頭也昏眼也花,神思如纏,一時茶盞也不是青瓷,倒似瑤姬宴過襄王的杯兒,一時經紙也不是經紙,倒似薛濤浣過桃花的箋。

“且住,”李懷商腳步驟停,閉閉眼,案邊情形一厘一毫鐫進心底,驀地回轉叫望鴻,“去叫,去叫畫晴姑娘,旁人不許進去。”

“進不去進不去,我看得牢牢的。嗬嗬嗬,”望鴻吃吃地笑,“畫晴姑娘我教他們領著去看宅子,一時半刻回不來。爺,您不進去?”

李懷商麵色一變:“你熏的什麽?”

望鴻說安魂香,又說:“爺不是心裏有她?夢裏直叫她的名兒。”

“住下!”李懷商低聲喝斥,“我心裏有無,又幾時叫你如此行事?你也想想她的名聲!”

望鴻老大不高興:“爺也喜歡,溫娘娘也喜歡,有什麽不好?”

原來望鴻母親與溫嬪有舊,替溫嬪擋過災,娘胎裏受的大罪,望鴻落地腦中就缺三分靈光,最是直來直去的人,心裏擱不住甚禮教名分,一心隻盼自家主子好。

李懷商教他:“你隻道我喜歡,怎不問問人家的喜歡?看給她惹禍,往後不許如此。”使甚麽安魂香,叫他趕緊滅了。

又說幾句,樓下急急一陣,是畫晴趕著回來,李懷商低著聲道歉,又將契子交下,左右是畫晴揣著錢款,兩廂在外間交割談妥,畫晴要進去喚雲簫韶,李懷商隔著吊屏看她徐徐醒來,一切如常,自覺無顏相見,叮囑夥計一句,暗匆匆領著望鴻離去。

比及雲簫韶漱口梳頭收拾出來,人早就沒影兒,隻當他有事。

心裏想的,薄計契賬自收,是他的謹慎;賃契宅院頃刻間談妥,是他的利索;瞧她無意歇著,不留下饒舌,是他的體諒。

是個穩妥人。

回到梧桐苑,她對畫晴說:“原本過他的手契宅,不過是個幌子,防的是將來說不得李懷雍找來,咱們自還要再尋地方。可如今麽,”畫晴幹等一會子,左右沒等來如今怎了,她才道,“他嗅著繭兒,且看看他待如何。”

打這以後李懷商在雲簫韶心中與常人不同,高看他一眼的,不在話下。又說終究失禮,畫晴說要不寫明帖送禮,雲簫韶想著,這禮送到李懷商的王爺府,不好,還是送到鹹慶宮,妥當。

話說雲簫韶給鹹慶宮的禮還沒備完,她自己先頭收著禮,生辰的賀禮。

四月二十,太子妃上壽。

頭好幾天宮裏賞賜陸續下來,仁和帝的賞賜自要等正日子,可是旁人不能拿喬,怎說的,要你端等送到陛下後頭?位尊者才能拿這軸兒,因既望日起,宮裏大小主子就開始望東宮派禮。

這日合該有事,才收下溫嬪好些東西,是碧容陪著收拾,她舉著一隻琉璃雕刻桌屏,剛說一嘴精細,外頭丫鬟來報,徐姑娘來了。

徐姑娘來,雲簫韶十次不用數十次不見,可今日不成,徐姑娘領的正陽宮賀儀,隻得叫進。

雲簫韶還沒說什麽,碧容說:“她好意思的,娘娘芳辰,她可送來什麽?平白拿著宮裏主子的賞貼自家臉麵。”

雲簫韶穩坐上首,微笑:“你沒見過她,她自拿主意決不來,今日肯來,八成兒還就是宮裏主子使她。”

碧容接趟:“幹淨是貼上來的窮酸貨,一家人進得一家門,把個賊忘八花子也派來,白汙娘娘的眼。”

這話市井氣,可慢消說,有時恰是這等市井言語叫人痛快。她人又美,學唱的姐兒,嗓條也中聽,脆生生的,又最會捧場,雲簫韶體省幾分逛院子漢子樂趣,有這等人材陪著,那是沒有著家的心。

她陪著是賞心樂事,才進來的這位,就沒那等舒心。

徐茜蓉進來頭一句:“嫂嫂人逢喜事精神爽?轉眼桃李年華忽攸而至,羨慕嫂嫂的,我還沒及笈呢。”

?雲簫韶聽著,這姑娘,知道是來賀壽,不知道是來挑釁,說的什麽話,顯得你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