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要說雲簫韶是厚道人,知道李懷雍和徐茜蓉的首尾,她也沒到處聲張,迫不過也隻是在自己屋裏當著丫鬟麵兒說一句,從沒有往外掀的時候。

這是臉麵,裏話不外說,外話不裏說,事兒該怎麽辦、人該怎麽處,都有暗含的規矩。

徐茜蓉自知雲簫韶會循著規矩,也篤定,但凡有半個風影兒傳出去,縱然名聲礙一些,可她能一舉進來東宮,是以,她覺著雲簫韶不肯為外人道。

實際她想得岔,雲簫韶巴不得她進來,一點不怕外頭議論,生怕大夥不把太子爺和表姑娘兩頭兒連起來呢。

座中本沒有呆子,再看看徐茜蓉啞火一般的口條和燒似的粉臉,這誰還瞧不出,要不這徐大姐編排自家嫂嫂呢!這是一家人不願意出兩家,自己想給自己當嫂嫂。秦玉玞掩著帕子笑道:“蜂兒趕著花兒開,原來是徐姑娘春心等不及。”邊上太太小姐都笑起來。

碧容也道:“奴實在盼著,表姑娘進來作伴,一定熱鬧。”

眾人聽她一言,上京碧玉仙,名號誰人不知,再聽“作伴”兩個字的弦兒,可不,誰說東宮沒有姬妾?這不正坐著一位?說甚太子妃娘娘善妒護欄,碧容這等身份都不拘太子收進來,若說這還要叫指摘一句善妒,那天下間真無一位大度的主母了。

雲簫韶望碧容笑笑,領下情,高高拎起輕輕擱下:“是本宮心急,她才幾歲,早著些兒呢。”

三兩句打發,不再搭理徐茜蓉。

少一刻,又傳仙官竹葉酒,上好的佳品,席中紛紛品鑒,更是沒人再理會甚襄國公徐姑娘一句。她圍簇的盛裝,這會子好比哪一枝朱砂判催折在地,遠遠花叢望去,獨缺一個碗口大的疤相似,凸凸杵在那,不尷不尬。

她臊得沒處下腳,礙著什麽?旁人自在和樂。

說這仙官竹葉酒,端的合應夏日天氣,飲在喉中清新綿長涼氣襲人,雲簫韶正夥著秦玉玞不許箏流多飲,一個說:“你才幾歲,放下放下,給換甜酒。”

另一個說:“二姐看一會子有酒,腦子蒸地說出甚好聽話兒,與那一位似的現眼。”

雲箏流還想飲,碧容在一旁說道:“二姑娘聽奴一句,喝酒要糟臉,尤其入口綿軟的,後勁似刀子,明日害人頭疼不說,說不得臉上還要生瘡。”

一句把雲箏流唬的,立時撂下酒盞,楊氏領頭,周遭一圈子人笑的。

雲簫韶眼皮一眨一掀,臉上笑意落下。

月門處人影隱現,是李懷雍。

正站在月門底下張望,目光不偏不倚釘在雲簫韶這一席。雲簫韶垂目片刻,仗著離得遠,隻當沒看見。

似有若無的,似遠還近的,就這麽著捱在他不錯眼的注視裏頭。

一時間竹葉酒也不香,果皮酥也不甜,真把個人煩殺了。

又過一刻,雲簫韶酒杯一擱下頜一揚,叫畫晴:“請來。”

眾女順著她看去,怎說的,太子爺幾時立在那角上的?連忙起來見禮,李懷雍緩緩一步一步行來,叫起。

溫言向雲簫韶說:“今日的席合意麽?你近日不安枕,脾胃也不健,因傳他們一道烏皮雞,補虛勞羸弱、製消渴,吃著還合口?”

他一麵說,雲簫韶一麵與他讓到上首,聞言一個字兒不提方才一起子的風波,隻說可口。眾人聽著,隻道太子妃為人順氣。再說這上壽,大家子有大家的過法,小家子有小家的過法,一應吃食席麵上差一些,可規矩是一般,由來婦人小姐合坐,家裏漢子不來一處,要來,這是天大的臉麵和情分,足麵兒的敬重恩愛。

這席中明眼人就說的,就太子爺待太子妃這個樣兒,那徐姑娘是要掛臉,十成十是長腳短手兔兒病,眼睛紅。

座上李懷雍似乎嗅得聲氣,沒問雲簫韶,問雲箏流:“小姨,方才誰與誰合氣紅臉麽?你告訴本宮。”

雲箏流待說,雲簫韶攔了,說:“誰合氣?”

雲箏流不管,白生生指頭尖兒指著徐茜蓉。

李懷雍一看徐茜蓉妝扮當即明白幾分,閑閑說道:“明日到正陽宮回母後,就說家裏短少夏日清淺布料緞子,請她賜下。”

雲簫韶睨一眼徐茜蓉,這人此時是如坐針氈上下沒個安生,雲簫韶道:“你說她怎的?她這妝花緞子是前兒我送她的,裁得衣裳精心,今日穿來特意謝我,你要挑她的不是。”

方才反打徐茜蓉,給多少沒臉,這會子李懷雍聽著也是情願給雲簫韶撐腰,雲簫韶卻一句不借他的勢。

李懷雍也不望那一席看,嘴上問確切麽,徐茜蓉少不得忍氣吞聲答是,這一茬揭過。

又陪一會子,看看時辰該他這太子爺離席,雲簫韶忙把眼睛逡巡,想叫畫晴叫人,一瞧,哎?這丫頭,向來的穩重人,這會子怎雙眉緊蹙、張頭露腦?急急也是瞧雲簫韶麵上。

甚麽事兒?

借口更衣,雲簫韶下席來,畫晴袖子掩著拿出一枚金燦燦物什,雲簫韶胸口一跳,領她進屋。

金燦燦的,是馮太後送的桂枝鐲子。

“娘令俺每去查,”畫晴低著聲,“裏頭鑿開確確是空心兒!不敢拿去太醫院張揚,悄聲往城中醫家詢問。”

雲簫韶問哪家,別是母親相熟的人家,可不好,畫晴說:“我不知事?怎敢驚動太太的,悄摸望城西尋的幾家。”

挨家問過,這幾日雲簫韶生辰忙亂,這才遷延到今日方辦妥,告說:“裏頭填的官桂並黑沉散!”

黑沉散!雲簫韶當即眼前白晃晃一片,腳軟氣喘不止,畫晴忙扶搊她坐下,又說:“娘,此物大毒,幸虧娘機警留著神,馮氏懷的好心!”

大毒,雲簫韶那個不知道!

卻說從前她的成哥兒怎麽沒的,好好的兒,怎就那輕易叫徐茜蓉養的畜牲唬風?

原來她孩兒自從落地就不好,不強健,尤其易驚風,隔兩間外頭人開門起坐,他都要把魂夢驚醒著。

那時候李懷雍已不常來梧桐苑,雲簫韶無法,托母親金命白命請來太醫看,說孩子是打母體裏吃著慢毒,肝膽氣弱,就是黑沉散。

黑沉散,黑沉散,那會子整座梧桐苑翻個底兒朝天,萬般沒有頭緒,橫豎想不起哪裏進過甚黑沉散,隻當是徐茜蓉水土並行使的暗招沒防住,沒成想,冤另有頭債另有主,關竅在慈居殿。

畫晴瞧她神色,細細勸著:“娘既知道馮氏安的心,防著就是,這東西左右也沒上手,娘何故臉色唬得這白?”

不由得雲簫韶臉上不白,她的仇人又多一個,她的了悟又多一項。

是她,她想得岔,她總尋思著借馮氏的手殺李懷雍,此一途,不通。馮氏想讓她死的心,和想讓李懷雍死的心,一般無二。若說徐氏或許想叫她十年後去死,馮氏怕不是想叫她立時去死。

攔路的,前有狼後有虎,沒一個善茬兒。

道是天要絕人路?指望馮氏實與虎謀皮,還有什麽法子能脫開李懷雍?雲簫韶千萬個沒頭緒。

她回到席上,依舊擺笑臉依舊做笑語,隻是眉宇間終究添得一分沉重。

旁人瞞得過,甚至她母親楊氏也沒看出個端倪,可哪個能瞞過李懷雍?

雖則後頭,雲簫韶做得周全,言笑晏晏拈一枝朱砂判請太子殿下賞臉,李懷雍依言與她戴,卻怎看不透?她是做戲,是做給娘家母親看,想叫母親安心,是強顏歡笑。

強顏歡笑。

與接著這滿院子的芍藥時候一模似樣,她眼睛彎的,丹唇微翹,口中曼聲說的是殿下費心,如今說的是請殿下為妾簪花,實際眼中隻有冰冷。

李懷雍即知,他的芍藥沒討著她的歡心,意外也不意外,傷懷是真傷懷。她不愛芍藥,不愛他。

再照實說些,確乎鑿鑿不容含糊,她心裏不再愛芍藥,不再愛他。

天底下最要命,不外乎“不再”二字。

落後幾日,李懷雍每日聽梧桐苑消息,每聽一回,中心如梗,心血如煎。他聽見他的芍藥花顏空負,光陰輕拋,不得主人一絲的憐香惜玉,日曬沒人澆,雨水無人擋,身價足金,命卻如草芥。

這日入仲夏,李懷雍休沐,不再蜇磨,索性令人將朱砂判全撤出去。

又入內,畫晴上來細巧茶食,雲簫韶陪他吃茶,纖纖素手,握著茶針,點開他杯中細碎茶葉沫子。

不過最尋常一副家常景象,李懷雍險險落淚。

回不去的,終究回不去。

夫妻二個閑話,李懷雍說要將書篋移來,在這處看書,雲簫韶垂著眼,沒說一定不許。向晚,李懷雍自然說要歇在她屋裏,她一例沒說一個不字,隻是轉頭低聲吩咐畫晴,預備明兒清早起來的紅花炭。

看畫晴領命出去,裏間李懷雍深深歎一口氣。

雲簫韶回轉時他似隨口問得:“畫晴出去做什麽?”

雲簫韶麵不改色:“她去與我取件不要緊物件。”

不要緊物件,是麽。李懷雍目光如縷,兜頭蓋臉罩雲簫韶身上,雲簫韶問殿下怎了,他說:“是麽,紅花隻是尋常?”

目光深重,嚴嚴實實,雲簫韶手心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