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治療第一百零二步

鬱久霏正拎著青年領子,感覺手上一重,下意識晃了晃:“啊,暈過去惹。”

搖晃半天青年都沒醒過來,鬱久霏轉頭求助地看向導演。

“看我幹嘛?NPC也是有人權的,你嚇暈的你自己想辦法。”導演冷漠拒絕了鬱久霏的求助。

“自己想就自己想……”鬱久霏憋了一口氣把青年放到地上,沉思半晌,“嚇暈的要怎麽急救來著?”

鬱久霏越想臉色越沉重,不是她不想,而是在醫院裏,驚嚇過度暈厥的人都是醫生直接送去觀察,一般來說讓病人緩過那個勁就可以了,如果症狀嚴重就進行急救,手術室裏的情況,她沒見過,沒有經驗。

屋內一片安靜,隻能聽見大雨落在瓦片上的聲音,聽久了令人昏昏欲睡。

導演以為鬱久霏在發呆,忍不住出聲:“鬱久霏,你就幹站著?”

聞言,鬱久霏嚴肅回頭:“我的經驗以及醫學急救知識儲備告訴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自己醒過來,或者給他找個醫生,隨便掐人中容易感染,這個地方落後,一旦感染,我就背上人命了。”

“……你還挺嚴謹。”導演無話可說。

又猶豫了一會兒,鬱久霏蹲下來接著搖晃青年,試圖把他晃醒,他還沒說完線索,隻說到了湛傑離開。

好在青年自己緩過來了,他醒後看到鬱久霏還問:“你是誰?”

鬱久霏隻好跟他解釋:“我是節目組請來的嘉賓,我認識湛傑,然後來問你一些事,你沒說完就暈過去了,你沒事吧?”

在鬱久霏的提醒下,青年慢慢想起來了自己暈倒前的事情,他其實算被鬱久霏說的話給嚇暈的,本來多年前看到的那個血腥場景就在他心中留下了陰影,鬱久霏又說些什麽鬼啊村長的,導致他一下沒承受住。

人暈過一次,就算害怕也能堅持更長時間,這回青年倒是堅持把後來發生的事給說完了。

湛傑走後青年害怕了很久,差不多有小半年,最害怕的時候,他甚至希望湛傑回來,雖然當時看湛傑跟那個文小姐的情況,應該是要報複村長的,可青年就是覺得湛傑不可怕。

青年擔心鬱久霏不能理解,還比劃著跟她說:“我住大哥家,從來沒聽他們說過四叔家的事,這怎麽可能呢?那不止是我的四叔,也是他們的四叔啊,他們甚至都沒提過堂哥!堂哥還會跟我打招呼,但是他們都當堂哥不存在,加上、加上妹妹是我推出去的,所以……”

他說了很多理由,希望鬱久霏能認同他的這種恐懼感,這不是對湛傑的愧疚,而是真的害怕。

就像某一天,你目睹了親人的死亡,想去給親人辦葬禮,但無論你去公安局還是找到其他親戚,都說沒有這個人的存在,你是否會害怕?是否會懷疑到底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還是你自己出了問題?

鬱久霏摸摸下巴:“說起來,你有跟湛傑說過,是你把他妹妹推出去的嗎?”

這個問題觸及了青年內心最深處的黑暗與恐懼,他可以因為害怕選擇在村長兒子到來時假裝不在,也可以因為害怕村長而把湛傑妹妹推出去。

青年慌亂的解釋因為這個問題而暫停,甚至人也沉默了很久,就在鬱久霏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擦了擦眼睛:“我說了,在文小姐走後,我害怕村裏所有人,假裝四叔、四嬸、妹妹不在的所有人,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也一起死了,是不是今天他們也假裝我沒出生過?”

答案是肯定的,他們殺了那麽多人,不在乎再殺一個,比殺魚還簡單,反正都是砍掉手腳腦袋,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

鬱久霏居然被他這個理由給說服了:“你是因為想跟湛傑求證,他的父母妹妹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是,我覺得是他的話,會給我答案的,然後他說,他知道的……”青年眼底都是驚恐,淚水都遮掩不住的血絲,能看出來他有多害怕。

“等等,我捋一下時間,”鬱久霏有點錯亂,青年說的順序並不是順著時間線說,她也有點懵,“一開始,是七月十四的晚上發生了事情,後來湛傑回來了,他又去了一趟火車站,帶回來文小姐,文小姐待了兩三天,走了,你才告訴他人是你推的,之後他又留了半個月?”

青年仔細回想,點頭:“對,沒錯,是這樣,我一開始沒敢說,怕他把我那天晚上也在的事說給村長聽,村長會把我也砍成一塊一塊的……但是後來我覺得不說不行了,就趁文小姐走,他去送行,我在村外跟他說的。”

夏天的北頭村非常炎熱,山路卻很好走,不下雨的時候土地結實,不怕哪一腳不對就摔得半身不遂。

好走歸好走,外地人沒有本地人帶路還是很難自己走出去,所以文小姐算湛傑帶進來的人,等到文小姐要走了,他換了節目組進出的路線帶文小姐離開,那條路一走可以坐三輪到鎮上,再從鎮子的汽運站坐大巴到縣火車站,從縣火車站買火車票離開。

青年始終盯著湛傑,發現那天一早,文小姐拉著黑色的行李箱準備離開,湛傑提著一個行李袋跟在她身後,就跑過去問湛傑是不是要走了。

湛傑看了青年一眼,說他還不走,隻是送一下文小姐,文小姐要回去上班。

讀過一點書的青年知道上班是什麽意思,恍惚地點點頭,說自己可以幫忙提行李,山路不好走,多一個人安全一點。

當時湛傑想拒絕的,是文小姐同意了,她明明溫和地笑著,可青年就是覺得她很可怕,像鬼故事裏那些披著人皮、很漂亮的女鬼。

有文小姐的首肯,湛傑隻好讓青年跟上。

三人安穩走完整段路,將文小姐送上火車。

等火車開走,湛傑走出火車站,沒就近坐大巴車回去,而是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問青年是不是有話跟他說。

青年猶豫半天,四下看了好幾圈,確定附近沒人看見他們之後,才磕磕巴巴地把那天晚上的事情都說了一遍,本來他都做好了被湛傑揍一頓的準備,手也護著腦袋,結果等了很久都沒感受到湛傑動手。

接著青年悄悄去看湛傑,發現他其實很平靜,聽到真相並不驚訝。

“堂哥……”青年囁嚅地喊他一聲。

湛傑隻是點點頭:“我知道的,我知道發生了什麽。”

聽到這個回答,青年臉色唰地白了,趕緊抓住湛傑:“堂哥、哥,既然你都知道,我們跑吧?別回去了!我帶著錢跟證件,咱們去買票,買完就趕緊跑啊!”

然而湛傑拉開青年的手,搖頭:“沒必要,回去吧。”

青年拉住要往回走的湛傑:“不能回去啊,他們、他們會殺了我們的,一定會的!”

湛傑沒管,自己去找火車站附近的大巴車,打算回去。

出於對湛傑的愧疚,青年明明可以自己離開,但他還是跟著湛傑回去了,路上勸了好幾次,湛傑都沒說話,直到進村前的那一段山路,湛傑跟他說:“湛苗,沒人發現那天晚上你在,你就得回去,這樣他們才會真的放過你。”

因為這句話,青年安靜地跟著湛傑回到村裏,他假裝一切照常,得到湛傑的提醒,他諸多恐懼才消失一點,可以去觀察村裏人的反應,麵對湛傑的存在,好像大家的態度很奇怪。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就是……有的人吧,好像總是在笑話堂哥,有的人,又很嫌棄堂哥,看一眼會對他吐口水,還有的人吧,假裝堂哥不存在,差不多是這樣,我不明白他們都是什麽意思,就是記著,晚上沒人的時候,偷偷去找堂哥說過。”青年明顯不喜歡這些態度微妙的人。

原本他就很崇拜可以考上重點大學的湛傑,加上心裏愧疚,自然跟湛傑站在同一戰線。

鬱久霏勉強能理解村裏人的想法,嫉妒的人嘲笑,利益相關的人嫌棄,陌生的人無視,人對人的惡意往往就是這麽簡單。

青年說湛傑沒對這些事情有評價,好像在家裏人死了之後,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

“你沒有問他為什麽留在村裏嗎?”鬱久霏實在好奇這個問題,便直接問了出來。

“唔……問過,有一天白天,堂哥跟人打起來了,對方好像是在說四叔收養了妹妹那個禍害才出事的,說妹妹就是個喪門星,堂哥聽見就把人打了一頓,被好多人拉才拉開,晚上我問他既然不喜歡,為什麽不走,他沒告訴我為什麽。”青年失望地歎了口氣。

鬱久霏覺得,湛傑留下來肯定做了什麽布置,不然後麵人怎麽會慢慢失蹤死亡呢?

而且第一個死的就是湛傑大伯,或許湛傑在那半個月裏還查到了什麽額外的事情,讓第一個就先殺了自己的大伯,不然第一個應該死的,是村長才對。

偏偏村長活了這麽多年,鬱久霏想不出來湛傑為什麽留著村長,按照現在得到的消息來看,村長是罪魁禍首,如果是她,肯定第一天就把村長扭送公安局。

青年沒辦法對這個事情說出自己的見解,他文化程度不高,鬱久霏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更不明白。

剛問完湛傑為什麽不離開,沒幾天之後湛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跟青年說的話已經在前麵告知過鬱久霏。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想跟堂哥一起走的,”青年垂著腦袋,“這明明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但我越來越覺得,這個地方很恐怖,就像小時候老師在課堂上說的……吃人的地方。”

每個地方用的教材不一樣,但有的課文總會同時選中教育孩子,比如說《閏土刺猹》,青年有小學文化,初中也跟著上了一年,後來學不下去才回到了村裏。

很多老師總會跟小孩兒說平等啊、未來啊、夢想啊,被家裏寵愛的男孩子是無法理解這種東西的,直到他們與人性中的惡進行第一次交鋒。

青年理解不了的事情,在看見四叔四嬸變成一塊塊時,被迫理解什麽叫“吃人的社會”、“吃人的村莊”,他沒有湛傑那樣的學識跟膽量,希望湛傑帶他走。

湛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搖搖頭:“你走不了的,你在這裏,你是大伯的兒子,你走了,他還認不認你呢?”

不聰明的青年在那一刻居然明白了湛傑言外之意——他那天晚上出門,別人沒看見,不代表他父親跟大哥不知道,在村子裏一天,他是受寵的小兒子、小弟,離開村子,他就是沒用的陌生人,為什麽還要替他隱瞞?

所以那一天,湛傑獨自一人背著行囊離開,再沒回來,青年也畏畏縮縮地留在了大哥家中,不敢去四叔家的房子看一眼,隻知道,後來村裏人瓜分了四叔家的一切,原本熱鬧的一個家,現在荒涼得連雞都不願意去散步。

鬱久霏跟著歎了口氣:“人走了是這樣的,房子得有人住才有人氣,不然很快就荒敗下來,那後來,是不是就開始發生村裏人失蹤的事了?”

按照時間順序來說,第二年就該出事了,三年前,就是乘務員代替文憶吊死那一年。

青年點點頭:“是,我按照堂哥的話小心在村裏繼續生活,不過因為四叔的事,我不太敢跟爹接觸,他脾氣不好,會打人,我很小的時候,他不知道什麽原因打了我媽一次,我媽就死了,接著挨打的就是我們三兄弟,說實話,他失蹤的時候,我好像……挺開心的。”

說起來有些不孝,但青年是真的開心。

“我後來聽人說,我爹那天在外麵輸了錢,不服氣,想回家拿錢再贏回來,就讓我娘給錢,但是我娘哪裏來的錢啊?我們村子的女人是不能拿錢的,說隻要被女人拿了錢,就等於破財,所以女人不能拿錢,我爹氣頭上,覺得我娘肯定偷偷藏錢了,生氣起來,抓著我娘的頭往桌子上磕,就這樣把我娘打死了,給我娘收屍的大嫂說,我娘當時頭都磕軟了。”青年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一種旁觀感。

或許是年輕時父親的家暴,青年對家不算有歸屬感,母親在家裏仿佛不存在,總要做很多事情,還不能上桌吃飯,到母親死之前,青年已經不記得多久沒見過她了。

沒了母親這個好用的沙包,湛傑大伯開始打剩餘的三個孩子,打得受不了了,青年的大哥最先搬出去,但兒媳婦每天都要照顧公爹,順便當沙包。

這是村子裏的規矩,過門的兒媳婦必須跟婆婆一起照顧公爹跟丈夫,婆婆不在了公爹就是她們的親爹,無論怎麽打罵,都不能抱怨,不可以推脫說不去,敢不照顧公爹的兒媳婦,公爹是都權力替兒子把不孝順的兒媳婦打死的。

青年經常看到大嫂臉上的傷,有時候都打斷骨頭了,還得給他爹做飯,而且他不能幫忙,誰都不能幫忙,幫忙了會一起被打。

搬出去後大哥挨打就少了,畢竟不怎麽出現,就算湛傑大伯想打人,家裏還有可以隨便打的大兒媳、二兒子跟小兒子。

後來二哥十八歲,也結婚了,有了二嫂,有媳婦兒後終於可以跟大哥一樣搬離家裏,家裏被打的人,就隻剩下兩個嫂子跟青年。

有一次青年上山摔斷了腿,大哥說想接到他那住,免得影響湛傑大伯休息,他同意了,從此,湛傑大伯家隻有他自己跟兩個兒媳婦。

青年一直住在大哥家,湛傑離開後他本想去四叔家住的,那個房子現在沒人住了,湛傑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他總住結了婚的大哥家總是不方便的,難得有個空房子,去住很合適。

可是大哥不同意,說那地方不吉利,去了會出事的。

“我大哥說這話的時候,看我的眼神很恐怖,我知道他是不想我再跟四叔家扯上什麽關係,能活下來已經算我命大,所以我就不去了,第二年七月十二,就要做準備去宗祠那天,我爹不見了。”青年開心地眯起眼。

如果讓村子裏大多數青年來選,應該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男性長輩消失,這樣自己就是家裏最大的皇帝,沒人再能打他們。

鬱久霏無法評價這樣的三觀是否正確,隻能開口說:“能跟我說一下那天的情況嗎?我看節目組的采訪記錄裏沒有你的,應該說,沒有你們家任何人的,都是別人根據自己的印象猜那天發生了什麽情況,這對調查不是很有利。”

聽鬱久霏這麽問,青年才想起來,鬱久霏最開始進門來用的理由的是,想問一下湛傑大伯的情況,結果不知道怎麽就繞到湛傑本人身上去了。

不過說都說了,沒辦法收回來,青年幹脆當兩人在正常聊天,他回道:“我其實也不太清楚,因為我爹他脾氣實在不好,每天有事沒事都打人,大嫂二嫂都躲著他,能不在他麵前晃就不去,平時做飯砍柴養豬,一忙活就一天,應該不太能見著我爹。”

“這麽說,其實你爹經常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家?我是說,在屋子裏待著?”鬱久霏記得資料裏說湛傑大伯是在屋子裏失蹤的。

“不,我聽大嫂抱怨過,他每天要睡到十點才起來,但是一起來就要吃早飯,大嫂跟二嫂必須在十點前做完早飯跟幹完活,還不能吵醒他,要是沒做好或者吵醒他了,就會被打,正常吃完飯後他會出去玩。”青年有些不是很確定地回答。

鬱久霏拿出了本子,打算自己跟著線索畫一下圖,回頭方便整理:“你好像不太確定的樣子。”

青年擺擺手:“不是不確定,是他每天早上去哪裏玩要看心情,有時候直接就去賭錢,有時候是去小賣鋪那邊,有時候自己到處走走,跟狗玩什麽的,太多了,加上我又不跟他住一起,就不知道那天他到底去了哪兒。”

受害人會亂跑是調查案件最大的阻力,跑的地方太多,根本無從查起。

“你大嫂呢?她沒跟節目組說,也沒跟你和你大哥說嗎?”鬱久霏想到大嫂,她跟二嫂應該是知道某些細節的,或許後麵她還得去找一下這兩個可憐的女人。

結果青年搖搖頭:“她說不知道,那天我爹剛不見,大嫂跟二嫂以為他是賭得太開心沒回來,做完晚飯就回家去了,平時也有這種情況的,我爹賭上頭的話容易輸錢,一輸錢就打人,大嫂跟二嫂算著時間,他不按時回來就趕緊回家,省得被打。”

聽完,鬱久霏覺得有點對不上,於是做了暫停的手勢讓青年先停一停,從大大的風衣口袋裏掏出節目組給的資料,翻開第一頁,上麵寫著,湛傑大伯消失後兩個兒媳婦發現了,結果因為沒照顧好公爹,被自己丈夫打得奄奄一息,幾乎每個知情人都這麽說。

鬱久霏調轉資料推給青年看:“你識字嗎?這段可不可以看懂啊?”

剛才青年說過自己上到了初中,村裏年輕人多多少少會說一點普通話,節目組準備的翻譯是給老年人用的,所以一開始鬱久霏就用普通話打招呼。

青年奇怪地看了鬱久霏一眼,湊近了看,一字一頓地念出來,字都簡單,他看得明白。

“不、不太對啊,”青年自己也傻了,摸摸自己的腦袋,“我記得是我大嫂那天正常回去了,她還帶了框野菜,說白天我爹出去了,午飯沒回來吃,她跟二嫂一起吃的,然後她們進山割豬草,順便撿了竹米、野菜和一些果子,果子留給我爹了,竹米也是,她跟大哥說公爹打牌不回來,我大哥也沒多問。”

“那按照你的記憶,這一天應該是很正常的,你怎麽會覺得,你爹在這一天就失蹤了呢?”鬱久霏記得青年說他不住這裏,所有消息來源是回家匯報的大嫂。

對此,青年解釋說:“因為第二天我聽見我大嫂跑回來找我哥,我哥每天在大嫂去給我爹做飯後接著出門下田,我自從四叔死後一直害怕出門,大哥家的家務一般是我來做,早飯也是,我做完還會睡一會兒,所以大嫂一回來我就醒了,起來問她怎麽回來這麽早,她說有事找大哥商量,我覺得她有點不對,就跟了她一路,她找到我大哥後,說我爹不在家。”

北頭村的男人普遍結婚早,十幾二十歲結婚生孩子很正常,就算湛傑大伯現在都有孫子了,他也才五十來歲,完全可以下地幹活,一個健壯成年男人一夜未歸,其實不是什麽稀罕事。

鬱久霏這麽一想,覺得大嫂的態度有點奇怪:“你爹那一年歲數不大吧?一晚上沒回來怎麽了?可能賭得開心,就通宵了呢?”

從前鬱久霏的大學同學出去轟趴,打麻將都打通宵,愛玩的老師們也會,有時候起不來還會請假換課。

青年轉著裝水的碗:“不是我爹這樣做有沒有怎麽的問題,是人沒回來,但我大嫂二嫂沒發現,這是兒媳婦照顧不周,她如果不上心,會被打的,還會拖到街上打,打得人頭破血流,還有罰、罰跪在街上打的,堂哥說,女人活在這裏,沒有尊嚴。”

沒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尊嚴”兩個字怎麽寫,可非常懂怎麽把人的尊嚴踩得成泥。

此時鬱久霏很想問,這樣的環境裏,湛傑的父母,要用多大的力氣跟毅力,才能養出一個三觀正常的兒子、頂著所有人的壓力教養一個乖巧漂亮的養女?

“所以……你大嫂跟二嫂,是這麽被打的?村裏人就以為,你爹第二天才失蹤?”鬱久霏艱難地開口。

“不,我大哥跟你想的一樣,以為是我爹賭了一晚上,就罵大嫂一點屁事都做不好,罵她蠢,然後我大嫂就自己回去繼續給我爹做飯,我不放心,跟著去了,二嫂也跟大嫂一樣神色不太對,估計也被我二哥罵了,但是,這回她們中午割了豬草回來,我爹還是不見人,平時他打牌的朋友找過來,才確定人真的不見了。”青年說到這裏,臉色有些不忍。

後來發生的事,跟節目組采訪的內容差不多,村裏人終於發現湛傑大伯失蹤,二話不說審問兩個照顧公爹的兒媳婦,為了麵子,青年的大哥二哥一邊質問兩個女人發生了什麽事一邊打。

可是兩個女人早上明明給他們說過了,是他們自己沒放在心上,現在被打著,根本不可能說出更多的線索來。

村裏人喜歡自己打女人,更喜歡看別人打女人,躲在角落裏的青年不知道他們是真的關心他爹到底去了哪裏,還是單純想看大哥二哥會不會把大嫂二嫂當街打死。

這一頓單方麵的毆打,打到兩個女人說不出來,當時青年覺得這就像一場鬧劇,人不見了就找人,打兩個嫂子能有什麽作用?

一直到剛才,青年都不理解這個行為,跟鬱久霏說完後他忽然又低頭看了眼資料,有點明白了。

鬱久霏見他直勾勾看著資料不說話,奇怪地抬手在他麵前揮揮:“先生?你怎麽了?”

“小姐,你這麽聰明,你說,為什麽我哥他們發現我爹不見之後,不是去找人,而是先把我嫂子打得說不出話來,又為什麽……村裏人說的,跟我知道的……不一樣?”青年問的語氣不是疑問,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鬱久霏沉默一會兒,沒說謊,“因為他們是最早知道你爹不見的,如果不把你兩個嫂子打個半死,她們兩個或許會把真相說出來,到時候,村裏人會罵你大哥二哥,但隻要都說女人的錯,他們不僅不用被嘲笑,還可以打人。”

這就是原因,如果鬱久霏不堅持來見一次青年,或許一直都不知道,節目組得到的采訪記錄,本身就有問題,按照這樣的資料來查,加上那幾個肯定不盡心的翻譯,想五天通關,根本是天方夜譚。

青年垂下頭:“他們一直是這樣的人,我應該知道的……堂哥說得沒錯,一旦我走了,我才真的活不了……”

鬱久霏留給青年一點時間調整,記下最新的線索後問:“人已經死了,接著往後說吧,確定人失蹤後,村裏人怎麽做的?”

換了個話題,青年稍稍打起精神:“沒怎麽做,打人歸打人,沒人覺得我爹真會出事,頂多是覺得他去哪裏玩了,按照我的記憶,是七月十二失蹤,村裏人覺得是十三,臨近祭拜的日子,沒人顧得上他,一切照常,結果……”

“人在七月十五出現了?”鬱久霏大膽猜測。

青年點頭,聲音放輕許多:“準確來說,是七月十五我們準備進宗祠的時候,我先給你說一下我們的祭拜流程……”

擔心鬱久霏記不準時間、位置跟流程,青年把碗筷擺了一桌,他不知道鬱久霏已經去過宗祠,還貼心地擺出宗祠的結構。

村裏人祭拜是要從十四或者初一前一天開始做準備的,以湛傑大伯死亡那天為例,也就是七月十四當天,村裏人這一天天沒亮的時候就要先在自己家的祠堂擺上新的香燭紙錢,供品也要換一批。

因為初一十五全村都要去宗祠,無法祭拜自己家的先祖,所以必須要提前一天就拜好,不是大日子,燒香換供品就行,有心的人會意思意思燒點紙錢,但不能多。

接著天亮了,村長要公布這次去宗祠做準備的人是誰、去暫住山神廟祈福的有誰、去山神廟做準備的有誰,三份名單公布完,就要出發去宗祠住一晚。

每次祭拜選的人數不定,一個村子這麽多人,差不多一次能挑選出三家人的樣子,輪半年都輪不完整個村,村民自然不會抱怨。

湛家的人都輪過,青年算在大哥家裏,也就是說,他跟大哥大嫂算一家人,抽到他們家的話,他得跟大哥大嫂過去。

偏偏湛傑家的事一直梗在青年心中,他更害怕去宗祠,能不去就不去,比如說生病、摔斷腿之類有點晦氣的原因,就不用去祭拜,輪很久才會輪到大哥家,青年在最害怕的那一年就剛好切到了手,不用去,因為見血了。

被挑選中的三家人到達宗祠附近,要開始收拾宗祠,把香灰、供品丟掉,香爐裏的沙都要換新的,還要打掃衛生,處理完差不多一天就過去了。

三家人會在附近暫住一晚,到了七月十五當天的吉時,村長帶著村幹部跟族老過去,領著三家人拜過宗祠裏的列祖列宗,順便送去山神廟的人出發。

之後去山神廟的兩家人就自己去,沒有其他人跟著,他們一般都會在下一個初一前回來,極其偶然的情況,會少一個人,往往是女孩兒。

別人都說山神會留下喜歡的孩子,青年知道,不是山神留下孩子,是那些孩子被切成一段一段的,死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流程,”青年把一個碗慢慢推到代表宗祠的那個碗前,“我聽回來的人說,當時村長已經帶著人在宗祠門口排好隊,他們在外麵拜過之後要一起進門,門口有塊大石牆,得繞過去才能看見祠堂,他們進去就看到了我爹的屍體,被吃得……就剩身體跟頭了。”

一切都跟鬱久霏當時看見的情景對得上,祠堂門後的石壁叫影壁,古時候的建築講究風水,影壁擋煞,如果沒有這塊影壁,古人覺得大開的門口衝著堂口,會有煞氣進入,立了影壁之後就煞氣就進不去。

青年不懂這個,以為是石牆。

鬱久霏在本子上畫了個屍體的位置,給青年看:“大概是這裏嗎?”

常年設計網頁的人很會畫平麵圖,鬱久霏的圖簡單明了,青年即使不具備相應的知識儲備也能看懂哪裏是哪裏,他點了點中間空白的位置,說:“他們說是在正中間,那個宗祠房子中間是空的,沒有屋頂,我爹被放在正中間。”

於是鬱久霏用橡皮擦掉,重新畫了個小人在中間:“這樣?”

“對,村裏會算命的老頭說,有人這是想我爹一輩子不得安寧,什麽斷手斷腳進宗祠,死後露天不得遮蔽,是要他下輩子都當殘缺的人。”青年斷斷續續地重複算命老頭說得話,他識字不多,都是跟著說語音,其實不太能聽明白是什麽意思。

鬱久霏不好跟他解釋,將話題扯回案件上:“那之後,你爹怎麽處理的?”

青年聳聳肩:“還能怎麽處理?大哥二哥跟著二伯小叔去收屍,三姑嫁了人就不被算作湛家人了,不能碰葬禮,也不能回來祭拜,因為人死得慘,還得在村外放三天,說是散怨氣,那時候天氣熱,三天後直接抬山上埋,一路都是臭的。”

七月十五出現的屍體,按照那個時節的溫度,停半天屍體就該臭了,何況還得把人先抬出宗祠放到村外指定的位置,接著去買棺材悶著,悶三天,就是放冰塊都得腐爛。

“村裏沒人想查一下為什麽嗎?人自己失蹤,又在宗祠裏死了,怎麽想都很奇怪吧?”鬱久霏發現自己一直看不懂這個村子的操作,不管是湛傑本人的,還是這些相當愚昧的村民。

這些人裏,最好懂的居然是眼前這個青年。

青年抹了把臉:“還能怎麽想?他失蹤可能是自己跑山上去了,然後被狼叼著從山上扔進了宗祠裏,反正沒人關心到底怎麽回事,隻覺得他是被什麽野獸吃不幹淨。”

不調查的理由敷衍到鬱久霏滿頭問號:“其實是覺得晦氣吧?還很臭,沒人想管,他脾氣不好,連你大哥二哥都覺得,死了最好,死了直接埋,他們不想管,其他人看親兒子都不管,幹脆也不管了。”

聽完後,青年沉默一會兒:“或許吧,反正我不會管,他的死法……很像四叔的,他是知道我那天在場的人之一,我一直覺得,是堂哥在做這個事情,堂哥要報仇,我也不會管的。”

他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的私心,像湛傑的死忠粉。

鬱久霏轉了下筆,表示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那之後,你就搬來了這個房子?”

“對,我不能總在大哥那住,老跟小叔子住一起不合適,他們又不允許我去四叔那,剛好我爹的房子空出來,就給我了。”青年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自己一個人,再也不用過得小心翼翼。

“一個人住確實舒服,”說到這裏鬱久霏頓了頓,“所以,你還知道其他失蹤村民的事嗎?”

從湛傑大伯開始,後麵陸陸續續有人失蹤,再死回來,死法不一,這個死法不一指的是最終死亡方式不一樣,屍體卻同樣被吃過,村民覺得都是人死了被山裏野獸咬的。

現在鬱久霏寄希望於青年能說出更多的線索來,可惜的是,這回青年說了抱歉。

青年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對不起啊小姐,我搬來這裏之後,就沒怎麽出去過了,我不想看見其他人,也害怕被發現當年的事,每次都是人死了,才傳到我這裏,具體怎麽樣,我沒見過。”

這個情況倒在鬱久霏的預料之中,副本劇情大多數都是每個NPC負責自己經曆的一部分,多的劇情需要其他NPC擔任,缺少一環就很可能續不上,就像在火車站裏那樣,她必須收集完所有重要NPC的線索才能把真相拚湊出來。

現在已經知道了湛傑複仇原因的部分,算是有很大的收獲,等於案子有了解決基礎。

鬱久霏謝過青年,說節目組大概要在村裏拍攝五天,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她,目前她就住在嚴家荒廢的院子裏。

青年沒說什麽,讓鬱久霏晚上注意安全,見有導演跟著,他就不送了,在北頭村,一個高大的成年男人就是最好的保護。

離開湛傑大伯家,鬱久霏讓導演結束拍攝,晚上了,確實不用再拍,導演二話不說消失,他沒有興趣參與兩個傻逼的討論。

“樓十一,你對這件事怎麽看?”鬱久霏先問了樓十一的看法,有導演在他一直不能說話。

“那個湛苗全程都沒說謊,可信。”樓十一給的評價相當簡潔。

鬱久霏哭笑不得:“我是說,接下來怎麽做,你有沒有什麽看法?”

這一晚的雨非常大,鬱久霏在路上走著被風吹得到處晃,走三步就往後倒一步,艱難前行。

樓十一沉吟一會兒:“我會等沈西聆的回複,我忘記跟你說了,湛傑二伯一家,到現在都沒回來,根據我的預測,我覺得他們家這次要出個人了。”

“哦?”鬱久霏語氣微妙,“我忽然有個靠譜的想法,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村長真的在跟地下產業鏈做交易,那我們要是把資料毀了,村長是不是就得跟他們翻臉呀?”

“這哪裏靠譜了?他隻是老了,又不是傻了,沒了資料他也可以隻帶人過去,反正動手的又不是他。”樓十一沒好氣地駁回。

鬱久霏失望地垂下頭:“哎……對著活人我真的好難想出靠譜的辦法,我總覺得他們還有機會,不行,我還是狠不下心……我決定啟用醫生給我準備的緊急避險方案。”

樓十一完全沒聽懂:“什麽玩意兒?”

此時鬱久霏謹慎地躲到了角落裏,靠近手腕:“醫生說,當我聖母病發作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建議我找個沒病的來做決定,但是這個村子大多數人不正常,所以應該多找幾個,比如說,把那些被害死的鬼都找到村長家,讓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原諒村長。”

“……”這已經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了,這得叫踩踏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