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唐致

“你來,媽和唐叔知道麽?”以她對妹妹的了解,唐致這樣不聲不響地跑來廈門,應該是沒和家裏人說的。

唐致聽著姐姐的問話,臉上笑意有一點枯萎,努力維持著:“剛姐夫也問我了,我和爸媽說過了,他們知道。”

周格換了拖鞋,走進客廳坐下來。“哦,那你是請假了?還是看完同學就回去?”她問著話,眼神投給旁邊,端水果來的楊帆,兩人視線相接間,楊帆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佐證唐致的話。

她們姐妹倆的關係他清楚,去年唐致大專畢業來投奔,嶽母和唐叔請他們做姐姐姐夫的幫忙在廈門給安排個工作,結果唐致眼高手低得厲害,不是上班遲到,就是弄錯報價,好容易穩定了半年,又和老家的中學同學聯係上,兩人談起了異地戀,最後哭著喊著要辭職回家。周格那時本著做長姐的責任心,盡心盡力的幫忙,最後落了個吃力不討好的下場。

唐致臨走前,和周格大吵一架,那時歇斯底裏的尖叫聲,還在他們家客廳的邊邊角角裏飄**著。“你不想管我,你就別多嘴,裝什麽大好人!”“誰讓你背後說我了,誰給你權力跟我爸說我壞話的,你以為你誰啊!整天說了這個說那個,全世界就你最好!就你最完美!”“你是被我媽帶來我家的,你爸早死了,你是我爸可憐你,才養大的,你比我差多了!”

那時,周格心寒,拉開大門,衝她吼,叫她滾!從此以後別跨進她家一步。

不過她老公和婆婆怕唐致在廈門人生地不熟,衝動下出門,會出事,死活拉住了,硬是第二天買好了票,聯係好了親家母,才送走。周格一大早出門上班去,再沒過問過一句話,她做好了姐妹從此不相見的準備。

這時,姐妹又相見了。

“我,我請假了,姐,我在這兒多住兩天,行麽?我都好久沒來了,也超級想木木的。”唐致前半句有點兒支吾,後麵倒是語速正常,摟著木木的手臂緊了緊。

“小姨,你明天還在我家麽?後天也在麽?”木木有點兒天生的腫眼皮,小金魚似的鼓鼓的,仰著頭問。

“在啊,明天後天都在,大後天也在。”唐致口齒流利地回答著,“小姨來了,每天都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好!”木木咧開嘴答應,露出兩顆剛掉的門牙。

大後天也在!周格聽在耳朵裏,這聽著可不像是趁著周末來廈門看朋友的,這是來長住的?她在心裏猜測著。

等家裏老小都睡下,周格悄悄走到主臥陽台上,關上陽台門,給遠在老家的母親周鳳齊打電話。

“媽,文文到廈門來了,現在在我家,說是來看朋友的,你知道麽?”

“哎呦,她真去了,我以為她說的氣話,這孩子真是倔脾氣!”周鳳齊在電話裏忍不住嚷起來,旁邊是老唐的聲音,“你小聲兒點,看吵著小格家孩子。”他提醒說。

“媽,我問你句話,文文是不是又辭職了?她玻璃廠的班還上麽?她不是真的來廈門看朋友的吧!”

“是啊,昨天就在說這個事情,你唐叔也講她了,叫她不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說工作沒前途,還說什麽,不能浪費時間的話,就是不聽啊。我們以為她在家裏懶兩天,等緩過來就好了,沒想到,跑到廈門去找你了……”周鳳齊在電話裏,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著,含著無奈的歎息。

“那她,這是想留在廈門?”周格直言不諱。

“肯定是,小格,你這個妹妹啊,不服我們管,心氣兒又高,你說的話,她倒是還能聽進去,要不……”周鳳齊的話還沒說完,電話裏傳來唐叔的聲音:“小格,沒事兒,明天我給文文打電話,勸她回來,你別耽誤工作,她鬧兩天,脾氣過去就好了。”

周格本來聽著母親的話風不對,想幹淨利落地告訴她,這個妹妹她也管不了,別塞到她頭上來!此時聽了唐叔的話,便不好說出口了。隻好點頭:“哦,那不要緊,讓她在我這兒住兩天,散散心吧,唐叔你慢慢勸她,她也是急脾氣,多談兩次,總能轉過彎兒來的。”

“哎,好好好,我們一定好好跟她說,那你擔待她兩天,給你和楊帆添麻煩了!”唐叔和緩的聲音,從來都是不緊不慢又替人著想的聲調。

“別這麽說,文文也是我妹妹,唐叔放心,叫媽也放寬心。”她隻好說。

電話那頭,兩人連連答應著,掛斷了。

剩下周格一人,站在陽台東南角上,望著樓下環島幹道上的車燈,蜿蜒著,排到看不清的遠方。

“怎麽樣?文文的事問清楚了麽?”楊帆拉開陽台門,走近問。

“嗯,”她點點頭,隻簡短道:“又辭職了,要在這兒住幾天。”

“媽怎麽說,唐叔呢?他們都知道麽?”

“知道,唐叔說明天電話勸她,讓她早點回去。”周格視線收回來,越說,越低聲,大概自己也覺得,是勸不成的。

“哦,”楊帆明白,看著她眼睛,笑說:“也沒關係,讓文文多住兩天吧,多個人家裏熱鬧,你沒看見木木特別喜歡小姨麽!”

周格聽得懂他話裏的意思,是寬慰她,讓她放輕鬆。從前他說過的,他們這麽多年的夫妻。

周格原本每個周末都照常上班,創業期是沒有休息日的,自負盈虧的壓力來自四麵八方且時時刻刻,和朝九晚五上班時截然不同。她這周花了一天時間陪鳴躍一日遊,已經浪費了快馬加鞭的一天,所以周日照常去公司。

楊帆則是個標準的打工人,每個周五的晚上,都歡欣鼓舞地和兒子一起,享受美好雙休日的來臨,具體享受方式是在客廳裏,一起玩新買的 switch。現在好了,多了一個人一起玩,唐致也加入其中,當真的很熱鬧。

周格上班出門前,楊帆跑了步回來,趁她沒走,和她商量:“一會兒我和我媽說一聲,今天就不用來了,我中午帶文文和木木出去吃,晚上咱們自己做吧,你晚上提前一點兒回來。”

周格抬頭想了想今天要做的事兒,點頭:“好,我晚上早點回,那你記得買菜。”

楊帆流著汗的前額,顯出點當年大學籃球場上的狀態,“嗯。”他說。

周格在辦公室裏準備直播課件,通識性課程,公司自有媒體平台每周推送兩到三次。她輸出的同時,也忙著自己上課充電,報了廈大的 MBA,還有很多功課要完成。

她這間小公司,和遠映兩個人一起從無到有搞起來。遠映做人力中介那會兒,給本地的勞動密集型工廠輸送產業工人,幾年裏賺到一大筆錢,轉身洗手不幹,揣著錢逍遙起來。聽周格說想從大廠出來單幹,她不僅支持還挺身而出,出資合夥,在周格隻有個 idear,身邊家人都不看好她的情況下。於是,遠映除了是多年好友,也成了周格最優質的合夥人。

她們兩人的友誼,用遠映的話說,“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公都被我蹬了,也沒舍得蹬你,瞧瞧我這情意。”

這份情意深且久,連遠映離婚時分家產,也是和周格商量的。那時周格陪著她跑民政局、跑行政服務中心、也跑去和聲稱懷孕的小三對峙;算得上沉浸式體驗離婚全過程。眼看著遠映和孝幹師兄分道揚鑣,兩人各自揣著離婚證,以為要一別兩寬,結果轉眼又殺了個回馬槍,拉拉扯扯恩恩怨怨起來……所以,婚姻真是個有意思的項目,看起來有輸有贏、有賠有賺,但其實輸的也不算全輸,贏的也沒笑到最後。

周格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忙完一段,抬頭來歇歇腦子。習慣性地拿出手機看家裏客廳的監控,打開的間隙,想起來,文文來了,婆婆今天不來!

她關掉了看監控的 APP,低頭安心繼續工作起來。

辦公室是個大隱隱於市的好地方,尤其是沒有人打擾的周末。到了周格這個年紀,看書學習需要排除萬難、抵禦**才辦得到。她利用下午的時間,讀一點管理學的課程,桌角上還擺著沒看完的,達利歐的《原則》。

“小格,你忙著麽?”媽媽周鳳齊忽然打進電話來,“那個,我的降壓藥吃完了,你上次說,要換一種吃,換哪一種好啊?”

“哦,我給你看好了。你已經沒有藥了麽?我不是說,要提前跟我說嗎?”周格舉著手機問。

“有,還有幾天的,我這不,提前問你呢麽?上次說的,到我藥快吃完的時候讓文文去買,把藥名發給她。結果你看看,這死丫頭,又跑沒影兒了。”周鳳齊忍不住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她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絮叨的,周格印象裏,似乎從小就愛,爸爸還活著的時候就這樣。她常常暗自提醒自己,不能變成媽媽的樣子。

“那沒事兒,我京東買了,給你寄到家裏去,很快就能收到的,來得及。”周格說。

“好,那我等著收。”電話那頭,周鳳齊點著頭,“小格啊,文文在你那兒,你多說說她,要是有好的工作機會,也幫她看看。我和你唐叔說了,這孩子要是實在不肯呆在咱們這小地方,去你那兒也好,我們放心點兒。”

說起唐致,周格想起一件要緊事兒來,沒接著她媽的話頭,另起了個話題,“媽,文文不是有個男朋友,是她中學同學麽?還談著麽?她去年不是為了這個回去的,這會兒怎麽又要出來?”

“她這男朋友啊,”周鳳齊說起來直搖頭,“談的時候我就不同意,我和你唐叔都不同意,家裏是西街上開紙紮鋪子的,你知道吧,就是花圈店,聽著就晦氣,小夥子也沒個正經工作,就在店裏幫忙送貨,成天開著輛麵包車。頭先還老來找她玩,這幾個月倒沒來了。哎,如果是分手了,那可是好事兒,趁早別來往,你說是吧?”

周格隻聽著,抿著嘴角沒說話。小姑娘談戀愛那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勁頭,她見過了。女大不由娘,更不由姐,何況還是同母異父的姐。

她想,妹妹的事,她不伸手,也不置喙。吃一塹長一智吧。

可惜,吃一塹長一智不是那麽好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