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八市
夜裏似乎下了場暴雨,早上周格起來時,卻已經雨過天晴,昨夜風雨像從沒發生過。
楊帆有周末晨跑的習慣,在環島路跑五公裏,回來洗個熱水澡,也像昨夜暴雨過的世界,煥然一新。
可周格不愛跑步,昨夜隻睡了一覺,煥然不到哪兒去。
“我下午帶木木去上輪滑課,上完課在灣悅城等你吧,咱們在那兒一起吃個飯再回家。”楊帆彎著腰,把髒衣筐裏的衣服放進洗衣機,商量的語氣。
周格正快步走過來,伸手把包頭發的幹發帽投進洗衣桶裏。“晚上不一定有空,你帶木木吃吧,不用等我。”她回應說,不是不想和老公兒子一起吃飯,是怕答應了又抽不出空來,徒惹失望。上次就是這樣,約好了去泉州吃牛肉,結果她臨時有變動,沒去成。而後的幾天裏,楊帆連連在說,說孩子很失望。失望……什麽意思?是覺得她該扔下二十萬的生意,陪全家一起逛塗門街,好讓大家都不失望!周格那次心裏本來遺憾,缺席了家庭日,然而最後被他反覆強調的“失望”,說得一點兒遺憾也沒了。
“你們不是去逛鼓浪嶼麽?會逛到那麽晚?”楊帆提著髒衣筐放回浴室去。
“沒有,我帶他先去逛八市,然後再去走走中山路和沙坡尾,晚上也許請他去雙子塔吃飯,順便看日落。”周格打理好頭發,歪著頭給自己戴耳環,小米粒鑽石耳墜,設計師款,她春節時買給自己的禮物。
“哦。”楊帆站在浴室前,仍舊提著筐,“去八市,菜市場啊?”
“嗯。”周格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鍾,趕著出門,沒再解釋什麽。
楊帆回身來想問:“帶同學去菜市場,太隨意了吧,是女同學?”
還沒開口,聽到她關門時“砰”的一聲。
雨後晴空裏的八市,沒平常那麽多人,不用摩肩擦踵的擁擠。遊客倒是也有,穿著眼花繚亂的波西米亞長裙,帶著寬沿遮陽帽,或是撐著碎花的太陽傘。穿行在街麵,同素色羊毛衫上點綴的彩色紐扣一樣,一顆顆在流動。
“鳴躍,”周格走在前麵一點,興致勃勃像金粉色眼影兒,掛在眼角上,“應該沒人帶你逛過廈門的老街市吧,我猜你那些廈門的朋友們,準是帶你各大商圈裏轉悠,是吧?”
鳴躍目光緊隨著她,不能跟得太緊,又怕人群裏和她走散,“是啊,沒逛過本地菜市場,誰讓那些朋友,都不是真朋友呢!”他笑著說,坦率直接的話,不繞彎子,和周格記憶裏的他一樣。
周格笑著,咧開嘴角,真朋友!她當得起,他們是從小就認識的,光比時間,就勝過無數。“走,咱們先去吃個油條包麻糍,墊墊肚子,然後姐帶你去吃肉!”她說著,豪邁地揚起下巴,朝旁邊的店麵張望著,找那家最有名的。
“好,我愛吃肉。”他點頭,她這聲姐,他胡亂應下了,其實心裏知道,她生日比他小兩個月,他是哥。
他們走在街市的人群裏,站在小攤前等老板娘熟練地打包把吃的遞出來。周格買了兩份,和鳴躍各自拿著邊走邊吃。
一同等在小攤前的一對年輕小情侶,紮丸子頭的姑娘穿著糖果色的吊帶裙,圓滑白皙的肩頭反著太陽光,“這麽多啊,怎麽辦?我吃不完呐!”把姑娘愁的,小巧的嘴角都耷拉下來了。“沒關係,你先吃,吃不完的我幫你吃掉,不用擔心。”高個兒男生男友力十足,伸手摟住了小女友的肩。
周格和鳴躍同時聽著,從他們身邊走過,走出去幾步,鳴躍忽然轉頭來看她。
周格正舉著咬下一口,和他目光對視,趕緊搖頭道:“不用不用,我可不用,我吃得下,這麽點兒東西,我兩份都吃得下。”
鳴躍也跟著吃起來,笑得嘴角沾了花生碎,“沒錯,我記得的,你那時,那麽大的蘋果,一個人就能吃兩個。”
他說起這個,她馬上想起來,笑得揚起了臉。高中時,同學們中午帶水果來吃,有個住校的女生,向來嬌滴滴,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滾圓的大紅蘋果,發愁著:“太大了,我一個人都吃不完,誰幫我一起吃!”周格那時幫語文老師發作業,正好發到那兒,覺得人家做作,抬手接過來,說:“我幫你吃,這麽指甲蓋兒大點兒,有什麽吃不下的。”
說得那女生來氣,一拍桌子,吼她:“你吃你吃,你現在就給我吃下去,有本事你吃兩個。”
“兩個拿來,現在就吃給你看。”
於是,下午上課前,周格氣勢磅礴地吞掉了兩隻大蘋果,把蘋果核拍在對方課桌上。
那時,鳴躍坐在那位胃口嬌小的女生後麵,看著周格這麽個纖細的模樣,氣吐萬裏如虎的表現,深深震撼。
“你們那會兒,背後嘲笑我很久,是不是?”周格邊走,邊偏過身來問。
“沒有沒有,哪能啊!”他笑著直搖頭。
“沒有?!”她不信。
“主要是不敢啊,隻好傳為了佳話。”他回答著,自己笑出了聲。
“還佳話……”周格嘴裏邊嚼邊哼哼著。
他們信步閑逛的節奏,周格忽然拿胳膊肘碰碰他,“快吃快吃,手撕雞到了,咱們先來半隻。”
“啊,哪家?”他聽話地加快了吞咽動作,身不由己地跟著她快走幾步。
“這家這家。”周格盯著玻璃罩的小攤位,滿眼裏全是冒著肉香氣的雞和老板娘的手,她向來目標明確。鳴躍怕她勢單力薄,趕著靠過去,恰好新一爐出鍋,人群漲潮般湧上來,他本能地伸開手臂,橫站在她身後。
“怎麽樣?好吃吧!”周格心滿意足地捧著一盒在手裏,“這家我覺得味道最好,材料也最新鮮。”
“嗯,很香,”鳴躍也讚不絕口,抬頭是瞟到她紅撲撲的臉,難得的興奮,群體作戰果然更容易獲得成就感,“不過,總覺得差點什麽。”
差點什麽……周格抬頭看了看天邊流雲,“差一口白酒!”
“對!”鳴躍點頭,這麽好的下酒菜,卻沒有酒,他們家鄉的小鎮上,夕陽西下時盡是回家喝小酒的人。
“酒是沒有了,我今天開車,不過你可以來點兒故事。”周格毫不客氣地說。
“我來點兒故事?!都是些不有趣的故事,”他說到這兒有點兒感慨,“不然,還是你來點兒故事。”
周格當真的抬起下巴來想了想,因為沒認真看路,一腳踩在魚鋪門前的水窪裏,泥點子濺在裙角上,她今天穿的休閑,白 T 長裙,這會兒多了幾個灰印子。
“拿紙巾擦一下吧。”他趕緊把手裏的麵巾紙遞上去,訓練有素的樣子。
“不用啦,一會兒就幹了,擦也擦不掉什麽。”她提著裙擺看了看,臉上興致依舊,沒受一點兒影響,“等會兒沒準兒一股鹹魚味兒,你可千萬別嫌棄!”
鳴躍被她逗樂了,“不會不會,咱們倆別走那麽近就行了,人家看不出來我認識你。”
“嗬,真現實啊你,拿來拿來,我買的小吃,”她伸手來要東西。
“那不能,我都快吃完了。”他攥緊了手撕雞的盒子,一偏身,躲開了她的手。
周格皺了皺鼻子,邁開步子往前走,不和他計較。
他跟在她身後,望著她背影,有一刻想到家裏的老婆倩茹,她最討厭逛菜市場,覺得太髒,更討厭魚腥味,聞到一點兒都要吐,他丈母娘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倩茹打小就這樣,從來不讓她進廚房的,你多擔待。他一擔待,擔待了四年。四年裏,他進廚房的次數,比老婆多。
他們這麽邊走邊吃,走完了整條八市,還順便看了看賣海鮮的檔口。周格站在大水池子前,給鳴躍一一科普,“這是龍頭魚,那是午魚、馬鮫魚,攤子上正在殺的,石斑魚,不便宜哦,清蒸最好吃。那邊的斑節蝦,一百塊一斤呐,買來要白灼。”
“哦,懂的真不少啊,周老師。”他調侃。
“那可不是,我給人家當兒媳婦的,哪能不認識這些個菜市場的常客。”她隨口一說。
對方是不是隨耳一聽,她沒在意。
吃得差不多,也是走累了的時候,周格安排了喝茶的地方,她笑嘻嘻地帶頭走在前麵:“咱們找個地方消消食兒吧。”
鳴躍給帶著,來到中華城的露台。周格事先訂好了位置,兩人相對坐著喝茶、浴在涼風裏,回憶起十幾歲時,在操場邊的乒乓球台上寫作業的場景。涼風從他們背後吹來,吹得滿牆的爬山虎,微微拂動著葉片。
他今天笑容很多,把他這半年的笑都堆在臉上了。
“怎麽樣?今天的東西好吃麽?”周格點了壺花果茶,茶湯明豔,盈盈透明的一盅,推到鳴躍麵前。
他垂眸看茶水,似乎差強人意的語氣:“還行吧。”
“隻是還行啊!”周格也不掩飾,放下翹著的腿,傾身過去:“我這麽精心安排,你沒體會到啊?這樣,等會兒還有內容呢,咱們去雙子塔看海邊日落,在那兒吃頓新派閩南菜。你看這一整天,我陪你吃了傳統又去感受現代,邱總都還不滿意?!”
鳴躍朝椅子後背上靠了靠,作勢道:“這算什麽,咱們這麽多年不見,我突然來到你麵前,是不是有朋自遠方來。我要是你,非得來個包年服務不可,帶他逛遍整個廈門的大街小巷。這才算是東道主的熱情,你說是吧?本地人兒。”
“是個鬼,你想得美。君子之交淡如水,還包年服務?我包你還是你包我!”周格橫他一眼,知道他從小愛胡說八道。
“誰包誰的,咱們這麽多年交情,就別計較了,都行。就說,有沒有下一次吧?”
“那肯定有啊,下半年你公司運營起來,應該經常在廈門吧,咱們隨時約!大街小巷,也許不夠逛的。”周格爽快點頭。
鳴躍聽了直點頭,給了她個“深得我意”的眼神。
天高雲闊,浮生閑日的好時候。周格其實個性裏不愛多說話,後來幹了 HR 這行,被迫健談起來。鳴躍正好和她相反,從小就話多,話多得上學時總被老師嫌棄,是老師在上麵講話,他在下麵接話的主兒;不過經過這些年,他話少了許多。
周格起的話題,是從高中讀書的同班同學說起。不過,說了沒幾句,鳴躍把話題拉了回來。“一會兒咱們真去看日落麽?這大周末的,你不用回家陪孩子?”他問,似乎是在為日落擔憂。
“我都訂好位置了,當然去啊。”周格一臉浩然正氣,想我向來不打誑語,“我家娃,他爸爸帶著,有人陪。”
“哦,你娃多大了?”他順口問,轉而又笑嘻嘻改口:“錯了,我應該先問,你幾個娃?”
“一個啦,一個都是吞金獸了,還能幾個。我兒子今年七歲,下個月上小學。”周格說著,臉上頗有驕矜色,她結婚早,孩子也生得早。
“霍!厲害,都上小學了。我家女兒還很小,才兩歲。周總真是走在前麵了。”他連說帶比劃,還給豎了豎大拇指。低頭端茶的瞬間,他眼中變了變色,猜想她這樣的表情,應該是家庭美滿,不像他!
這天的“一日遊”給鳴躍忙碌的出差生活,染上一抹美妙的顏色。他回寧德的動車上在想,一定要回請一下老同學,也找個有情調的地方,畢竟人家此番,這份費心的安排的情意。他想,是有情有意的吧……
他靠在商務車廂的座椅上,在腦子裏一一盤算,所知不多的,廈門適合吃飯聊天的場所。直到列車報站:“古田”。他才倉促起身,準備下車。想起就要回到家了,那個家……他不自知地結緊了眉頭。
周格那天陪著鳴躍,八市一日遊,晚間到家時,家裏多了個人。
“姐!”唐致看見周格開門進來,馬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笑了,被虛攏的劉海半遮著的眼睛,生得和姐姐的一個樣。
周格呆愣了一瞬,“文文,你怎麽來了?”她疑惑地問。
“哦,我,我剛好來廈門找同學玩兒,就順道兒,來看看木木……”唐致垂著的兩手,露出烏溜溜的圓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