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麗娜
這餐飯,最後隻有她和木木兩個人吃,姐夫掛了電話走回來,匆忙交代他們說:“文文帶著木木好好吃飯,我要趕回公司一趟,可能晚點兒回來。”說著話,拿了車鑰匙就出了門。
“哦。”唐致扭頭看著他一陣風樣關門的背影。
周格晚上十點多鍾到家,唐致已經哄好小外甥睡覺,自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手機。
“姐,你今天回來的比昨天早誒。”她抱著手機起身,笑嘻嘻的,“留了一碗龍骨湯,你要喝麽?”
“不喝了,我在公司吃了點東西。”周格明顯的滿臉疲憊,“木木睡了麽?”
“睡了,小家夥淘了一天,累壞了,洗完澡沾床就著。”唐致描述,手裏的手機在“嗡嗡”地震動,應該是有電話打進來,她低頭按掉了,沒有接。
周格沒在意,笑著抬手揉自己的後脖子,“木木這點和他爸爸一樣,睡眠特別好。”
說起“他爸爸”,唐致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忍不住湊到姐姐身邊去:“姐,你們工作真忙,今晚連姐夫也沒在家吃飯,被個電話,叫回去加班了,現在還沒回來。”
“嗯,”周格了了一聽,沒往心裏去,隨口道:“他有時候也得跟項目,加班加點的,正常。”
唐致聽著,還想補充說什麽,手裏的手機又開始震動。
周格聽到,低頭掃了眼,問她:“誰打來的,怎麽不接。”
“哎,信用卡辦分期的,打來好幾遍了,都說不用,真討厭。”唐致馬上又掛斷,撇著嘴,同時把剛剛想說的話,也打斷了,忘了要說什麽。
“你也早點睡吧,不要沒完沒了看小視頻,傷眼睛。”周格做姐姐的心態,提醒她一句,說著話往自己臥室走去。
“奧。”唐致攥著手機,再抬頭時,姐姐已經回房了。她於是也默默走回小客房,低頭時結緊了眉頭,順手把手機關了機。
第二天一早,天氣不好,天空雲層濃厚,地麵蓄著熱,人在其中,像是蒸桑拿。唐致心焦,在家裏呆不住,所以等姐姐姐夫上班一走,就收拾收拾,把木木帶下樓去玩兒。
小區的大榕樹下麵,幾個孩子在玩飛行棋,木木也湊進去。唐致心不在焉在旁站著,她手裏拿著手機,但一直沒開機,想開機,又猶豫,在一樓的架空層下麵,明明有點溫風吹進來,她還是熱得,脖子裏一圈細汗。最後,拿定了注意,還是一不做二不休,換個手機號吧。她抬頭來,想了想,姐姐家小區附近,有家聯通的小營業廳,橘黃色的門頭,沒錯。
“木木,”她揚聲叫:“走吧,小姨帶你買薯片去。”她說話間,下起了小雨點,稀稀疏疏,大雨的前奏。還好她們有備而來,她拉著木木的小手,撐開帶來的雨傘。
在路邊的便利店,買了點零食,出來時,仍舊下著小雨。唐致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酸奶,朝木木努努嘴:“你看看,叫你別挑這個吧,這酸奶沒有吸管,你去問那個姐姐要一個來。”
“哦。”木木抱著薯片,劃拉著小短腿又走進去,留下小姨,站在便利店門口,朝外望著沉沉黑雲。
烏雲沒什麽好看,年年歲歲都相似,烏雲下的車子亮著一閃一閃的尾燈,唐致認識,是姐夫的車牌號,但開車的女生,她不認識。
她覷著眼睛,恨不能放眼三百裏外,伸長了脖子看。那女的從車上下來,年輕高挑的身影,畫了精致的妝,耳朵上戴著什麽耳飾,看不清,在唐致眼裏,閃過一道晶光。
她用力睜圓了眼睛,從馬路對麵咖啡館走出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木木的爸爸,她姐夫楊帆,手裏還提著杯咖啡。
看樣子,女生和姐夫是要換過來開車,唐致看著他們交換了手裏的東西,咖啡是買給女生的,車鑰匙交到了楊帆手上。他們麵對麵交錯的一刻,說了什麽,兩人都笑著。唐致覺得,那女生笑得更多些,進而看見她伸手拿紙巾,給姐夫頭上擦了擦。
擦什麽呢?水珠?唐致猜測著,一眼不眨,在心裏,翻騰起了一朵花兒。
楊帆擺了擺手,沒停留,繞過去,坐進了駕駛座。
“小姨,走吧,我拿到吸管了。”木木嘟著臉走出來。
唐致正緊盯著,伸手推木木,“你再進去看看 ,還想吃什麽,去拿,小姨給你買。”
木木點頭看看手裏的東西,知足常樂的性子,“不要了,我媽媽不讓我多吃零食。”
“去吧,去再挑一個,沒事兒,不讓媽媽知道。”她保持著姿勢沒動。
“奧。”木木轉身看著裏麵貨架。
這個點兒,馬路邊,楊帆的汽車發動開出去了,轉眼而開過了前麵路口,消失在車流裏。
失去了目標,唐致眼裏升起一層失望,耷拉下眼角來,“走吧,木木,陪小姨去聯通。”
“昂?不是買東西吃麽?我再要一個吸吸凍。”木木剛挑定。
“你媽媽不讓吃零食,走吧。”她伸手拉著木木的小手,出了便利店。
“不是不讓媽媽知道麽?”
“那可不一定,我嘴快,晚上一不留神全說出來,你就完了。”
“那你少說點兒話。”
“還是不要吃,比較保險!”
他們一大一小,走在芒果樹下。
唐致順利換了電話卡,晚上做晚飯的時候,一直在躊躇,怎麽告訴家裏人,不說不行,大家沒法聯係她;說了肯定要問她為什麽突然換號碼?真是一項沉重的負擔。她一邊炒菜,一邊皺著眉頭,怎麽就沒有令人輕鬆的,隻會噓寒問暖、絕不問東問西的家人呢!
不過,她這晚,完全多慮了。
唐致特地少做了個菜,防著姐姐姐夫不回來吃,她和木木吃不完,浪費。
應著她的考慮,姐姐姐夫兩人前後腳,準時到家。
唐致隻好趕著,又加了道肉末燉蛋。
楊帆進門時本來在和周格商量,“我明天部門團建,去漳州十裏藍山,可以帶家屬,你有沒有空,咱們帶木木一起去。”
周格低頭換鞋,“哦”了一聲,沒正經回應。楊帆便轉頭看她臉色,不大好,洗手吃飯的時候悄悄問她:“怎麽了?遇到什麽事兒?”
她眉頭凝著點冷霜,“嗯,有點兒事兒,等吃完飯吧,你洗碗,我找文文說兩句話。”
“哦。”楊帆點點頭,有些不放心,猜測道:“文文有啥事瞞著我們?”
周格隻點了點頭,沒吭聲。
楊帆便也沒再追問,隻提醒她:“慢慢說,別著急。”
於是晚飯吃到尾聲時,周格說:“文文,一會兒讓你姐夫收拾碗筷,咱們倆下樓走走吧。”
唐致抬頭來,眼神有點兒遊移不定的疑惑,“好啊,正好我也有點兒事,想和你說。”
“嗯,那正好。”周格點頭。
他們家小區前麵,有個不小的健身公園。兩姐妹難得這麽邊走邊說話。
“你有什麽話要跟我說,你先說。”走在樹蔭下,周格問,她表情不自覺的嚴肅。
唐致瞅了瞅她眼睛,自己心懷鬼胎,有點兒遲疑,“還是你先說吧,姐。”
“我今天打你電話,你怎麽一直在關機狀態?”周格正式開始發問。
“哦,我換號碼了,今天剛換,換個廈門的號碼,沒來得及告訴你。”唐致掩飾著,臉上還殘存著點笑容,像夕陽西下時即將收盡的天光。
“突然換號碼,是為了讓小陳找不到你吧。”周格開門見山,不繞彎子。
唐致臉上的一點夕光,徹底沉進了地平線。“你知道了?他找到咱家去了?”她問,男友的行為習慣,她多少有點兒數。
“你早知道他會找到家裏去吧,”周格停下來,站在一段昏黃的路燈光下,“你不接他電話,索性換了號碼,以為就斷幹淨了?”
“我都說了分手了,是他死活不同意,這種死纏爛打的男人,我能有什麽辦法!”唐致嚷起來。
“所以你突然跑到廈門來,就是為了要躲著他!”周格下午接到唐叔電話,就明白了唐致的來意,“你前男友是那麽容易罷休的人麽?他死纏爛打的性格你一早就清楚,甩手跑了,你想想他會找誰去鬧?”
“他幹嘛了?”
“他昨晚在咱們家門口拿大喇叭放了一晚上哀樂,白天還把十幾個破花圈堆在樓道裏。”周格冷著臉,努力克製著說,“媽下午被氣得不行,中飯都沒吃,好在沒怎麽樣,但是這人已經在家門口叫嚷了一天一夜了。”
“這個王八蛋,不是個東西。”
這些罵人的話,從來就是最沒用的,跟籬笆裏麵狂吠的狗一樣,隻能聽個聲兒。“你們究竟有什麽沒說清楚的,趁早說清楚……”周格從來不罵人,解決問題才是第一要務。她想說,否則最好的辦法,就是報警,還沒說出口,手機響了,她低頭看了眼,接起來:“唐叔,哎,我和文文在一起,嗯,我跟她說了。”
唐致聽見是爸爸打來的電話,臉上麵色平添了一分緊張。別看唐叔一輩子做會計工作,慢條斯理、和顏悅色的眉眼。但他從小打起女兒來,也是拿竹枝子狠狠抽的,向來不手軟。隻可惜,通常管教的動靜越大,成效越少。
“哦,好的,我明白,你放心,我和文文講。”周格在通話中,抬眸看了妹妹一眼。
“我爸說什麽?陳奇又來鬧了麽?”等周格一掛斷,唐致趕著發問。
“你爸讓你暫時呆在這兒,不要回去,省得見到麵,對方有什麽過激行為,更不好處理。”周格轉達,雖然覺得略有道理,但深想了還是不妥。唐叔最後說:“這個小陳,讓他鬧兩天,過去就好了。”可如果,過不去呢,不是自家受罪。
“奧。”唐致這時倒十分乖巧聽話,點著頭,瘦瘦的肩膀,顯得勢單力薄。周格藉著一點路燈光,看了看她,看她垂著眼皮,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們姐妹沒了主要話題,散步的後半程就各自沉默著,像長途車站候車廳裏偶然聚在一起的旅客。唐致深陷在自己的煩惱裏,忘了前麵想說的話。她穿著條極簡的短褲,露出細長的腿,公園裏正是濕熱,有兩隻花腳蚊子圍著她白嫩的小腿肚轉悠,很快,一隻成功叮上去,墳出一個紅紅的山包。
回到家時,楊帆正在和母親視頻通話,吳芳的聲音回**在客廳裏,“你爸爸又買鮮花餅了,我都讓他不要買的,非不聽。哎呀,這個點兒了,你不叫木木去洗澡?等會兒睡得太晚,明早起不來吃早飯,早飯對孩子來說,最要緊的,懂麽?”
鏡頭裏似乎帶到一點周格姐妹開門進來的畫麵,通話的聲音戛然而止,“叫你爸跟你說吧,老楊,過來!”“我說什麽,我沒有什麽要說的,都被你說完了嘛。”老楊忽然被 cue,無所適從。
楊帆隻好接過話題來:“那你們好好玩吧,家裏都挺好的。”結束了通話,房間裏陡然安靜。
家裏是不是挺好,他從散步回來的兩姐妹臉上讀到了,好不到哪兒去。“……我剛切的西瓜,在餐桌上,一起吃吧。”他說,緩和一下氣氛。
唐致搖搖頭,“不吃了,我中午沒睡覺,困了。”說著回房去了。
周格正走到餐桌邊,順勢坐下來。楊帆轉頭望著唐致關房門的背影,低聲問:“怎麽樣?談好了麽?”
周格搖搖頭。
“那,出了什麽事兒?”
周格壓低了聲音,把唐致和前男友的鬧劇講給楊帆聽,楊帆也跟著皺眉:“家裏真的沒事兒麽?這種小年輕,難說會幹出什麽出格的事兒來。”
“嗯……”
“你要回去一趟麽?要的話,我明天漳州就不去了。”他說。
他是部門負責人,團建的核心人物,怎麽能不去呢,周格明白。她搖搖頭說:“不用,你正常去吧,唐叔說家裏沒事,我明天看看情況再說。”一般,家事和公事之間,似乎總是公事更重要。
“嗯。”楊帆沒再堅持,他其實並不特別了解周格從小長大的地方,風土人情、街坊鄰裏。從戀愛到結婚,及至婚後的這些年,他隻去過她縣城的家,屈指可數的幾次。他理解她,那邊家裏沒有她的位置,不是所有的家鄉,都一定要留戀的。
楊帆第二天一早,依照活動計劃,提早一點出發,先開車去老城區接麗娜,她昨晚發微信來說,車胎紮了釘子,胎壓不行,跑不了長途,他答應讓她搭車 。
麗娜家住在市政府附近,鬧中取靜的地方。她似乎算準了時間,站在小區門口的榕樹下等,看見楊帆的車子開來,遠遠地招手,露出笑臉和白牙。
“帆哥,咱們拐到瑞景去一下,那邊的肯德基我買了早餐,得去拿。”麗娜一邊坐好,一邊係好安全帶,覺得副駕駛的靠背太直了,她動手往後調了調。
“哦,怎麽?起晚了,還沒吃早飯?”楊帆調轉車頭,換了路線。
“哪裏,我早早就起來了,還化了妝,你看!”姑娘生動地轉過臉來,給他欣賞,路口恰好變了綠燈,他專心看路,沒轉頭,聽見她接著說:“我特地買了兩份早餐,那邊是穿梭餐廳,不用停車,取餐很方便的。”
“兩份早餐!姑娘家家,一大早吃這麽多,等會兒還是跟著我車跑吧,省得長胖。”他順嘴調侃她,眼神盯著路麵。
話裏的深意,麗娜沒聽懂,她接口表示異議:“我哪胖了!而且,兩份早餐,有一份是給你買的,不能白坐領導的車,給買點兒吃的,返程的時候,好繼續坐。”她得意地說,轉頭盯著他側臉。
“咱們單位有規定,不能吃請,你知道麽!”
“不能吃請,又不是不能吃飯!”
周格這個周六一早,心裏裝著事兒,又要回辦公室去收尾項目方案,出門前,交代了唐致兩句,微微蹙著眉。
在電梯的鏡子裏看到一個中年疲憊的自己,她一直覺得自己沒怎麽變,和三年前的自己、五年前的自己……其實還是變了,她微微歎了口氣,抬手按了按眉心,不能蹙眉。映姐說,會生成川字紋,又蒼老又渾濁。
可惜對抗時間,注定要失敗的,特別是女人那點兒脆弱的美貌。
周格中午下樓吃飯的空檔,手機收到一條順豐信息,有一個快件從古田寄出,她看到邱鳴躍的名字。他寄了東西來,真是太客氣了。
她打電話過去道謝:“喂,邱總!寄了什麽東西來?不會是桃子吧?”
電話那頭傳來鳴躍的聲音:“哎呀,你可太沒意思了,猜什麽呢!等拿到了拆開看嘛。”
“哈哈,不是被我猜中了吧!”周格一上午板著臉,此時終於笑出來一點,像幅竹刻畫,忽然動起來。
“沒勁沒勁,我不說是什麽。等你收到了自己看吧,我家林子裏現摘的,你千萬領情。”鳴躍邊開車,邊戴起了耳機。
“我領情啊,當然了,有人給我寄東西,感激不盡。”
“哼哼……”鳴躍毫不掩飾地回應,不太開心。
“你哼什麽?”
“你知道什麽叫成人之美麽?做人不能太聰明,人情往來要適當裝裝傻。”他被人一句話拆穿後的不滿意,怨念重重。
“霍,邱總懂的真多,多謝指教啊!”互相不客氣,她回敬他一句。
“不敢不敢,我這不是,正好經過周總家附近,有感而發嘛。”鳴躍在電話裏笑說,電話外哈哈彎著嘴角,他剛從嶽父家出來,本來情緒很不好,現在好起來了。
他說在她家附近,她忽然有個事兒,想麻煩他。
“鳴躍,你說真的麽?在我家旁邊麽?”
“是啊,前麵拐彎就到,水電廠家屬院嘛,門口有個長生水果店,對吧,我連哪棟樓都記得呢。”他誠實地把心裏話都說了出來。
“鳴躍,你開車麽?方便停車進去看一眼麽?”她開口問。
他馬上放慢了車速,“可以啊,怎麽了?家裏有事兒?你直說。”他已經靠邊停下了。
周格於是,把家裏妹妹惹回來的麻煩,簡短說給鳴躍聽,“你知道,我媽,還有唐叔,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有什麽事也不說實話。我其實不知道家裏究竟什麽情況?你進去幫我看一下,看看那人走了沒?”
“哦,這麽點事兒,你不早點給我打電話,我昨天就可以過來,如果那小子鬧事,我也有辦法對付他,你隔這麽遠,隻剩幹著急的份兒。”鳴躍說著,下車來。
周格聽到“砰”的一聲關車門聲,接著聽到旁邊小店裏喇叭聲、人語聲,她們家就在小區門口第一棟,幾步就能走到。忽然鳴躍把電話掛斷了,她緊跟著再打進去,一直沒人接。
她在正午的日光下站著,“鳴躍、鳴躍……”他一直不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