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雍正四年,選秀特地定在了七月初。

皇上早就表明了意思,今年的選秀是給兩位阿哥和宗室裏的未婚子弟準備的,所以好些人家送女兒過來隻是走個過場,隻待選秀結束就放回家成婚。

那種家世門第皆夠得上皇室的秀女,牟足了勁兒準備這次的選秀。

選秀時,秀女們五人一排,除了她們自身攜帶的標明身份的牌子,皇上和皇後麵前的禦案上也有一塊更為詳細的牌子,上麵記載了秀女的出身,以及祖上三代的姓名和官職,若是有一門顯赫的親戚,那也要寫上去。

至於結果是留牌子還是撂牌子,就看秀女們見到帝後時的談吐表現,以及家世的加成。秀女們的容貌不是最重要的,德行和門第才是。

半天下來,已經有三位秀女被指婚給宗室,四阿哥和五阿哥的嫡福晉還沒定下來。

--

裕嬪一大早就穿戴工整,在自己宮裏等著消息。

皇後這些年和自己相處的不錯,想必也是願意在選秀結束後告訴她們今年這些秀女的模樣和才情。

外麵太陽正烈,裕嬪等的越發心焦,起身準備去翊坤宮貴妃那兒坐坐,貴妃愛說笑,有這樣的人陪著解悶,自己心裏也能暢快一點。

這邊裕嬪還沒出鹹福宮的大門,就遇見了皇後身邊的采薇。

“奴才見過裕嬪娘娘。”

裕嬪眼前一亮。

采薇道:“皇後娘娘知道裕嬪娘娘等得急,讓奴才先回來傳個話,皇上給五阿哥指了鑲紅旗副都統五什圖的女兒吳紮庫氏做嫡福晉。”

“皇後娘娘還說,見到吳紮庫氏的第一眼,感覺像是看到了三福晉的影子。”

裕嬪聽聞,連連稱好。知道皇後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裕嬪笑著讓采薇代為轉達自己對皇後娘娘的謝意。

“皇上給四阿哥指婚了瓜爾佳氏做嫡福晉,太後娘娘母家的烏雅格格賜給四阿哥做側福晉了,聽說比嫡福晉晚三天進門。”

下午,再去翊坤宮串門的時候,裕嬪抓著一把瓜子就和年若瑤聊了起來自己得到的消息。

吳紮庫氏的出身裕嬪十分滿意,放在眾位阿哥福晉裏不算特別出挑,但是中規中矩也不會給弘晝丟份兒,符合他們母子倆這些年的一貫作風。

了卻了一樁心事後的裕嬪,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看著爽利又精神。

“皇上這麽快就給四阿哥定了側福晉,我還以為會和弘晝一樣晚上一兩年呢。”裕嬪道。

“大約是太後娘娘那邊催得緊吧。”年若瑤笑了笑。

烏雅氏的幾個格格在宮裏待了幾個月,要是沒什麽說法就被放出宮去,保不齊會被人笑話一輩子。皇上大約也不願在這件事上讓烏雅氏難堪,才給了太後這個麵子。

說到太後,裕嬪便皺起了眉頭,“前幾日我在禦花園裏見到了太後她老人家,氣色看著不太好。”

這話,年若瑤沒有接,知道裕嬪今日為了弘晝的婚事高興,興奮勁兒還沒過,肯定不會那麽快走,轉頭問裕嬪晚膳想吃什麽,這樣自然而然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

七月剛過,太後就病了。她老人家快七十的年紀,有些小病小痛很正常,一開始都沒當回事,沒想到後麵病情卻愈發凶猛。

幸好太醫院院正帶著莊太醫等人及時把昏迷的太後給搶救過來了,不然今年宮裏又得辦一回喪禮。

太後每日藥不離口,原本圓潤的麵龐瘦成了尖下巴,凹眼眶,整個人看著滄桑了不少。

“把皇上叫來,哀家要見他。”

皇上匆匆趕到慈寧宮,太後靠在軟枕上,掀起眼皮看了眼額間滲出汗珠的皇上。

年紀大的人最怕冷,如今屋子裏唯一的涼氣兒都在太後身邊的嬤嬤那兒,她不緊不慢地給太後扇著扇子,見到皇上福了身後繼續伺候在太後身邊,木著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自己幼時見過這個嬤嬤笑容和藹地哄著允禵用膳,亦或是別的弟弟妹妹,唯獨麵對自己時,客氣又疏離。

皇上靜了靜神,大步走到太後床榻前,“皇額娘近日身子可好?”

太後咳了一聲,“哀家一把老骨頭了,如今病了想來也沒有多久的日子可活,便和皇上直說了吧。”

“皇室宗親裏的喜事盡量在今年辦了吧,再拖下去難免會撞上白事。”太後道。

天底下隻有帝後和太後的喪禮才會耽誤皇親國戚婚嫁,太後說的是她自己的身後事。皇上眼神一黯,默不作聲。

太醫已經告訴過他,太後的身子估計很難撐過今年冬天。

皇上一言不發。

自從皇上登基後,母子兩人很少這樣心平氣和的相處過,太後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兒子,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一般,語氣也輕了幾分,“老八老九已經被你發落了,十四再沒機會與他們為伍,掀不起什麽風浪的。十四是皇上親弟弟,等哀家死後,皇上把他的爵位升一升吧。”

十四到現在還是個郡王,其他和皇上親近的弟弟已經是親王爵位了,甚至一開始的老八也是親王爵位。

皇上對十四,竟然連虛假的麵子都不願給。想到這兒,太後的胸口便堵得難受。

“大清的爵位向來是能者居之,若是將來十四為朝廷效力立了功,朕自然會優待他。”皇上道。

太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麵前正值鼎盛的帝王,允禵脾氣倔強,若是知道升爵的條件是心甘情願俯首稱臣,那他一定不會答應。與其苦口婆心地勸小兒子,不如用幾句溫情的話來說動皇上。

“皇上,允禵是你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等哀家走了後,他能依靠的隻有你這個長兄,就是對他寬厚幾分,前朝和後宮也無人敢說什麽。”

是長兄,不是四哥,太後特意強調了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太後眼神稱得上是溫和,讓一貫被冷漠對待的皇上有幾分恍惚。

“還有平郡王府過繼的事情,平郡王是和碩禮烈親王一脈的直係,又是大清的鐵帽子王之一。貴妃膝下有三子,七阿哥和八阿哥又是雙生,不如過繼他們其中一個,也好給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一個交代。”太後年紀大了,脾氣也上來了。這幾年養尊處優不用擔心帝王恩寵和後宮算計的日子,讓她更加說一不二。

很快,皇上就緩過神來,天子氣勢盡顯,“後宮不得幹涉朝政,皇額娘也是從先帝時期熬過來的老人了,當初的規矩都忘了嗎!”

“你!”

太後氣得發抖,身邊的嬤嬤頗為幽怨地看了眼皇上。太醫雖然沒有明說,但太後的身子骨罕見地時日無多了。皇上不僅不順從,還這般氣太後娘娘。

“他是你親弟弟!比允祥還親的弟弟!”太後麵上的溫婉消失不見,又怒又怨地看著皇上,“允祥是怡親王,你親弟弟卻還是個郡王爺,難道哀家的要求很過分嗎?”

“還有貴妃,她膝下有三子,其中兩個幼子還是雙生,熹嬪和裕嬪可隻有一個兒子,平郡王府過繼的事情,隻有貴妃的兒子才是最合適的。”太後冷笑道:“皇上,就算哀家不提,宗人府會不提嗎?”

他們母子二人隻要碰到一起,從未心平氣和過,永遠要逼著一方紅了臉。

最終,還是不歡而散。

--

翊坤宮。

張榮昌是翊坤宮的大太監,宮裏各處的消息就算他不主動打聽,也有的是想巴結的人往他耳朵裏送。

太醫每日進進出出慈寧宮那麽多次,眾人心裏都清楚對太後而言這不是什麽好征兆。

如今太後娘娘的身子骨,恐怕沒兩年福氣可享了,隻是這還不夠。

年若瑤聽著他們從各處搜集來的消息,略微思索片刻,皇上和皇後在太後病了後已經探望過了,自己身居高位,總要去一趟才是。

“都去準備一下,咱們去慈寧宮。”

張榮昌和紅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興奮之意。

慈寧宮,太醫正準備給太後請平安脈。

年若瑤看了眼在門口候著的太醫,是劉院正手下姓張的太醫,今年三十多歲,才入太醫院沒幾年。

如今給太後請平安脈的事情落到他頭上,張太醫難免有些緊張。對著年若瑤行了一禮後,跟在她身後進去了。

太後看到貴妃來了,眼裏閃過一絲詫異。

侍立在太後身邊的董嬤嬤料想是外麵的宮人玩忽職守,眯著眼看守在門口的小太監,卻發現那個太監並沒有抬起頭,整個人都埋在陰影裏,讓有些老眼昏花的董嬤嬤看不清他的神色。

張太醫給太後把完脈後就退下了,年若瑤目送著他離開,才轉身對太後道:“太後娘娘病了這些時日,臣妾擔心您日日躺在榻上無趣,想著來慈寧宮陪您說說話。還有這些藥材,都是臣妾孝敬您的。”

年若瑤笑意盈盈地指著身後太監抬進來的小箱子。

二人明明已經撕破臉了,年氏每回上門都能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太後哼笑一聲,“皇帝不在這兒,你矯揉做作給誰看?”

年若瑤根本不理會太後的諷刺,“噢,對了,太後娘娘還不知道吧,半個月前,宜太妃已經被恒親王接去府上榮養了。聽說宜太妃到了恒親王府,含飴弄孫,侍弄花草,日子過得極為舒心。”

“臣妾想著太後娘娘和宜太妃幾十年的交情,知道宜太妃有恒親王這樣孝順的兒子,一定很為宜太妃高興。”年若瑤自顧自說著,太後眼裏幾乎能噴出火來。

自己病了的這些時日,竟然有人把郭絡羅氏給放出去了!

自己和宜妃鬥了幾十年,原本想拘著宜妃在宮裏過一輩子,看著她慢慢熬死在宮裏,沒想到先病倒的是自己,享了子孫福的卻是宜妃。

“年氏,你今日來慈寧宮到底有何目的?”

“目的?”年若瑤冷眼看著她道:“非要說什麽目的,大概是落井下石吧。”

“能看到烏雅氏前朝後宮唯一的驕傲,當今太後晚景這般淒涼,臣妾心裏十分痛快。”

自從皇上那日和太後不歡而散後,再也沒有踏足過慈寧宮一步,就算太後再派人去請,話也傳不到養心殿裏麵。

皇上,是拒絕再見太後了。

“哀家晚景淒涼?”太後冷笑,“即便是如此,那哀家也是太後。年氏,將來你老了後會是什麽,第二個被太後囚禁在壽康宮的宜妃嗎?”

太後唇槍舌劍,絲毫不肯讓步,“除卻三阿哥,四阿哥是諸皇子裏最年長的那個,自幼聰明有才幹,朝臣們是會支持一個母家式微的阿哥,還是會選擇一個母家手握兵權且強勢的阿哥?”

“那些老滑頭,想站隊都要掂量幾分,有年家在,他們跟著六阿哥能撈到什麽好處?恐怕大頭都要被年家的親朋黨羽給占了,小頭又不夠他們分。先帝時期被諸位阿哥們養大的胃口,一時半會兒縮不回來的。”

“年氏,你敢篤定下一個住在慈寧宮的一定是你嗎?”說完這句話,太後心裏是說不出的暢意。

不論如何,先帝朝的後宮贏家是自己,而年氏的將來還沒下文呢。

“日後若是烏雅氏支持的四阿哥登基,我們母子四人還有年家就沒有活路了。這些太後娘娘能想到,臣妾能想到,皇上就想不到嗎?”年若瑤反問。

年若瑤轉身從藥材箱子裏拿出來那副畫,在太後麵前徐徐展開,“這是皇上贈予我的,四阿哥一條人命,和我們母子四人的命,皇上更想保住誰?”

太後不可置信地看著畫上熟悉又陌生的落款字跡,心裏震驚胤禛竟然對年氏情深至此!

大清不是沒出過情深的帝王,她隻是沒想到,自己生出來的兒子也會如此。有前幾位癡情皇帝的先例在,皇上過分寵愛年氏的原因便站得住腳了。

年若瑤小心地把畫收起來,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都是皇上的親骨肉,怎麽舍得看著他們兄弟自相殘殺,有一個法子倒是避免了兩敗俱傷,說起來這還是太後娘娘指出來的明路呢。”

年若瑤含笑道:“過繼是最好的辦法。”

如果非要讓皇上選,是過繼一個兒子,還是要過繼三個兒子?

答案不言而喻。

“你在哀家的慈寧宮插了人。”太後極其肯定道。

“年氏,哀家與你,好像還沒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臣妾兩個沒有足月出生的孩子,種痘風險比其他孩子都高。隻因這一樁事,你我之間就結下了死仇。”

年若瑤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平靜的腔調卻讓人愈發窒息,“我不會放過任何想要我孩子命的人,等過了這個冬天,太後娘娘就安心上路吧。”

“害哀家大病一場的人是你?”太後望著年若瑤,似乎不敢相信一個後妃敢對當朝太後下毒手,不可思議地喃喃道。

早兩年自己雖然時不時也會生病,但決計不會像現在這般症狀嚴重。

“哀家是太後,縱然和皇上關係不好,我們也是親母子。你敢殺當朝太後,就不怕年家受到牽連,被誅九族嗎!”太後的聲音猛然拔高,雖然她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但是麵對死亡,內心的恐懼卻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減少一分一毫。

她想正常的老去,而不是被人暗害用病痛折磨致死。

年若瑤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嘲諷道:“太後娘娘高看臣妾的本事了,給太後娘娘看病的是您自己的親信,臣妾怎麽調遣的動他們。”

太後猛然驚覺,今日給自己診脈的是和貴妃一同前來的張太醫。

劉院正呢?

若劉院正都是貴妃的人,那自己耗費了幾十年在後宮築成的銅牆鐵壁,早已被翊坤宮滲透成篩子了。

不,就像年氏說的那樣,她沒有那麽大本事調動太醫院,那是誰?

皇上麽……

如果沒有皇上給年氏撐腰,區區一個貴妃怎麽敢對自己下手。

太後胸腔裏像是被火灼燒一樣的痛苦,她伸手捂住胸口,頭眼昏花,強撐著自己不在年氏麵前倒下去。

見太後臉上隱隱露出痛苦之意,董嬤嬤壯著膽子上前一步,厲聲對年若瑤道:“太後娘娘身體不適,貴妃請回吧。”

“等等!”太後突然叫住年若瑤。

“你今日和哀家說了那麽多話,太醫的事情就罷了,方才長篇大論議論的儲君之位呢?慈寧宮上下那麽多宮人,你就不怕哀家把這些話傳出去嗎?”

今日張太醫的到來是人為的偶然,被莊太醫臨時叫住研究太後病情藥方的劉院正無法前來,自然換成了自己信得過的徒弟張太醫。

劉院正信得過莊太醫,太後被自己一番話誤導,可不一定信得過。一旦懷疑的種子在心裏生根發芽,人就會自動猜想許多以往從未在意過的細節。

來之前年若瑤詢問過莊太醫了,如今太後的身體,最忌諱思慮過度。

“九月是臣妾的生辰,到時候您自然會明白,臣妾今時今日的底氣是什麽。”年若瑤說完,甚至沒對太後行禮便退下了。

人內心的陰暗不能試探,不然傾瀉出來的惡意足以把人侵蝕成白骨。太後死死盯著年氏的背影,心髒一緊,她突然有些後悔幾次三番地對翊坤宮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