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雖不是什麽玉石珍饈,卻是蘇慧蘭天沒亮就起來做的。

好好的飯菜就這麽被糟蹋了,梁源氣得手都在抖。

他抬眸去尋找始作俑者的身影。

曹安似乎正等著這一刻,見梁源怒目而視,反而露出一個惡劣的笑。

是明目張膽的針對。

梁源反倒冷靜下來了,沉默著放下飯盒,去私塾外邊買了個餅子。

想象中梁源暴怒的場景沒有出現,曹安嗤了聲,好沒意思,又與同伴說笑起來。

幾文錢的餅子肯定不如他娘做的家常飯菜好吃,又幹又硬,要就著水才能咽下去。

等唐胤吃完了家中仆人送來的飯菜,哼著曲兒回來,梁源恰好吃完最後一口。

唐胤抓耳朵,好生奇怪:“你不是帶了午飯嗎,怎麽吃的餅子?”

梁源目光落在書頁上,睫毛低垂著,側臉安靜而俊秀:“沒吃飽,就又買了一塊。”

唐胤不曾多想,也跟著拿出書本,搖頭晃腦地背起來。

不一會兒,季先生過來上課。

梁源攤開用粗線裝訂的筆記本,一邊聽課一邊記筆記,休息時憑窗眺望,放鬆雙眼。

一天就這麽過去了,除了曹安那群人,誰也不知道中午時發生了什麽,梁源也沒跟任何人說。

次日,梁源照常帶著飯盒來到私塾,將其放進桌肚。

先練了一篇大字,又參照先前季先生發的文章,擬寫了一篇。

寫完後略作修繕,恰好辰時二刻。

季先生一手捧書,已經開講,門口傳來喧嚷聲。

季先生麵色一沉,厲聲喝道:“曹安!”

曹安斂起笑,站得筆直:“先生對不住,早上起遲了。”

他身後幾人連聲附和,理由皆是起遲了。

季先生黑著臉,戒尺一指門口:“你們幾個,去外麵站著。”

這幾人都是走縣令的門路進來的,季先生礙於梁守海的麵子不好拒絕,卻不代表他能容忍這些人肆意妄為,無法無天。

曹安等人二話不說,去外麵貼牆排排站了。

梁源右手執筆,掃了曹安一眼。

對方似有所覺,咧嘴一笑,眼神不善,讓梁源想起福水村那隻見人就咬的瘋犬。

隻是那隻瘋犬的下場不太好,在他搬來鎮上的前一天,被人亂棍打死了。

梁源若無其事地移開眼,繼續全神貫注聽講。

很快到了中午,梁源準備去熱菜。

本已經跑出去找仆人拿飯的唐胤突然從窗戶口探個頭進來,招手:“源哥兒,快出來!”

梁源應聲而出,連飯盒都沒來得及放回桌肚裏。

梁源一路被唐胤拉著,坐在葡萄架下:“怎麽了?”

唐胤揭開食盒,將五道菜放到石桌上:“今天家裏做得有點多,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和我一起吃吧。”

唐胤家中是開酒樓的,家境殷實,平日裏的吃喝用度在丙班都屬上等。

五道菜有葷有素,色香味俱全,隻瞧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梁源卻搖搖頭:“我那邊有準備午飯的。”

“你那個還要再去熱一下,多費事啊,現成的不吃......”

“你在幹什麽?”

一聲厲喝打斷唐胤的勸說,隻見季先生負手立於丙班門口,背著他二人看不清臉色。

隻是聽語氣,便能猜出他此時表情稱不上好:“曹安,我問你剛才在幹什麽?!”

唐胤向來跟曹安不對付,一聽說是曹安,立刻來了精神,拉上梁源直往前奔:“快快快,咱們看熱鬧去。”

不僅他們,其他三三兩兩聚一起吃午飯的人也都圍聚了過來。

等擠到窗口,唐胤伸長脖子一瞧,臉上的興奮倏然凝固。

這場熱鬧......

唐胤看向梁源,好像和源哥兒有關。

課室內,梁源的桌案上,飯盒大敞,色澤金黃的酥餅表麵覆著厚厚一層土。

而曹安站在桌案前,手裏還握著沒撒完的泥土。

梁源大驚失色,眼神在曹安和飯盒之間來回移動:“竟然......竟然是你!”

這一聲,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梁源漲紅著臉,嗓音幹澀:“昨日我還想,到底是誰將泥灰灑進我的飯菜裏,曹兄,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般對我?”

這時,曹安已經從被季先生抓個正著的驚慌中回過神,聽了梁源這話,下意識要冷嘲熱諷,卻被季先生搶了先。

“昨日?這麽說來,他這不是初犯了?”

梁源紅著眼眶,委屈又氣憤,重重點了點頭。

季先生臉色霎時鐵青。

方才他離開得匆忙,將戒尺落在了丙班,想起來後特意過來取。

誰曾想,竟看到曹安一邊將泥土倒進同窗的飯菜裏,一邊露出興奮快意的扭曲笑容。

這年頭不知多少人吃不飽飯,填不飽肚子,而曹安卻以糟蹋糧食為樂趣。

季先生越想越氣,滿腔的怒火讓他將文人的氣質素養拋到腦後,幾步上前,操起戒尺就往曹安身上打。

邊打邊問:“是我教你這麽做的,還是你爹娘讓你在學校欺壓同窗的?”

戒尺落在身上,痛得曹安嚎叫出聲。

同時手一鬆,剩下的泥灰盡數落入飯盒裏。

季先生注意到,手下越發不留情,連抽了曹安十幾下,氣息微喘:“即日起,你不必來私塾了,老夫才疏學淺,教不好你這樣的學生!”

曹安臉色一白,慌了神,要是他爹知道他被季先生攆回家去,估計得用大棒打死他。

二話不說,撲通跪下,抱著季先生的大腿:“先生我錯了!我不該惡作劇,都是我的錯,我隻是想跟梁源開個玩笑啊!”

梁源暗暗哂笑,抹了把並不存在的眼淚:“原來曹兄隻是跟我開個玩笑啊,是我錯了意,以為曹兄在故意針對我呢。”

曹安:“......”你怎麽陰陽怪氣的。

同窗:“.......”傻小子,曹安就是故意針對你呢。

季先生曾向蘇青雲了解過梁源的情況,知他聰敏狡黠,卻因開智太遲,過於單純,將人心想得太過簡單。

正不知該說什麽好,梁源主動上前:“既然如此,隻要曹兄你向我道個歉,我便既往不咎,這事兒就翻篇了,怎麽樣?”

季先生看他的眼神更加慈愛。

這孩子不僅篤實好學,還是個心胸寬廣的。

曹安恨得滴血,就著跪地的姿勢,垂下高傲的頭顱:“對不起。”

梁源笑了,他這樣,好像在跪著給自己道歉欸。

“好了,我原諒你了。”梁源語氣輕快,又側過身,朝季先生作揖,“多謝先生替學生張目。”

季先生一抖袍角,將曹安掃到一邊:“再有下次,就不是幾下戒尺了。”

曹安心中屈辱,強擠出一抹笑,連聲應承:“學生知道了,學生明白了,學生下次一定不會了!”

可梁源知道,他心口不一。

嘴上認錯,心裏指不定盤算著怎麽報複他呢。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錯了,這幾日你就站在外麵聽課罷。”

曹安不敢不應。

季先生又指了指梁源的飯盒:“那你的午飯,該如何解決?”

趴在窗棱上看戲的唐胤舉起手來,超大聲:“先生,讓源哥兒跟我吃!”

怪不得昨日梁源隻吃了餅子,原來是被曹安毀了飯菜啊。

季先生打得好!

梁源遲疑了一息,點頭:“嗯,我與唐兄一道。”

季先生便不再說,冷目瞥過曹安,拿著戒尺離開了。

唐胤拍窗棱,催促道:“源哥兒快來快來,菜都要涼了。”

梁源抿唇朝大家笑了笑,一派純良無害,小跑著出了課室,將眾人的議論,以及曹安陰翳的注視拋在身後。

因為中午這一遭,被曹安針對後全身而退,還得到了對方的道歉,梁源在私塾出了名,還得了個寬宏大度的好名聲。

梁源心裏頭美滋滋,麵上依舊是沉穩淡定,任誰見了不點頭稱一句好。

甲班的蘇青雲聽說後忙找上梁源,語氣關切:“源弟沒事吧?”

梁源笑著表示他沒事。

蘇青雲欲言又止,低聲提醒:“曹安很不好惹,其人睚眥必報,源弟切記要小心。”

蘇青雲和曹安是同一年進入私塾的,當時他們都在丙班,一次蘇青雲不小心惹了他不快,被針對了小半年。

那是蘇青雲最黑暗的一段日子,他咬緊牙關,升到乙班才徹底解脫。

“我知道了,多謝青雲哥。”

離開前,蘇青雲提議:“源弟加把勁兒,爭取早日升到乙班。”

這樣就可以早日脫離苦海了。

梁源心說脫離的可能性很小,僅憑曹安和梁盛的關係,這次梁子又結大了,曹安更不可能放過他了。

但他還是鄭重道了謝。

在季先生的威懾下,曹安安分了幾天。

隨之而來的,是月度考核。

考試內容包括試帖詩,經綸,律賦以及詩文默寫。

梁源雖入學不久,該學的都學得差不多了,雖沒有把握拿到第一,名列前茅還是穩的。

饒是這樣,月度考核的前一天,梁源還在空閑時間埋頭苦背。

季先生說了,詩文默寫的考校,若是錯誤點超過三個,就要被打手板。

一旁的唐胤也在艱難抱佛腳,嘴裏嘰裏咕嚕,背完一段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了,捂著胸口:“我想吐。”

梁源背完最後幾句,握拳,為他加油打氣:“堅持住,勝利就在前方。”

唐胤:“......所以你是怎麽做到兩三遍背完整篇文章的?”

從旁路過的方東腳步一頓,低頭,沉思,坐下:“梁弟,我也想知道。”

被兩雙求知若渴的大眼注視著的梁源:“......”

方東赧然:“不怕梁弟笑話,我在書法方麵略有所得,背書這一塊卻是短板。”

梁源表示理解,畢竟學霸也有偏科的時候。

唐胤不甘示弱:“我不僅背書不行,書法也不行。”

梁源與方東陷入沉默,而後捧腹大笑。

笑聲極具感染力,令人下意識嘴角上揚,考前的緊張情緒都散去幾分。

落入曹安耳中,卻格外的刺耳。

他猛一拍桌案,猝然起身,健壯的身軀像一座小山:“吵什麽吵,不知道別人要背書嗎?”

梁源從善如流:“不好意思曹兄,打擾到你了。”

忍了這麽些天,終於給他找著機會了,曹安才不願放過,不依不饒:“看你笑得這麽開心,明日的月度考核一定能考得很好嘍?”

這什麽邏輯,難不成要我慟哭流涕?

梁源一臉“我知道你在無理取鬧,但我不介意”的微笑:“我們隻是說到盡興處,表達一下喜悅罷了。”

曹安:“看來你一定考得很好了,所以你要和我比試嗎?”

梁源:“???”

我懷疑你聽不懂人類的語言。

唐胤不雅地翻了個白眼:“梁源才來幾天,你都在丙班待了幾年了,以大欺小啊你?”

有人沒忍住,竊笑出聲。

曹安並不理會,隻執拗地咬著梁源不放:“輸的那個,當著私塾所有人的麵學狗叫,怎麽樣?”

方東:“曹安,你不要無理取鬧。”

從那天傍晚到現在,幾次三番,都是曹安主動挑釁,方東實在看不過眼。

梁源深知,倘若今天他不答應,曹安是不會罷休的。

梁源定了定心神:“比試可以,不過我要再加一項懲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