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來人梁源認得,也是丙班的學生,名叫曹安。

幾次麵對麵撞上,梁源總能得到對方輕蔑的一眼。

本以為隻是單純的富商之子看不起農家子,現在曹安說出這話來,梁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梁源眉宇間的輕鬆笑意頃刻間散得無影無蹤,輕描淡寫道:“康浦及冠之年尚且懵懂如稚子,而立之年卻已名滿天下。學而不已,闔棺乃止,隻要懷有向學之心,年近四十猶未晚矣。”

康浦是前朝大儒,及冠之前心智不全,二十有一這一年恢複清明,不惑之年成為帝師。

梁源不敢說自己能像康浦那般,擁有爽文男主一樣的人生,卻不妨礙他拿康浦作比。

曹安心中冷笑連連,不愧是蛇蠍毒婦之子:“伶牙俐齒,巧舌如簧,你以前就是這麽欺負梁盛的嗎?”

曹安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梁源,是和他爹去縣令大人的府上。

梁源正蹲在草叢裏鬥蛐蛐兒,頭上頂著草屑,一邊拍手一邊嚷嚷,形容癲狂,毫無縣令之子的錚錚風骨。

他雖是富商之子,父親卻與縣令大人交好,本人也和梁盛關係甚篤。

梁源明明是個傻子,卻占著嫡子的身份,梁盛雖是庶子,小小年紀就已顯露出過人才智,卻不得不向梁源伏小做低。

因此曹安一直對梁源很不滿。

前段時間他從梁盛口中得知梁源因陷害與他,被縣令大人除族了,不由替梁盛感到高興。

卻不曾想,梁源竟然不傻了,還開始讀書了。

眼看著梁源在短短數日內,與丙班的學生打成一片,更是和唐胤、方東結下交情,曹安坐不住了,故而說出剛才那番話。

曹安心底陰暗地想著,若是大家知道梁源生來癡傻,還會不會繼續與他來往。

原來是為梁盛鳴不平啊,梁源輕扯嘴角:“你方才都說了,我以前是個癡兒,又如何欺負一個與我同歲的正常人呢?”

曹安一時語結,強詞奪理:“你仗著自己嫡子的身份欺負梁盛,也不是沒可能。”

梁源隻笑笑不說話,奚落之意溢於言表。

曹安本就是個衝動易怒的性子,當時就炸了,幾步衝到梁源跟前,舉起拳頭作勢要打人。

原本沉默不語的方東急忙上前一步,麵上罕見地顯露厲色:“曹安,私塾不許起內訌,你想被先生罰嗎?”

曹安顯然是對季先生有所顧忌的,惡狠狠瞪了梁源一眼,收起拳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課室內重歸寂靜。

梁源感激一笑:“多謝方兄。”

方東搖頭:“不必,咱們繼續吧。”

梁源自是應承下來。

兩人默契地沒有提及曹安那番話,梁源更沒有解釋的打算。

既然曹安知道他原先的一切,且先入為主認為他是那個壞人,這件事早晚會傳遍整個私塾。

梁源能捂住一個人的嘴,卻不能捂住所有人的。

不論是他還是原主,都行得正坐得端,是非對錯,端看旁人如何理解了。

等方東指點完,天已經朦朧黑了。

梁源暗道不好,匆忙與方東道別,拿起挎包拔腿就跑。

他隻顧著請教練字,卻忘了蘇二石在老地方等著。

梁源火急火燎地往前跑,路過包子攤,一個緊急刹車,買了幾個包子,繼續一路狂奔。

“對不住二爺爺,我來遲了!”梁源看到蘇二石一個人等在那裏,心中愧疚更甚,連連道歉,把包子往他懷裏塞,“這是我路上買的,您多少吃兩個,墊墊肚子。”

蘇二石見梁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拍了拍他的背,舉起包子憨笑,沒有推辭。

梁源抹了把臉,氣息不穩:“實在對不住,二爺爺我跟您保證,下次絕對不會了。”

蘇二石擺擺手,農閑的日子裏,他除了每日趕牛車往返村鎮之間,也沒有旁的事。

既然答應了蘇慧蘭,每天捎梁源去鎮上,他就得言而有信,不存在等得不耐煩一說。

皎皎月色下,兩人一牛往福水村而去。

梁源剛跳下牛車,一眼就瞧見站在門口的蘇慧蘭,忙跑上前說明緣由。

蘇慧蘭佯怒,打了梁源一下,又招呼蘇二石:“二石叔要不你就在我家吃,大晚上的也省得回去再弄。”

蘇二石無妻無兒,在蘇大石家旁邊蓋了間小屋,一個人住。

也是因為梁源的緣故,他才這麽晚回來,多少得表示一下。

蘇二石“啊啊”幾聲,都沒下牛車,一甩鞭子就跑了。

蘇慧蘭哭笑不得,轉身進了院子裏。

飯菜溫在鍋裏,還是熱的,盛起來就能吃。

蘇慧蘭今晚做了鹹菜炒肉末,上次剩下的一點肉,切碎了混進鹹菜裏麵一起炒。

梁源和蘇慧蘭一人手裏拿一個饅頭,饅頭對半切,中間夾了鹹菜肉末。

一口饅頭一口粥,吃起來賊香。

梁源中午隻吃了一塊餅,肚子老早就咕咕叫了,一口氣喝了一大碗粥,外加兩個拳頭大的饅頭。

蘇慧蘭看在眼裏,見他還想再吃第三個,趕緊端走饅頭:“不能再吃了,吃多了晚上睡不好覺。”

梁源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打了個嗝。

“誒呦你看看你,下次可不能吃這麽多了。”

幸好院子裏光線昏暗,蘇慧蘭看不到梁源因為吃太多,微微發紅的臉。

梁源抿唇,點頭。

吃完飯,蘇慧蘭收拾碗筷,突然說:“源哥兒,要不咱們搬去鎮上吧。”

梁源一怔:“怎麽要搬去鎮上,這裏挺好的。”

蘇慧蘭也是突發奇想,這些天源哥兒去鎮上讀書,早出晚歸的,她都看在眼裏。

讀書本就辛苦,再來回顛簸,豈不更雪上加霜?

萬一遇到什麽事兒,回來晚了,摸黑走夜路不說,還要耽擱二石叔。

正好點心鋪子後麵有兩間屋,她和源哥兒一人一間,原本住在鋪子上的那兩個婦人就白天看鋪子,晚上回自己家去。

就算蘇慧蘭不說,梁源也能猜到原因。

可讀書開支本就不小,若是搬去鎮上,就沒地方種菜養雞,幹什麽都要花錢。

嗐,沒辦法,他就是個守財奴。

上輩子他就是這樣,存下的錢足夠在寸土寸金的京市付個首付了。

思緒流轉,梁源幫著蘇慧蘭把小碗疊大碗,放去廚房又折回來,走到他娘跟前,仰頭:“娘,今晚是意外......”

蘇慧蘭知道源哥兒的顧慮,輕歎一口氣:“娘忘了告訴你,新的點心做出來,賣得很好,所以源哥兒不必擔心銀錢問題。”

梁源雙眼一亮:“真的?”

蘇慧蘭好笑不已,比劃了個數字:“前天一天就賣出了這個數。”

“八兩?”梁源驚呼,隨後垂眼看腳尖,“那、那咱們搬去鎮上,也不是不行。”

蘇慧蘭被兒子的小模樣逗得前仰後合,大笑出聲。

黃翠黃剛洗完腳,準備上床,聽到動靜嘖嘖感歎:“自從源哥兒回來,慧蘭整個人都有人氣了。”

去年到接回梁源這期間,蘇慧蘭仿佛行屍走肉,隔壁從早到晚都沒個聲響。

哪像現在,那笑聲三裏外都能聽到。

蘇昆磕了磕煙杆,咳了一聲:“兒子有出息。”

黃翠花一巴掌呼他後背上,疼得蘇昆齜牙咧嘴:“咋,你嫌我給你生的兒子沒出息?”

蘇昆後背發涼,趕忙鏗鏘有力地說:“我兒子三歲就能下河淌水,五歲就能上樹捉鳥,誰敢說他們沒出息,我就跟誰急!”

黃翠花:“......個憨子,睡覺!”

......

既已決定搬去鎮上,蘇慧蘭就開始收拾東西了。

給蘇二石的車費是十天一結,還剩三天,差不多正好兩三天就能搬過去了。

點心方子給家裏賺了錢,梁源心裏快活,一路上腳步雀躍,就差哼著曲兒了。

唐胤今兒來得早,趴在桌上補覺,一抬頭就瞅見梁源紅光滿麵,好奇地湊過來:“遇到啥好事了,給我說說,讓我也高興高興。”

梁源先是擦了擦桌案,才從小挎包裏拿出昨天季先生布置的課業:“後天我要搬到鎮上來住了。”

唐胤立刻來了精神:“那敢情好啊,我爹不讓我亂跑,要是你搬到鎮上,幾步遠就能到了,到時候我找你玩,你到我家來也成!”

梁源慨然允諾,如果他爹娘同意的話:“還有,十日後就是月度考核了。”

唐胤愣住:“所以?”

梁源攤手:“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就算不能升入乙班,如果考得好,也是有獎勵的。

來自季先生的獎勵誒,誰不想要。

唐胤臉埋在桌案上,滾來滾去,痛苦哀嚎:“完了完了,我書還沒背完呢。”

其實唐胤腦子很聰明,就是不想下功夫苦學,還是個拖延症晚期,最愛考前突擊,臨時抱佛腳。

梁源點到為止,遞給他一個祝你好運的眼神,把書本攤開,背書去了。

有梁源這樣一個刻苦學習的學霸在旁邊作襯托,唐胤也不好意思擺爛了,掏出書慢吞吞地背起來。

季先生在朗朗書聲中走進教室,環視一圈,臉上浮現欣慰的神色。

甲班和乙班不用他擔心,丙班有個別學生不是省油的燈,最喜惹是生非。

他對那些隻來鍍一層金,不走仕途的學生要求不高,安分一點,不要影響別人讀書就行。

季先生在走道轉了兩圈,掐著時間,一敲戒尺:“好了,把昨日的課業交上來,然後抽查背書。”

兩天後,蘇慧蘭帶著為數不多的行李,坐著牛車來到鎮上。

梁源趁中午休息的時間,跑回家看了一眼。

鋪子後頭的兩間屋已經收拾幹淨了,衣物也都整齊放好,蘇慧蘭還特地在靠窗的位置放了張桌子,專門給梁源讀書寫字用。

梁源非常滿意,蹬蹬跑到蘇慧蘭跟前:“娘您真好,那桌子我可喜歡了。”

蘇慧蘭盛了一碗飯,笑睨了梁源一眼:“源哥兒喜歡就好,娘的一番心思才沒有白費。”

梁源嗯嗯點頭,在家裏吃完了飯,準備回私塾:“對了娘,明天開始我帶飯去私塾吃吧,有專門的熱菜的地方,中午我熱一下就行。”

這樣來回跑,浪費不少時間呢。

“行,那明天早上娘做好了飯,你帶去私塾。”

幫著蘇慧蘭把碗筷收拾了,梁源用濕布擦了擦嘴,回私塾繼續上課。

剛一腳踏進丙班,恰好迎麵碰見曹安。

曹安正跟人談笑,餘光掃到梁源,臉色驟然沉下來,冷哼一聲,在路過梁源的時候,肩膀重重撞了上來。

曹安十五歲,而梁源十歲,個頭上差了不少,被他這麽一撞,踉蹌兩步,後背撞到木門上。

連忙站穩,卻聽到“哧”一聲。

梁源若有所覺,轉頭看後腰的位置,衣裳掛在了門板的釘子上,撕開好大一個口子。

再看曹安,已經走出老遠。

梁源吸一口氣,一言不發回了座位上。

課室裏目睹這一切的學生俱都麵露同情,卻沒一個站出來替梁源說話的。

比起一個沒有根基背景的農家子,他們更不敢招惹家中和縣令交好的曹安。

原以為這樣的刁難已經是極限了。

次日正午,梁源去熱菜,一揭開飯盒,入目是夾雜著碎石子兒的泥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