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藍色細沙盡數落入底端。

沙漏自動轉了個向,細沙繼續勻速流淌。

兩個時辰就這麽過去了。

梁源先是將《詩經》通篇朗讀三遍,待到朗朗上口後,再依次背誦風、雅、頌三個部分。

每個部分翻來覆去背了十來遍,確保爛熟於心,又連起來背了兩遍,方才罷休。

出了自習室,梁源打了哈欠,倒頭就睡。

次日晨起,梁源沒再進自習室,隻捧著《詩經》鞏固一遍。

剛放下書,就聽見門外依稀響起腳步聲,窸窸窣窣,像是刻意放輕了的。

是蘇慧蘭過來敲門:“源哥兒醒了沒?”

昨晚梁源擔心一覺睡過頭,趕不上一天隻一趟的牛車,讓蘇慧蘭卯時叫他起身。

蘇慧蘭掐著時間過來,隻扣了一下門板,門就開了。

梁源已經穿戴整齊,精氣神兒十足:“娘我醒了。”

蘇慧蘭上手給他理了理衣裳,聲音柔得滴水:“娘熬了粥,還有你最喜歡的醬菜,吃完咱們就去鎮上。”

一句沒問他書背得怎麽樣了,她知道源哥兒心中自有章程,既決定了做一件事,就會把它做好。

梁源脆聲應下,蹬蹬跑去刷牙洗臉。

蘇慧蘭返身去廚房盛粥,鍋蓋一揭開,熱氣朦朧了視線。

她不由笑了笑,這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

吃完早飯,梁源在蘇慧蘭的陪同下,坐著牛車去往鎮上。

恰好隔壁的黃翠花也去鎮上,見到他們娘倆兒連忙招手,硬是在旁邊擠兩個位置出來。

梁源懷裏抱著書,喊了聲“翠花嬸子”,乖乖坐在一旁,不再吱聲。

看似不好意思說話,實則心中默背《詩經》。

蘇慧蘭看了眼黃翠花腳邊的籃子,裏麵放了好些個木雕的小玩意兒。

蘇昆年輕時跟鎮上的老木匠學了手藝,桌子椅子大件家具都不在話下,平日裏也會做些木雕,讓黃翠花拿去鎮上賣。

黃翠花揣著手,頭發整齊地包在頭巾裏:“帶源哥兒去私塾?”

蘇慧蘭點頭,其他並未多說。

黃翠花覷了眼對麵說說笑笑的兩個婦人,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不,蘇繼宗把他媳婦休了,今兒一大早她就回娘家去了。”

言辭間帶著鄙夷,顯然看不上那一家子的作為。

“休了?”蘇慧蘭瞠目,既驚又怒。

驚的是薛春英竟然沒大鬧一場,怒則是因為昨天那件事明顯不是薛春英一人謀劃,蘇繼宗卻讓薛春英背了黑鍋。

原本蘇慧蘭還打算找個機會讓薛春英吃個苦頭,出出心裏的惡氣,眼下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頂著坑害外甥的臭名,薛春英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也算是得了報應。

差不多一刻鍾後,坐在前頭的蘇二石扭過頭,“啊啊”兩聲,見沒人說話,就一甩鞭子,出發了。

福水村到楊河鎮,途中都是土路,牛車顛簸,梁源整個人搖搖晃晃,腦袋暈乎乎的,在私塾門口緩了好一會兒才舒服點。

這次,不必蘇青雲引見,梁源很快見到了季先生。

季先生今日著一身青色袍子,頭戴方巾,襯得他愈發瘦削肅然。

那一雙眼炯炯有神,好似有再多的小心思,都能被他一眼看破。

梁源這般想著,態度更加虔誠恭敬。

雙手捧著《詩經》,將其歸還於季先生:“夫子,學生已將這本書背好了。”

距離昨日季先生將《詩經》交由梁源,實際上才過了九個時辰不到。

饒是季先生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麵上也流露出一絲名為詫異的情緒:“都背好了?”

梁源點頭:“正是。”

季先生整了整寬袖,正襟安坐:“如此,我便考一考你。”

後麵就是你問我答環節。

季先生隨機且不分前後順序地抽取《詩經》中的句子,隻說前半句或後半句,讓梁源補充回答。

梁源雙眼一亮,這不就類似於高中的古詩詞默寫填空嗎?

這題他會啊!

於是兩人一個問一個答,過程中幾乎沒有絲毫的停頓。

季先生的眼睛也越來越亮:“你當真以前沒上過私塾?也不曾接受過夫子的教導?”

梁源抿唇,羞澀一笑:“我生來心智有損,最近才好了。”

季先生挑眉,竟是如此,又問:“這一整本書,你背了多久?”

梁源在心裏掰手指頭,表麵再正經不過:“兩個時辰,背了十二遍。”

季先生嘴角露出一抹笑,顯然還算滿意:“不錯,你留下來吧,明日你便可來我這裏讀書了。”

此子聰慧機靈,若是嚴加教導,未必不成大器。

梁源雙眼一亮,深深作了一揖:“多謝先生。”

季先生輕捋胡須,又問梁源還讀過哪些書。

梁源搖頭,直言不諱:“除了《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和《詩經》,其他都沒讀過。”

季先生略有些失望,又思及梁源超乎常人的記憶力,沉吟片刻:“到時候你就去丙班上課吧。”

季先生的私塾分為甲乙丙三個班,甲班為最優,丙班則為最末。

梁源自知自身的短板之處,恭聲應下,並無意見。

季先生微微頷首:“你且出去罷。”

梁源再作一揖,退出了季先生的書房。

沒走出幾步,聽到身後有人喚他:“源弟!”

回頭一看,正是蘇青雲。

蘇青雲一身書生裝扮,溫文爾雅,像是特意等在這裏,他疾步走到梁源跟前:“如何,先生收你了嗎?”

梁源笑著點頭:“先生讓我明日去丙班上課。”

蘇青雲如今在甲班,一般剛入學的學生都是在丙班,他拍了拍梁源的肩膀:“咱們私塾每月有一次考核,若是達到先生的要求,便可升到前麵的班級。”

這也算是有用的信息,梁源由衷道:“我知道了,多謝青雲哥。”

蘇青雲是季先生的得意門生,若不是蘇青雲引見,以梁源目前學識尚淺,能不能見到季先生都成問題。

故而梁源是非常感激蘇青雲的。

蘇青雲忙擺手:“我隻是引見一番,還是源弟自身努力,讓先生收下了你。”

蘇青雲此番是特意過來的,如今已知結果,也替梁源高興。

隨後雙方道別,蘇青雲回課室上課,梁源則去尋蘇慧蘭。

蘇慧蘭得知梁源已順利通過季先生的考校,喜上眉梢,一撫掌:“之前娘答應要燒肉給你吃,昨晚沒吃成,今天一定要買回去,娘給你做一大鍋肉,讓源哥兒吃個夠!”

梁源搖頭:“不必了娘,咱們省著點,日後讀書要花費很多銀子的。”

蘇慧蘭不以為然,自從源哥兒說要讀書,她就把所有的家當都整理了一遍。

她爹留給她的上等田就值二百兩銀子,嫁妝也有近百兩,再加上鎮上的那間點心鋪子,足夠支撐源哥兒讀書考科舉了。

原本她省吃儉用,是想把這些錢留著給源哥兒,日後不管是娶媳婦還是過繼一個兒子,對於源哥兒來說都是保障。

現在嘛,那些憂慮通通沒了。

以源哥兒的聰慧機敏,日後也是大有前途的,她要做的就是讓源哥兒好吃好喝,這樣才有精力讀書啊。

讀書可比種田還要辛苦,君不見,古往今來多少人是因為讀書掏空了身子,油盡燈枯。

見蘇慧蘭堅持,梁源隻好妥協,轉而又道:“娘,您帶我去咱們家的點心鋪子看看吧。”

蘇慧蘭正有這個打算,帶著梁源直奔點心鋪子。

蘇慧蘭手上的這間鋪子取名十分簡單粗暴,就叫楊河點心鋪。

鋪子裏雇了兩個年輕婦人,平日裏生意不鹹不淡,但也能賺點銀子。

這兩個婦人都是信得過的,蘇慧蘭十天半月來一回,查查賬,檢查檢查衛生問題。

距離上一次來,已經半個多月了,其中有梁源受傷養病的緣故在裏頭。

婦人看到蘇慧蘭,忙迎上來:“東家。”

蘇慧蘭挑了兩樣點心,讓梁源坐邊上,一邊磨牙一邊打發時間,取來賬本開始查賬。

膚色稍白一點的婦人笑得討巧,給梁源倒了杯水,悄沒聲地退到了一旁。

梁源想著回村前去一趟書齋,把筆墨紙硯都備齊了,撚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

剛咬了一口,梁源咀嚼的動作頓了頓。

幾口吃完,以溫水送服。

然後他又嚐了另一個品種的點心,才大致明白了鋪子生意不算好的原因。

口感偏硬,入口後又有點粘牙。

點心這東西,對於老百姓來說算是奢侈品,一年到頭也買不了幾回。

而對於家境富庶的人家,他們嚐過不少好東西,嘴比較挑,就自家這樣的點心,他們可能買過幾次就不想再買了。

那邊蘇慧蘭啪啪撥算珠,這邊梁源陷入沉思。

不論是日常開銷還是讀書科舉,都是要錢的。

隻進不出,一個勁兒的吃老本可不行。

正想著呢,蘇慧蘭立起算盤,算珠“嘩啦”一聲響:“好了,源哥兒咱們回去吧。”

梁源睜大眼:“好了?”

蘇慧蘭笑了笑:“沒多少賬,大致看一眼心裏就有數了。”

梁源:“......”行吧。

路過書齋,梁源停下腳步:“娘,我想去書齋買點東西。”

蘇慧蘭也沒問他要買什麽,直接把銀子給了他:“去吧,娘在門口等你。”

梁源速戰速決,很快買好出來。

蘇慧蘭又去豬肉攤買了兩斤肉,用草繩串了放在竹簍裏,一拍手:“好了,咱們回家!”

蘇二石的牛車停在老地方,梁源到的時候黃翠花還沒回來。

等人到齊了,又是半個多時辰的顛簸,各回各家。

蘇慧蘭到家後屁股不沾板凳,就忙著做晚飯。

本來準備明天再燒肉的,奈何今日梁源表現非常好,一舉拿下收生十分苛刻的季先生,蘇慧蘭心中歡喜,決定今晚就開葷。

蘇慧蘭忙進忙出,鍋碗瓢盆啪啪響,梁源端著小板凳坐在院子裏,腿上放了一張宣紙,在上麵寫寫畫畫。

感謝上輩子被室友拉去書法社,學過一陣子書法,讓梁源不至於到了這裏連毛筆都不會拿。

宣紙上的字跡雖不如蘇青雲那般賞心悅目,至少能認得出來。

“源哥兒,吃飯了!”

廚房裏傳出蘇慧蘭的呼喚,梁源放下筆跑進廚房:“娘,我幫你拿碗。”

兒子這般孝順,蘇慧蘭笑得合不攏嘴:“喏,自己拿。”

碗筷齊備,母子倆麵對麵坐下,開吃。

在梁源的建議下,蘇慧蘭買了肥瘦相間的肉,加了香料和茱萸,雖不如辣椒那般刺激味蕾,也很是不錯了。

梁源嚐了一口,立刻豎起大拇指:“娘,真好吃!”

蘇慧蘭很清楚自己的廚藝如何,心裏很是熨帖:“好吃就多吃點。”

梁源連連點頭。

吃完晚飯,梁源喊住將要起身的蘇慧蘭,進入正題。

“娘,這是我寫的點心方子。”

蘇慧蘭接過一看,有楊河鎮從未出現過的點心,還有目前鋪子裏賣的那幾樣點心的改良方法。

忽略亂七八糟的字,蘇慧蘭拿著宣紙:“源哥兒怎麽知道這些的?”

梁源麵色如常:“以前在縣裏的時候,看梁盛吃過,就躲在廚房裏……剛好看到廚娘做點心的過程。”

對不住了梁盛,辛苦你再背一次鍋。

蘇慧蘭手指緊了緊,捏得宣紙上出現褶痕,聲線顫抖:“源哥兒受苦了。”

梁源不自在地撓撓耳廓,催促道:“娘你快看看,這些有沒有用。”

蘇慧蘭:“娘不懂這些,明日送你去私塾,順路送去鋪子,給她們看看。”

梁源嗯嗯點頭:“時候不早了,娘趕緊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

一番忙碌後,梁源早早上了床,強迫自己閉眼入睡。

從明天開始,就沒這麽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