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薛春英話音剛落,便有鈴鐺聲響起。

身著灰袍,梳了個道士髻的婆子手持三清鈴,信步走來,吊梢眼由上至下地打量梁源,一臉的高深莫測。

薛春英則按捺著興奮,語氣急切:“怎麽樣魯婆子,他是不是被髒東西附了身?”

魯婆子繞著梁源轉了兩圈,三清鈴在他頭頂搖了一搖。

聲響愈烈,她高喝一聲:“你是何方妖孽,附在這孩子身上?我奉三清祖師之名,限你一息之內滾出來,否則休要怪我手下無情!”

梁源:“???”

蘇慧蘭這時也明白過來,薛春英打得什麽主意,立時怒火中燒,衝上前一把推開薛春英,把梁源塞到身後護著,像隻護崽的老母雞。

“好你個薛春英,看我家源哥兒好了,你家的算計落了空,就在這兒胡謅八扯!”

魯婆子是鎮上有名的道婆,準頭很足,平日裏不少人找她看相、作法、算姻緣。

二房真是好不要臉,竟和魯婆子勾結在在一處!

源哥兒可是要科舉的,絕不能被魯婆子扣上不幹淨的名聲。

薛春英捂著胳膊誒呦叫喚,眼瞧著不少人聽到動靜圍過來,一拍大腿:“慧蘭你咋還打我,我可是為了你好。”

“之前源哥兒出生的時候看了那麽多大夫,這些年你也一直沒停下過給他尋醫問藥,可就是不見好,怎麽一回來就好了,你就沒細想麽?”

薛春英指著魯婆子,停了幹嚎:“魯婆子的本事大家可都知道,慧蘭你別強,讓魯婆子把源哥兒身上的髒東西趕跑了,日後你們娘倆兒好好過日子。”

魯婆子一旁附和:“這位施主說得對,且你兒子身上的惡魂道行不淺,若再耽擱下去,恐有性命之憂啊。”

蘇慧蘭才不信,她是源哥兒的親娘,若是其中有了什麽變數,她還能不知道?

但是旁人不信啊。

這年頭大多人迷信,最怕惡魂附身什麽的,一聽魯婆子這般說,大家登時變了臉色,你一言我一句,勸說起蘇慧蘭。

“我就說,好好一個傻子,怎麽燒了一場突然就好了,原來是這麽回事。”

“慧蘭你就聽你嫂子的勸,現在源哥兒吃點苦頭,把那髒東西趕跑了不就好了。”

“慧蘭你糊塗啊,現在這個可不是你兒子,趕緊讓魯婆子做個法,回頭源哥兒就回來了。”

蘇慧蘭看著那幾個絮絮叨叨的老婦人,正欲擼起袖子,罵她們一通,袖口被人輕輕拉了下。

她一低頭,梁源衝她眨了眨眼。

蘇慧蘭不明所以,卻打定了主意,不論怎樣都要護住源哥兒,不能讓薛春英的陰謀得逞。

卻見梁源忽然上前一步,並起兩指,指向魯婆子。

嗓音稚嫩清亮,卻氣勢凜然:“呔!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祟,還打著本尊的名號!”

七嘴八舌的人陡然一靜。

魯婆子布滿皺紋的麵皮抽了抽:“真是了不得,原本本道不欲讓你灰飛煙滅,現在......”

她死死盯著梁源,冷笑一聲。

同時奮力搖起三清鈴,另一隻手上下翻動,像是在作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梁源卻無所畏懼,步步逼近,厲聲道:“永德二十五年,你收了石彥寵妾五十兩銀子,說正妻所生的嫡子與石彥八字相克,還在符水裏摻了毒,害得那嫡子無辜喪命。”

梁源緩聲:“本尊說的,對與不對?”

眾目睽睽之下,魯婆子神色驟變。

她被石彥寵妾收買的事兒,壓根沒人知道,梁源一個小子,他是從哪得知的?

除非......

魯婆子雙腿一軟,啪嘰跪在了地上,石頭子兒硌得她膝蓋生疼,卻不敢呼一聲痛。

她隻一個勁兒地磕頭,不知名**流了一地,似乎都未察覺。

“祖師爺饒命!祖師爺饒命!”魯婆子指著一旁目瞪口呆的薛春英,“都是她,是她給了我五兩銀子,讓我說梁源被惡魂附身,還讓我在符水裏摻藥,想要趁機害死這孩子,跟我沒關係啊!”

人群中一片嘩然。

“啥意思?慧蘭家源哥兒沒被附身?”

“繼宗家的怎麽這麽壞,源哥兒才十來歲,怎麽還想要他的命呢!”

“這祖師爺到源哥兒的身上,是不是意味著源哥兒福澤深厚啊?”

“肯定是,要不然祖師爺幹嘛顯靈呢。”

蘇慧蘭氣得腦袋裏嗡嗡響,三兩步上前,一把薅住薛春英的頭發,在她反應過來前,把她摁到了地上。

左右開弓,巴掌打得啪啪響。

“臭不要臉的,為了把你兒子過繼給我,你還真什麽髒的臭的招數都往外使啊!”

“薛春英你個賤人!看我不打死你!”

薛春英在眾人駭然的目光下慘叫連連,好似身上最後一層遮羞布都被扯開了,叫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早知這樣,當時公爹提出這主意的時候,她就不自告奮勇領了這差事。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

這時錢氏聞聲而來,見姑嫂倆打成一團,或者說是蘇慧蘭單方麵的暴打,臉色變了變,忙道:“你們還看什麽,趕緊把人拉開!”

幾個看戲的婦人上來把蘇慧蘭和薛春英分開,還趁機掐了薛春英一把,掐得她嗷嗷叫。

該死的薛春英,要不是她鬧出這麽個幺蛾子,說源哥兒被髒東西附身,她們剛才也不至於說那些話。

婦人們又偷瞟蘇慧蘭,希望慧蘭念在她們也是好意,不要記恨才是。

蘇慧蘭此時顧不上其他,抓著梁源細細打量:“源哥兒,你怎麽樣?”

梁源笑著搖搖頭,拉住他娘的袖口,搖晃兩下:“娘,我沒事,我是裝的。”

蘇慧蘭:“啊?”

原本打算過來摸一摸被祖師爺福澤過的身體的眾人:“你說啥?”

梁源笑得無害:“魯婆子不是說我被附了身嗎,我便遂了她的意。”

薛春英,或者說蘇家二房和魯婆子狼狽為奸,想要害他,那他隻好將計就計了,用魔法打敗魔法。

大家一陣泄氣,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魯婆子則滿臉難以置信,她這輩子糊弄了那麽多人,還是頭一回被人糊弄。

她出了這麽大的醜,日後還有什麽臉在楊河鎮混下去?

還有石家,要是石家人知道她幹的事,估計能給她剝皮抽筋了。

魯婆子越想越怕,兩眼一翻,當場厥了過去。

這時候蘇大石扛著鋤頭從地裏回來,聽錢氏說了事情經過,枯樹皮一樣的老臉頓時黑了。

“先把魯婆子捆起來,明日送官。”至於薛春英這個惹事精,蘇大石跟錢氏說,“你把繼宗家的送回去,讓繼宗好好管管,別再讓她出來惹是生非了。”

“那不成,薛春英想要我兒子的命,這事兒蘇繼宗不給我個說法,我能把他家屋頂掀嘍!”蘇慧蘭叉腰,朝遠處的蘇繼宗一揚下巴,“你說是吧,蘇繼宗?”

她打定主意,今天這事兒二房一定要給她個說法。

偷雞不成蝕把米,蘇繼宗恨不得一鋤頭鋤死薛春英,沉著臉走過來:“這都是薛春英自作主張,我啥都不知道。”

蘇慧蘭翻個白眼,對他指指點點:“你真是城門大的紙畫鼻子,好大的臉!”

蘇繼宗忍怒:“那你想怎麽樣?”

蘇慧蘭當機立斷:“斷親!”

“啥?斷親?!”

眾人齊呼,這種事可不興幹啊。

蘇繼宗當然不樂意,他還想讓自個兒的兒子過繼到大房,名正言順地接手那些上等田、房子和鋪子呢,怎麽可能答應斷親。

故此,他一臉不讚同:“那怎麽成,大伯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同意的。”

蘇慧蘭不搭理他,隻對蘇大石說:“他們惦記我手裏那點錢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之前源哥兒沒回來,他們不急,現在源哥兒才回來,他們就幹出這缺德事兒......”

蘇繼宗梗著脖子說:“是薛春英做的,跟我們沒關係。”

蘇慧蘭:“不信。”

蘇繼宗:“......”

“反正這些年我也沒從你家得到什麽好處,如今你們這般對我兒,我沒送你們去見官,也是看在那點親緣的份上。”蘇慧蘭態度堅決,“就今晚,大石叔你幫我斷個親。”

蘇大石是村長,也是族長,自然有權利幫人斷親。

“斷親是可以,不過動動手指頭。”蘇大石壓低了聲音,“但你想過源哥兒嗎,他是要讀書科舉的。”

蘇慧蘭遲疑了。

是啊,萬一斷親這事對源哥兒的升遷有影響怎麽辦?

梁源卻是不懼,蘇繼宗一家這樣的親戚,就好比躲在暗地裏伺機而動的毒蛇,隨時隨地都能咬你一口。

輕則大病,重則喪命。

況且,科舉仕途靠的是學識與實力。

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是受害者,就算有心攻訐,也頂多說他一句冷心冷肺。

梁源壓根不在乎這些,因此更偏向於斷親。

源哥兒都這麽說了,蘇慧蘭更是鼎力讚成,蘇大石隻好出了一封斷親文書。

蘇慧蘭的二叔,蘇長旭接過斷親文書,臉色像是喝了一桶泔水,五顏六色精彩得很。

盡管心裏恨毒了蘇慧蘭和她生的那個小崽子,麵上依舊維持著慈祥:“雖然咱們兩家現在斷了親,但一筆寫不出兩個蘇,在二叔心裏,你還是我侄女。”

蘇慧蘭看都不想看這看似和善,實則一肚子壞水的老頭,隻朝蘇大石點點頭,拉著梁源離開祠堂。

蘇長旭一口血哽在喉嚨,幹笑兩聲:“慧蘭這孩子,打小就是個強脾氣。”

蘇大石人老成精,怎麽可能看不出蘇長旭一家的打算。

為了福水村的安寧,他隻能出言警告:“源哥兒如今已經恢複了,你就別七想八想,惦記這個惦記那個的,把自個兒的日子過好了。”

蘇長旭笑臉徹底沒了。

……

天已經黑了,看不清路,卻不影響蘇慧蘭的好心情。

她豎起大拇指,大誇特誇:“源哥兒真聰明,要不是你靈機一動,娘估計現在還在跟她們扯皮呢。”

梁源左手被他娘牽著,右手抱著書,被蘇慧蘭誇得耳廓發燙,抿了抿嘴不吱聲。

蘇慧蘭走出幾步,又覺得奇怪:“不對啊,你怎麽知道石大善人家的寵妾給了魯婆子五十兩銀子的?”

當然是原書中提到過。

那時梁盛才才考上秀才,恰逢石彥的正妻去縣衙告那個寵妾害死自己的兒子。

因證據不足,這樁案子拖拉了好久,最後還是梁盛略施小計,引寵妾露出馬腳,供出魯婆子,偵破此案。

梁盛也因為此事在宿州有了斷事如神的好名聲。

梁源打哈哈:“之前在縣裏的時候,聽人提過。”

他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猜對了原文中的魯婆子就是和薛春英狼狽為奸的那個。

蘇慧蘭卻誤以為那人是梁守海,對他的嫌憎又深了幾分。

明知道這是一場人命官司,卻不把那個寵妾抓了,一命抵一命,梁守海果真不是個東西。

不過也是,梁守海最喜歡小妾了,偏向小妾也不是沒道理。

回到家,蘇慧蘭在梁源的堅持下隻做了一道青菜湯,把餅子撕碎了泡在裏麵,囫圇填飽了肚子。

洗漱好上了床,梁源一手放在季先生給他的《詩經》上,心神一動,來到自習室。

梁源前世學的理科,還真沒背過全本的《詩經》。

但他記得語文老師課堂上說過,《詩經》通篇三萬九千二百二十四個字。

若想倒背如流,還得費不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