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八月初八的前一天,蘇源酉時初便強迫自己入睡。
一覺睡到子時,蘇源從貢院鳴放的第一發號炮中醒來,用涼水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洗漱過後下去吃早飯。
每兩刻鍾鳴放一發號炮,直至醜時初,第三遍號炮後,貢院打開大門。
此時蘇源已備好了寢具和簡單的炊具,半個時辰後和同伴前往貢院。
初秋多蚊蟲,又是下半夜,蚊蠅肆虐之時,蘇源不過在貢院門口站了一小會兒,就聽見不少考生被咬得誒呦叫喚。
蘇源一行人不由慶幸昨晚收下了蘇源送來的艾草。
用它熏了衣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達到驅蚊效果。
方東看著貢院兩側茂盛的草木,揮手驅趕蚊子:“考場內的蚊蟲應該也不少。”
蘇源抖了抖袍角,攆走叮在上頭的蚊子:“左右艾草味道不算大,這個時候蚊子又沒什麽力氣叮人了,可以點一小會兒,不過得小心一些,以免明火燃了考卷。”
“這是自然。”眾人連連應聲。
蘇源勾唇一笑,不著痕跡地蹭去掌心的濕汗。
根據往年數據,一省內參加鄉試的秀才差不多有上萬名,而錄取者不過四五十。
競爭之大,讓他的心弦始終緊繃,腦皮層都隱隱發麻。
連著做了幾次深呼吸,蘇源不再看周遭黑壓壓的考生,專心盯著自個兒的鞋尖。
寅時左右,幾十上百府縣的生員自發站成十五人小隊,在門前接受點名。
完成點呼後,又來到頭門,開始搜身檢查。
四個衛兵依次排開,一人負責一位考生。
搜查依舊嚴格,所有考生都必須褪去衣衫,從發縫到腳趾挨個兒尋摸一遍,甚至連帶進考場的包子都被剖開,仔細檢查裏麵的餡兒。
蘇源早有預料,準備的都是實心的饅頭,至少不會因為餡兒被撥來弄去而喪失食欲。
檢查無誤,衛兵遞給蘇源一份照入箋,蘇源雙手接過,去往儀門。
儀門主要是服飾檢查,倒是沒什麽問題,蘇源領了印有考試守則的小冊子,進入龍門。
龍門內如同迷宮一般,擺放著上萬張座席,甬道兩側分布著號筒,裏頭又有數十個號房。
考生的吃喝拉撒都在號房裏解決,直到考試結束才可出場。
蘇源走進號房,放下寢具和炊具,轉而打量起號房。
所謂號房,自然十分狹窄,隻有上下兩塊木板,上麵的充當答題的桌案,下麵的則是凳子。
到了晚上,兩塊板子拚起來,就是一張床。
至於物品,除了一盆炭火和一支蠟燭,再無其他。
再一低頭,犄角旮旯裏還有一片蛛網,指甲大小的蜘蛛正勤勤懇懇地織著網。
蘇源:“……”
吐出一口濁氣,蘇源告訴自己,未來的三天裏他都要在這裏度過。
一睜一閉眼,很快就過去了。
將號房簡單打掃了遍,蘇源撩起袍角,緩緩坐在木板上。
很好,很牢固。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暗。
蘇源啃了兩個包子,又跟號軍要了點水,煮開後喝了半碗。
等這一切做完,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場,鳴炮後所有的入口都被監臨官封印起來,待兩日後才能再次開啟。
蘇源沒點蠟燭,隻燃了會兒艾草以驅蚊,隨後和衣躺在木板上。
他身量頎長,木板壓根不夠長,隻能委委屈屈地側身蜷腿,將就著睡了一夜。
翌日一早,蘇源被隔壁“噗嗤噗嗤”的動靜給鬧醒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第一反應就是渾身僵硬且酸麻。
慢吞吞撐著木板起身,剛把木板收回去,第二反應就是好臭。
臭味是從隔壁不知哪個號房裏飄出來的,殺傷力堪比核.武.器,幾乎將整個號筒都汙染了。
蘇源清楚地聽見,緊挨著他號房的考生在幹嘔。
硬著頭皮吃了個餅子,剛擦了手,就有辦事員分發答題用紙和題紙。
分發考題的同時,也在核對各個號房內的考生是否為本人。
點檢結束後,便正式開始答題。
鄉試分為三場,分別是八月初九、十二以及十五。
此為第一場,考四書三題和詩一題。
蘇源磨好墨,開始破第一道四書題。
鄉試的難度無疑比院試提高很多,院試時他隻用了一刻鍾就破題成功,這次足足用了他小半個時辰。
拿巾帕擦去額頭的細汗,蘇源一手執筆,眉頭緊蹙,遲遲不曾落筆。
一刻鍾後,方才從混沌的思緒中掙脫出來,鋪開草紙,伏案書寫起來。
思路如同行雲流水,毫無遲滯感。
通篇數百字的文章,幾乎是一氣嗬成。
一篇寫完,又緊跟著破下一題。
時間於筆尖悄然流逝,轉眼就到了傍晚時分,蘇源剛好寫完第二題。
思忖片刻,他還是點了蠟燭,借著昏黃的光線將兩篇文章修繕潤色,用標準的楷體謄寫到答題用紙上。
落下最後一筆,蘇源腳腕一疼,低頭發現一隻蚊子叮在上麵,肚子鼓鼓囊囊。
抬指間解決了撐得飛不動的蚊子,蘇源忍著羞恥解決了生理問題,洗了手才去吃饅頭。
吃飽後,蘇源又把第三篇文章寫在草紙上,伸手滅了蠟燭,將答題用紙和題紙放在遠離吃食和水的另一角落,和衣躺下。
躺下時特意避開考卷,就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它們。
八月初十,清晨卯時左右有專人鳴放號炮,這是第一場的最後一天。
蘇源早早醒來,繼續奮筆疾書。
巳時,蘇源寫完最後一題,揉了揉僵硬的肩頸,打算稍歇片刻,再謄寫上去。
剛做完眼保健操,號筒裏突然炸起一聲巨響。
蘇源手一抖,差點戳到眼睛。
緊接著就是一陣騷亂,有開門聲響起,雜亂的腳步走近又遠去。
“安靜!”
一聲嗬斥,號筒安靜下來。
蘇源捏著酸脹的手腕,想著應該是有人暈倒了。
這個念頭隻飛快從腦海中掠過,就再度提筆,抓緊時間完成謄寫。
午時,蘇源完成答題,又重複檢查了三遍,確認無誤後將考卷提交給受卷官,並領了照出箋。
待繳卷人數達到三十,考生結成一隊,安靜離開考場。
回到客棧,方東他們都還沒回來,蘇源低頭聞了一聞,衣服上一股酸臭味。
見客棧的夥計打來熱水,利索地洗了個澡,洗完倒頭就睡。
休息一日,十二日又是第二場。
本場考五經一題,並詔、判、表、誥一題。
這些都是反複練習,快要磨爛了的,縱使一開始破題花了點時間,後麵擬寫時也算順利。
十五日的第三場考五道時務策,這對蘇源這類時刻關注時事政務的人來說不算太難。
隻是需要結合經學理論,難度瞬間提升了一個檔次。
考完最後一場,蘇源渾身的筋骨都泛著疲乏。
也顧不上與同窗交流,洗澡更衣後倒頭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次日下午才醒來。
鄉試三日後出結果,大部分考生都滯留在省城,等待秋闈放榜。
趁此機會,蘇源和唐胤方東外出溜達,回來後恰巧碰見幾個生麵孔的考生高聲議論。
“你們都說這次鄉試很難,我卻不覺得,類似的題型我家夫子都有教過,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罷了。”
說話的男子一手抱著酒壺,醉醺醺的,眼神都有些渙散,仍不忘大放厥詞:“我敢保證,這次我絕對榜上有名!”
一旁的幾個考生對視一眼,眼裏盡是輕視,語氣也帶著幾分看熱鬧的意味。
“趙兄竟如此自信?看來前年趙伯父請來的那位夫子本事不小。”
“那是!”趙遜大著舌頭,在酒精的腐蝕下意識越發混亂,什麽話都往外說,“他可是京城來的進士,他肯教我也是看在我爹的……嗝!”
“聽趙兄的意思,難不成趙兄還能高中解元?”
“不能吧,我可聽說鳳陽府那位小三元也參加了秋闈,想當初他中了院案首,也不過才十三歲。”
“他算個屁!”趙遜一甩手,酒壺啪地碎了一地,“一個農家子,如何比得上咱們這些官家子弟?”
他猛地一拍桌:“我話就放這了,這次秋闈,我絕對可以考中解元!”
周遭考生撇了撇嘴,真是大言不慚,他能考上院試就是走了狗屎運,竟然還妄想解元。
心中不以為然,嘴上卻都吹捧起來,“趙兄一定能榜上有名”“趙兄得了解元可不要忘了咱們”雲雲,誇得趙遜飄飄然,嘿嘿直笑。
蘇源揪住蠢蠢欲動要上前理論的唐胤,拉著方東爬上二樓。
“源哥兒你看他那副自大的模樣,搞得好像自己是內定解元一樣!”
話剛說完,就被方東一把捂住了嘴:“唐兄慎言!”
唐胤拚命眨眼,表示知道了,等方東收了手,又勾著蘇源的肩膀說:“源哥兒你別擔心,你肯定能考上舉人的。”
蘇源笑了笑:“中舉與否,明日便可揭曉。”
“是啊,到時候源哥兒你記得叫我,這幾天可把我累壞了,我恨不得和床黏在一塊兒。”
方東忍俊不禁:“誰不是呢。”
一連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待了九天,鐵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三人一邊說笑,一邊進了屋。
蘇源走在最後,關門時依稀聽見樓下的聲音,沙啞粗獷,帶著莫名其妙的自信。
眼睫低垂,遮掩了眸底的思量,蘇源拉下門栓,坐到方東身旁,繼續談天。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蘇源就起身了,洗漱速戰速決,連早飯都沒吃,就和同伴們去貢院門口等放榜。
貢院前一片人山人海,放眼望去都是後腦勺。
“咱們等等,等他們看過了再進去。”
另兩人點頭表示讚同。
然而半個時辰後,諸人沒等來放榜的衙役,卻等來一群身披盔甲的男子。
一通推搡扒拉過後,有六七名考生被無情摁在地上。
為首的男子聲音冷酷:“趙遜、吳亮、馮非……涉嫌舞弊,本將奉陛下之命將你們捉拿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