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蘇源不語,默默把身邊的人篩選一遍。
季先生微微闔目,開門見山道:“是知府大人。”
蘇源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麵上愕然一閃而逝,這位他還真沒算進去。
“知府大人擔心當初那件事影響你準備院試,就讓我建議你去府學讀書。”
又唯恐引起梁守海的懷疑,索性把私塾所有的童生都打包送去了府學。
這彈劾奏章一來一回,期間林璋又給梁守海找了點事做,讓他無暇顧及蘇源。
等他忙完,朝廷的問責已經下來。
季先生說得隱晦,蘇源卻了然於懷,明白那件事指的什麽。
短暫的詫異過後,很難不動容。
梁守海是他血緣上的父親,對他從頭到尾隻有利用,讓他認祖歸宗也不過是拿他做筏子。
而他與林璋無親無故,不過幾麵之緣,林璋卻在彈劾梁守海之餘考慮到他的情況,護他免受渣爹荼毒。
對比之下,高下立現。
蘇源百感交集,深深作揖:“多謝先生與知府大人關照。”
“起初我並未想到讓你去府學,也算是我的疏忽,還得多虧知府大人。”季先生坦白說道。
蘇源笑了笑,他又何嚐不是。
隻想著檢舉梁守海,卻忽略了等待結果的那段時間。
說到底還是知府大人深識遠慮,走一步看百步。
實在是書房內的氣氛過於壓抑,季先生有意轉移話題:“前些日子你讓唐胤帶回來的筆記,我從頭到尾翻看一遍,確實比我講的要詳盡許多。”
倒不是季先生遜人一籌,而是私塾裏的學生大多是白身,有些甚至還未下場考過縣試。
反觀蘇源,他時下接受的是針對院試的教育,二者涉及麵不同。
總不能給一個小學生講高中課程,那他估計得哭出來。
思及此,蘇源麵色稍緩,索性就筆記上的內容展開討論。
季先生打從一開始就很看重蘇源,也不覺得兩人年歲相差太多,對方沒資格與自己辯論,反而興致勃勃地翻開筆記,凝神聆聽。
一場辯說下來,二人皆有種酣暢淋漓的痛快。
再一看天色,竟已到辰時。
季先生匆忙拿上書本起身:“我該去上課了。”
雖意猶未盡,卻不能放著那些學生不管。
蘇源拱手:“那學生就先回去了。”
季先生應好,大步走了出去。
蘇源緊隨其後,沒走多遠就見唐胤弓著腰從茅房鑽出來。
他素來眼尖,老遠瞧見身著青袍的蘇源,又驚又喜:“源哥兒!”邊喊邊朝這邊跑來。
蘇源叫停他:“你趕緊回去,該上課了,咱們擇日再聚。”
唐胤似乎察覺到什麽,一扭頭,季先生正一臉嚴肅地立在甲班門口,手上的戒尺蠢蠢欲動。
戒尺未到,手心先疼了。
唐胤連應承都顧不上,拔腿就跑。
蘇源失笑,又見季先生朝他揮了揮戒尺,便轉身離開了私塾。
路過仁心醫館,卻發現有人踩著梯子摘牌匾。
門口有不少百姓圍觀,指指點點,低聲議論。
蘇源腳步微頓,聽了一耳朵。
“這仁心醫館可算倒了,真是大快人心!”
“不是說醫館背後有曹員外嗎,怎地倒了?”
“你多久沒來鎮上了,曹員外早早就沒了,墳頭的草都有兩寸長了。”
“家裏頭起房子,得有個把兩個月沒來鎮上了。”
“難怪呢,這不是縣令大人奉命搞什麽整頓,咱們縣裏好多富商都倒了大黴,曹家以前跟梁貪官走得近,第一個被拿來開刀了,那什麽綢緞莊米鋪都關門了,這仁心醫館也是其中一個。”
“曹家以前多富貴,出門都是有丫鬟小廝的,那排場風光的嘞,淪落到今天這地步,還真多虧了梁貪官。”
蘇源眉梢輕動,回過頭看了眼仁心醫館已被摘下的牌匾。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縣令上任自然要樹立威信,和梁守海勾連最深的曹家自然而然地被拎出來殺雞儆猴了。
這樣挺好,曹安若地下有知,棺材板鐵定壓不住。
蘇源踩著積雪迎著朝陽,促狹地想著。
......
今日是年前最後一天營業,蘇源回到鋪子上,正巧有位嗜點心如命的客人一口氣買了好些回去。
蘇慧蘭深知點心變幹後會影響口感,好心勸一句,對方卻不以為意地說道:“放心吧掌櫃的,我家十幾口人,再分一點給親戚鄰裏,可不一定能留到三四日後。”
蘇慧蘭隻得取來油紙,將這幾十塊點心包上。
蘇源在一旁幫忙,不時有客人上來搭話,無非是讀書累不累,下次考試啥時候,有沒有把握,爭取一次考上秀才給你娘長臉雲雲。
蘇源全程笑著,待午時吃飯才得脫身。
一摸雙頰,臉都笑僵了。
蘇慧蘭見狀,忍不住說:“娘這邊三個人忙得過來,你下午就別出來了,看看書或者在後院玩一玩。”
蘇源正有此意:“那好,下午我就在屋裏看書。”
“明兒一早娘去集市上買點年貨,買完就回村。”蘇慧蘭舀了一碗水倒進鍋裏,用絲瓜瓤刷一遍,又給舀出來,“一年沒回去了,家裏估計堆了一層灰。”
蘇源隻去過集市兩次,有些意動:“我和您一起去吧,幫您拿東西。”
“你一個孩子能拎什麽,娘有背簍,買了東西直接往裏頭一放,方便著呢。”
蘇源把掉地上的青菜放回去,倒也幹脆:“那我在家等您回來。”
蘇慧蘭笑眯眯應了,著手做午飯,蘇源則在一旁幫襯。
著急忙慌吃了飯,蘇慧蘭又趕去前頭應付客人,蘇源翻出從府學帶回來的書,坐在窗邊翻看。
擔心中途蘇慧蘭過來,即便不時有噪音從前麵傳過來,也沒進自習室看書。
索性關了門窗,讓自己處於近乎密閉的空間裏,才得以靜下心來。
一下午就這麽過去了,好容易放年假,蘇源縱容了自己一回,早早入睡,又一覺睡到辰時才起。
屋外已經化雪了,雪水順著瓦片滴滴答答往下落,頗有節奏感。
蘇慧蘭早就去了集市,家裏隻他一人。
去廚房炒了碗飯,端著碗出來就聽見叩門聲,蘇源以為是他娘回來了,一手捧著碗就去開門。
沒想到竟是唐胤,門一打開就大剌剌走了進來:“源哥兒你在家啊,我還以為你回去……你才吃飯?”
瞧這頭發隨意用發帶束著,更像是剛起床。
蘇源回屋坐下,扒一口飯:“嗯,剛起。”
唐胤瞥見**的包袱,眼珠一轉:“你們今天要回去了?”
蘇源忙著填飽肚子,隻點了點頭。
唐胤又不是沒眼力見的,遂停了話頭,搓搓手去翻桌上的書。
蘇源任他看了,隻是加快扒飯的速度。
“怎麽今天過來了?”蘇源很快吃完,靠在桌旁,“你要是來遲點,說不定就撲了個空。”
“兩三個月不見,昨兒好不容易見到你,又被先生逮了回去,今日特來找你敘敘舊。”唐胤把書反扣在桌上,“對了,你去私塾做什麽?”
“給先生送年禮。”蘇源眸光微動,去外麵搬了張凳子,“正好趁今天有空,我來考考你。”
唐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跳躥得老高:“我隻是來找你玩,怎麽又提問了?!”
蘇源眼也不抬:“距離縣試隻剩六十三天。”
唐胤瞬間安靜如雞,怏怏坐了回去:“好吧,你問我答。”
“孺子可教也。”蘇源笑著說,在對方炸毛之前趕忙說,“好了,提問開始!”
唐胤登時正色,進入狀態。
二人一問一答,你來我往。
一刻鍾後,蘇源忽而停了提問。
唐胤:“怎麽了?”
蘇源目光落在他臉上:“你最近懈怠了不少。”
唐胤矢口否認:“怎麽可能,我每天都很用功,為了縣試而努力!”
蘇源犀利點出:“可是你胖了。”
心寬體胖,反正他沒見過哪個讀書人體型富態,大多瘦削挺拔,青竹一般。
“上次府城見麵,你還不似這般,連雙下巴都有了。”蘇源合上書,“不知你發現沒有,方才的提問你好幾次停頓了,之前我和方兄輪流提問,你都應答如流。”
唐胤眼神閃爍,不敢吱聲。
蘇源一手支著下巴:“讓我猜猜,你為何懈怠。”
唐胤低頭,不敢看人。
“你這一年都很用功,背了不少書,也作了不少文章,對於縣試成竹在胸,就洋洋自得,把書本都拋到腦後,放縱自我了是嗎?”
唐胤猛地抬頭,和蘇源洞察一切的雙眸對上,像是觸電一樣移開眼。
好半晌,才哼哧哼哧說:“對不起源哥兒。”
這便是承認了。
蘇源麵無表情道:“縣試隻是入門,後麵還有府試院試那麽多場,你連縣試都還沒過,就如此懶怠,還不如直接放棄科考,回去做個富家翁,也省得你挑燈苦讀,沒日沒夜地學習。”
“那不成!咱們說好了要一起去府學讀書的!”
唐胤隻支棱了幾秒,又很快蔫了:“你們和先生都說我有九成把握通過縣試,我想著反正要到年關了,休息一陣子,明年再學……”
明明比蘇源大了兩歲,卻沒來由地怵他的眼神,說著說著就息了聲,欲哭無淚:“源哥兒我錯了。”
他也知道蘇源是為他好,更後悔當時被同窗們幾句一捧,就翹起了尾巴,覺得自己是板上釘釘的童生了。
得知唐胤懈怠的緣由,蘇源簡直氣笑了:“你沒聽過捧殺嗎?就算是我和方兄,在考取童生後都不曾放鬆片刻,學無止境,你一旦鬆懈了,就會被人踩下去。”
唐胤羞愧不已,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囁嚅道:“我明白了,以後不會了。”
蘇源揉揉眉心,也知道唐胤話癆又好動,能堅持這麽久已經很不容易,想了想說:“或許你可以嚐試縣試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