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農曆五月初五這一天,一位自稱是梁源貼身小廝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府衙。
他渾身散發著臭魚幹的味道,臉色青白,一道食指寬的勒痕橫亙在脖子上,淤青發紫,瞧著十分狼狽。
陳勇一屁股坐在府衙門前的地上,一邊拍著大腿,一邊扯開了喉嚨大喊。
“我叫陳勇,去年五月之前一直在靈璧縣縣令大人家伺候源少爺,哦對了,源少爺就是今年的童生梁源,後來源少爺被除族,我也被夫人……她壓根就不是夫人,一個妾罷了,我被縣令大人的妾攆出了梁家。”
路過的百姓們就好比吃瓜的猹,一股腦圍了上來。
上個月梁源以十一歲的年齡考取童生功名,且連得兩次案首,大家都有所耳聞。
眼下一聽說事情與梁童生有關,一個個雙眼放光,左眼寫著“搞快點”,右眼寫著“別墨跡”。
陳勇說話間,眾人的神色盡數映入眼簾,似哭似笑,眼睛裏卻布滿陰冷與憎恨。
“知道我脖子上的傷怎麽來的嗎?”說著他仰起頭,好讓大家都能看清。
“咋來的?”
“就是縣令大人的愛妾派人做的,她想殺了我,這樣就沒人知道她做下的惡事了!”
陳勇正要把雲秀的惡毒行徑一一道出,卻被人厲聲打斷:“不可能,誰不知道雲姨娘溫柔賢淑,比前頭那位正室要好得多。要不是縣令大人念舊情,雲姨娘早就是正室了,盛少爺也不至於因為自己庶出的身份被嫡母和嫡兄欺負打壓。”
陳勇循聲望去,覺得他有些眼熟:“你誰?”
那男子挺起胸膛,自豪地說:“我曾經應邀做過梁家的教書先生,教過盛少爺不短的時日。你說謊話也不打草稿,我看你是那梁源派來的吧,就是為了抹黑雲姨娘和盛少爺。”
“我勸你還是趁早斷了這個念頭,今日我來府城就是為了讓知府大人革除梁源的功名,行事囂張且欺淩弟兄,他不配做這個童生!”
陳勇心道難怪,這人八成也被那個蛇蠍賤婦的偽裝給騙了,不由哈哈大笑,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銀票,高高舉起:“知道這是什麽嗎?”
有眼尖的人瞥到上麵的數額,咽了下口水:“乖乖,一百兩!”
教書先生不明所以,表麵不輸氣勢:“你一個奴才從哪得來的這一百兩銀票,還不從實招來!”
陳勇桀桀笑,表情猙獰:“這一百兩,是我的賣命錢啊。”
“相信有人聽說了,源少爺是因為陷害庶弟被縣令大人除族,事實卻並非如此。”
“這一切,都是雲秀那個賤婦的陰謀!”
吃瓜吃得樂嗬的百姓們一陣嘩然。
教書先生麵色微變:“不可能!”
陳勇嗤了一聲:“去年賤婦給了我一百兩銀票,為的就是陷害源少爺,其實收買人要敲斷盛少爺手腕的人是我,源少爺壓根就毫不知情。”
“源少爺被老爺除族,事成後我卻被雲秀隨意找了個由頭趕出府去。我原想著手裏有一百兩,幹啥不好,不如去鄉下起個房子,買幾畝田,做個富家翁,誰知——”
陳勇語調驟然升高,諸人的情緒也被帶動起來:“咋了咋了,到底又咋了,你倒是快說啊!”
陳勇看向教書先生:“這幾天靈璧縣有關源少爺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大家應該都知道是我說的了吧?”
教書先生不吭聲。
他原先還說陳勇是被梁源收買,故意混淆是非,現在陳勇又這般問,他若點頭,不是自打臉麽。
“此事也是雲秀賤婦的授意,她記恨源少爺比盛少爺優秀,想要徹底毀了源少爺!”
看客:“謔!”
陳勇又掏出一張五十兩銀票:“這是報酬,收到銀票時我想著過幾日去村長那買幾畝良田,誰知雲秀派來的那人竟想勒死我。”
“幸好一位路過的貨郎救了我,還讓我到府城找知府大人申冤,若沒有他,說不定我現在已經死了。”
陳勇是豁出去了,正如那貨郎所言,與其被人勒死,還不如搏一搏,順便報個仇。
他隻是收錢辦事,頂多吃點苦頭。
雲秀二人則不然,陷害嫡子不說,還試圖殺人滅口,不死也得脫層皮。
大家低聲議論,就此事發表各自見解。
大多數人是相信陳勇所言,畢竟那勒痕是真實存在的。
自然也有少部分人覺得陳勇在作假,教書先生就是其中一個。
他色厲內荏:“不過是你的片麵之詞,說不定是因為雲姨娘將你放出府,你心懷恨意,想要誣陷於她。還有銀票,你如何能證明它們是雲姨娘給的?”
陳勇一時語結,他還真無法證明銀票來自雲秀。
正當他心慌意亂時,一道渾厚肅然的聲音從旁響起:“每張銀票都有各自的編號,是不是雲姨娘所出,一查便知。”
教書先生一轉頭,發現來人正是他一刻鍾前剛見過的知府大人,不由驚呼:“大人此言何意,難道您信了陳勇的片麵之詞?”
林璋從教書先生口中得知梁源的事,就立刻派人去查明此事,眼下正要外出公幹,卻不料又撞見了陳勇這一幕。
他是看好梁源,但隻是單純看好他自身的才能,並不代表他會幫著梁源掩蓋什麽。
他作為一府長官,自是要將真相查個水落石出的。
陛下需要的是清正端直之人才,而非肚量狹小、心思狠毒之人。
陳勇那番話,他從頭聽到了尾,心裏也不由生出幾分希冀,萬一梁源是真被冤枉的呢?
林璋此言一出,百姓疊聲叫好。
“倘若童生老爺真是被冤枉的,大人您可一定要把犯人繩之於法!”
“沒錯,如果他真的做了這些事,也請大人不要放過他,一定要狠狠處置!”
林璋自無不應,命人扶起陳勇,又拿來銀票,仔細查看,發現這兩張銀票皆出自匯寶錢莊,即刻派人前往,查明當初是何人取走的銀票。
初夏時節,又正值午時,日頭頗為灼熱,衙役一來一回,渾身都濕透了。
教書先生顧不上腿酸,先聲奪人:“如何?”
林璋睨他一眼,並未出聲,顯然也在等著衙役的回稟。
衙役呈上一張畫像:“回大人,這上麵就是前日取銀票之人的模樣。”
教書先生伸長脖子去看,待看清那畫像上的人,臉色大變。
林璋將他的異樣盡收眼底,吩咐另一名衙役:“你跑一趟靈璧縣,確認那雲姨娘身邊是否有此人。”
幾名衙役領命而去。
林璋看向在場眾人:“他們可能要晚些才能回來,不若諸位先回去,待真相大白,本官保證會讓所有人在第一時間知道結果。”
陳勇差點沒了命,現在覺得哪哪都很危險,恨不得把屁股焊死在凳子上,拚命搖頭:“我就在這裏等著。”
教書先生暗道不妙,想借機離開,卻被林璋叫住了:“你方才不是讓本官革除梁源的功名,正好做個見證,以免誤會無辜之人。”
教書先生:“……好。”
林璋有公務在身,等這麽長時間已實屬不易,估摸著衙役要兩個時辰才能回來,就先一步離開了,留眾人與衙役們在府衙裏,大眼瞪小眼。
那幾位衙役快馬加鞭,總算在申時初趕了回來。
“屬下明察暗訪,還問了每日給梁府漿洗衣裳的婆子,畫中之人的確是雲姨娘身邊的,據那婆子所說,那人鮮少來梁府,幾次碰見府裏的下人都稱呼他雲管事。”
“雲管事本是雲姨娘的遠房叔叔,因為雲姨娘的緣故成了梁家一間鋪子的管事。”
雲秀。
雲管事。
教書先生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同時捫心自問,他以前是否一葉障目了,隻看到表麵,而沒注意到暗地裏的波濤洶湧。
林璋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下,狠狠鬆了一口氣。
之後的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雲管事被請來府衙做客,輪番審問之下終於熬不住招供了。
正如陳勇所言,與他私底下交易,事成後又想取他性命的,正是雲管事。
越往下審,吐出的東西越是觸目驚心。
不僅梁源被除族有雲秀的設計,就連當初蘇慧蘭因虐待庶子,以犯了七出的名義被梁守海休棄,也是雲秀的手筆。
證據確鑿,林璋立刻下令,前往靈璧縣逮捕雲秀。
衙役找上門的時候,雲秀正與靈璧縣幾位富商家的夫人進行夫人外交,一眾女子妝扮精致,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衙役一擁而入,不顧男女之別將雲秀摁在了地上。
珠釵散落一地,華美衣裙沾上泥汙,雲秀不受控製地尖叫出聲:“你們什麽人,你可知道我家老爺是誰?”
衙役昨夜審問雲管事整整一夜,正煩躁著,語氣冷酷道:“你買通小廝陷害嫡子,事成後派人滅口,還設計誣陷正室,知府大人特意派我等將你捉拿歸案!”
雲秀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雞,尖叫聲戛然而止,眼珠都不會轉動了。
原本驚慌失措的富商夫人個個張大嘴巴,驚恐地看著雲秀。
雲秀心中惱恨,還未來得及狡辯,就被衙役拎了出去。
她試圖掙紮,被衙役用刀鞘狠狠一擊:“老實點!”
富商夫人們麵麵相覷,見勢不好,相繼提出離去。
管家送走了她們,連忙跑去縣衙搬救兵。
押送雲秀前往府城之前,衙役還特地跑了躺楊河鎮,將此事告知梁源。
梁源震驚而又痛苦,踉蹌著後退兩步,似乎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和娘,明明當初娘待他們不薄,而我一個傻子,壓根就不會對盛哥兒產生任何威脅啊!”
衙役心下不忍,謠言害死人,雲姨娘可真不是個東西,這是把一對無辜母子往絕路上逼啊:“梁童生放心好了,大人絕不會放過她的。”
梁源勉強扯出一個笑,苦澀無力:“多謝這位大哥,我想去見她一麵,可以麽?”
衙役隻是個打工的,不好亂下斷言,委婉道:“要不你和我們一起去府城,能否見麵還得大人同意。”
梁源想起那個嚴肅卻又溫和的知府大人,扭頭對蘇慧蘭說:“娘我去府城一趟,很快回來。”
蘇慧蘭正磨刀霍霍,聞言二話不說同意了:“去吧,娘在家等你。”
本來她也想去的,又擔心人多了知府大人不準許,思來想去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又是一路快馬加鞭,梁源被衙役從馬背上提溜下來,大腿內側火辣辣疼,抿著唇悄聲吸氣。
身邊的馬打個響鼻,抬了抬前腿,像是在嘲笑他。
梁源:“……”
忍住。
忍住。
現在不是表情豐富的時候,先前那麽高興都忍住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梁源忍痛進了府衙,林璋正在處理公務,聽說他來了,還特地過來見他一麵。
見梁源臉色發白(被風吹的),眼尾泛紅(被蹭傷刺激的),他哀歎一聲:“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放心吧,本官一定還你一個公道,還有流言之事,本官也會替你澄清。”
眾所周知,讀書人名聲很重要,不論是出於公義還是私心,他都要替梁源洗清汙名。
這些天以來被人審視疏遠的憋屈,等待時機的忐忑,在這一刻通通被激了出來。
梁源長舒一口氣,聲音發顫:“我知道了,多謝大人。”
隨後提出要見雲秀一麵。
林璋欣然同意:“她已被投入大牢,我讓人帶你過去。”
梁源深深作了一揖,再次說了一句:“多謝大人。”
林璋頷首,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做安撫,徑直離開了。
府衙的牢房裏關了不少犯人,有因為偷雞摸狗被送進來的,也有因為害人性命,等著被砍腦袋的。
犯人們一聽到腳步聲,全都睜開眼看過來。
待看清來人是個半大小子,又興致缺缺地閉了眼。
“來人啊!來人啊!快放我出去,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縣令大人的夫人,你們得罪了我,可討不到好果子吃!”
牢房裏又髒又暗,鋪在地上的稻草潮濕且刺人,不時還有蟑螂老鼠爬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自打嫁給梁守海,雲秀十多年養尊處優,再沒吃過這種苦,她一把甩開爬到手指上的臭蟲,整個人哆嗦著,已經抵達崩潰的邊緣,開始口不擇言。
衙役得了林璋的吩咐,帶著牢頭暫時出去了。
許是性別因素,雲秀的牢房在最盡頭,附近的幾個牢房都沒關人。
梁源欣賞著雲秀的失態,壓了一路的嘴角終於提起,輕鬆而快意。
他手指輕叩欄杆,在雲秀又驚又恐的目光下,輕聲開口:“你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