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雲秀連滾帶爬衝到欄杆前,伸手想去抓撓梁源,嗓音嘶啞尖銳,難掩恨意:“原來是你!”
梁源後退一步,連袍角都沒讓她碰著:“不是你咎由自取嗎?”
“不,都是因為你!”雲秀攥著欄杆,額前的亂發遮不住眼裏的怨毒,“你為什麽不傻了,又為什麽要考科舉,若沒有你我兒還是老爺最看重的兒子,你怎麽不去死啊?!”
梁源隻眉梢微動,並未動怒,畢竟和瘋子是講不通道理的。
雲秀計劃落空,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把自己填了進去,甚至極有可能讓梁盛無法再考科舉,其崩潰程度可想而知。
見梁源沉默,雲秀罵得更起勁,什麽難聽罵什麽,唾沫飛濺,毫無形象可言。
好些個犯人被她吵醒,隻聽咣啷一聲,粗聲喝道:“閉嘴!”謾罵戛然而止。
梁源忍不住笑了,笑聲極低,隻雲秀能聽見:“沒關係,日後我會繼續往上考,比你的兒子考得更好,你且看著......瞧我這記性,你犯下此等惡罪,能不能活著還是個問題,你可能看不到了。”
雲秀瞪著梁源,一對眼珠子都快脫眶而出,顯然沒想到梁源這麽惡毒。
可她到底是怕死的,更怕梁盛沒有自己護著,日後梁守海身邊有了別的女人別的孩子,梁盛如梁源當初一般,被忽視被欺辱。
思及此,雲秀像是被戳破的氣球,陡然卸去全身的力氣,軟癱在陰冷的地上。
她抬著頭,以仰望的視角看著梁源,艱難吐字:“你這麽處心積慮不就是為了重回梁家麽,我可以去勸老爺,讓他將你的名字重新寫入族譜,到時候你還是嫡子。”
梁源好整以暇:“條件呢?”
“隻要你跟知府大人說我是被陷害的,這一切都是雲管家一人自作主張。”
遠房叔叔的命和自己的比起來,顯然後者更重要。
更何況,這些年雲秀提拔雲管家也隻是為了利用他達成一些目的。
死了就死了。
梁源吃了一驚,卻不意外,雲秀本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卻又在關鍵時刻能屈能伸。
她隱忍十年,潛移默化中讓所有人認為蘇慧蘭不堪為正妻,甚至在原主剛出生沒多久就在他身邊安插了自己的人,其心機不可謂不深。
在雲秀滿含期待的注視下,梁源搖頭:“我不答應,而且我並未打算再回梁家。”
“什麽?”雲秀一骨碌爬起來,整個人都扒在了欄杆上,恨不得把梁源抓到麵前問個清楚,“你一定在騙我對不對,你回梁家可是七品官之子,和跟著蘇慧蘭當一個農家子是完全沒法比的。”
梁源氣定神閑,並未因她這番話產生任何動搖。
比起七品縣令嫡子帶來的麻煩,梁源更想待在楊河鎮的那個院子裏,有點心鋪,有時常飄著香味兒的廚房,還有不大卻很整潔兩間屋子。
亦或者是福水村的那間老屋,他穿書初始就住著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他有蘇慧蘭這個母親。
不論何時,遇到何種危境,她都會毫不猶豫將他護在身後。
這是上輩子的孤兒梁源渴望而不可及的。
再者,梁守海有雲秀這個妾室,縣令之位能不能坐穩還得另說。
梁源思緒流轉,瞥了眼希冀落空,滿臉失望與震驚的雲秀,往外走去。
他來府城也隻是想欣賞雲秀的落魄,解一解心中的鬱氣。
目的達成,自然沒必要再留在這裏,牢房裏的味道可不好聞。
“梁源你別走!梁源!”
身後是雲秀急切的呼喊,梁源充耳不聞,一路向前。
待雲秀的判決下來,他和娘的惡名臭名都能在一夕之間清洗幹淨,他的科舉路不會因此受到影響,點心鋪也能繼續開業了。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心中舒暢,梁源甚至有心情站在牢房門口,舉目望天。
頭頂的日頭像是流油的鴨蛋黃,紅澄澄的。
梁源忽而想起,上個月他娘醃製了好些鹹鴨蛋,應該差不多醃好了,明兒煮兩個嚐嚐。
正要去找輛牛車回楊河鎮,一道聲音從旁傳來,帶著顯而易見的喜悅:“源哥兒!”
梁源側目,不遠處梁守海一身常服,許是一路急匆匆趕來,發髻衣物都有些淩亂,氣息微喘,胸口起伏得厲害。
他臉上端著笑,徑直走到梁源麵前,似是遲疑片刻:“你來見雲姨娘?”
說話時,梁守海目光落在梁源的身上,有些恍惚。
上次見梁源還是在一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傻子,反應遲鈍,隻會惹是生非,且屢教不改,隻會讓他生氣,遠不及盛哥兒孝順懂事。
時過境遷,如今的梁源已今非昔比。
恢複神智不說,還成了連中兩次案首的童生,一襲青色書生袍襯得他如同白楊樹,筆直而挺拔。
宛若拭去灰塵的寶珠,露出原本璀璨耀眼的一麵。
梁源無意與梁守海敘舊,隻淡淡喚了聲:“縣令大人。”
掩在袖中的手指握成拳,梁守海苦笑道:“現在連一聲爹都不願喊了嗎?”
梁源:“……”演苦情戲呢。
“為父知道你怪我,當初未經調查就將你除族,可你也要理解為父,若是盛哥兒廢了雙腕,咱家就完了。”
“爹這輩子估計隻能在七品官的位子上到老了,你當時又……隻有盛哥兒,他可以帶領梁家跨越階層,源哥兒你能明白為父的苦心嗎?”
梁守海言辭委婉,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自己定位成為了家族不得不放棄嫡子的無奈老父親。
然而,想象中的父子倆抱頭痛哭的場景並未出現。
梁源意味不明笑了,笑聲清淩淩:“與我又有何幹,縣令大人或許忘了,我如今已非梁家子弟。”
梁守海笑臉滯住:“可你不還是姓梁嗎,爹知道你心裏有氣,爹當初也被蒙蔽了,都是雲姨娘太過狡詐,為父已經寫好了休書,又處置了那群被陳勇收買的下人,源哥兒你與我一道進去將休書給她,如何?”
梁源忪怔了一瞬,立刻明白梁守海這是打算明哲保身了。
了然過後,又覺得可笑。
先是為了妾室和庶子休了正妻,如今又為了自個兒的名聲,在愛妾鋃鐺入獄時毫不留情地將其休棄。
到頭來,他最愛的還是自己。
“不好。”梁源搖頭,“時辰不早了,我娘應該已經做好了晚飯,等我回家了。”
梁守海喉嚨哽了哽,他一縣長官竟比不不上蘇慧蘭的一頓飯?
梁源作揖:“縣令大人留步,源告辭了。”
梁守海試圖挽留,卻被突然出現的林璋截了話頭:“這樁案子有幾處疑點,梁源你隨本官過來。”
林璋說完就抬步離開,一個眼神都沒分給梁守海。
說不認識是假的,隻是林璋對梁守海甚為不滿,索性任性一回,不搭理他。
梁源立時應下,步履熱切地跟了上去。
梁守海被忽視得徹底,想罵髒話又顧忌兩旁的衙役,隻能忍氣上前與衙役交涉,表示想要見雲秀一麵。
誰知衙役竟一口拒了,梁守海不明所以:“可方才梁源不是還進去了?”
衙役遞過來一個詭異的眼神:“梁童生是受害人,且經過知府大人同意的,縣令大人若想見犯婦雲氏,不若去問一問知府大人。”
梁守海急著與雲秀撇清幹洗,生怕被她牽連上,踟躕片刻,還是循著方才梁源離開的那條路,去找林璋了。
……
梁源跟在林璋身後,安靜地繞過回廊。
折了幾個彎,最終來到林璋處理公務的地兒。
林璋坐在書桌後,又指了指對麵的交椅:“坐。”
梁源從善如流。
“都想好了?”林璋沒頭沒尾來了這麽一句。
梁源卻知曉其中深意,點點頭,直言不諱道:“就算如今真相大白,我也做不到原諒他。”
以梁守海的深沉心機,梁源不信他猜不到其中的貓膩。
隻是他不過一個傻子,不如梁盛能給他帶來榮耀罷了。
林璋拿起桌角的玉石小把件,把玩著道:“他可是你爹。”
梁源睫毛顫了下,悄然揣度一番,壯著膽子反問回去:“若大人遇到我這樣的情況,又該如何應對?”
林璋手上的動作一頓,而後朗聲大笑:“我?我自然是不原諒了。”
“或許你不知道,本官當初也遇到如你一般的境地,我考中探花後他們又找上門來,結果你猜怎麽著?”
梁源屏息凝神,顯然好奇極了,沉思片刻,老實說:“猜不到。”
林璋一撫掌:“我命人把他們打出去了!痛快!”
梁源瞠目,沒想到肅然端方的知府大人也有這般狂放不羈,嫉惡如仇的一麵。
梁源摳了摳交椅的扶手:“大人可曾在意過外人言?”
“當你站到一定的高度,他們不僅不會說什麽,還會反過來討好你。”林璋將擺件放回去,“況且,你爹本身有錯,你又有何懼?”
梁源眨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
林璋卻不欲再多說,此時正好有人過來通傳:“大人,靈璧縣縣令求見。”
林璋想也不想,直接拒了:“你讓他回去,想求情等判決文書下來再說。”
殊不知梁守海壓根就沒想過求情,隻想把自己摘出去。
“好了你回去吧,估摸著明日判決文書就能出來了,到時候本官會派人將文書張貼到靈璧縣,盡量幫你澄清此事。”
梁源麵露動容之色,起身正衣,深深作揖:“多謝大人。”
“不過是本官職責所在。”若是梁源被流言擊倒,林璋也不會出手幫他,說著執筆蘸墨。
梁源見狀,忙退了出去。
林璋望著梁源遠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什麽,輕笑一聲,拿起寫了一半的彈劾奏章,繼續執筆書寫起來。
那邊梁源剛走出府衙,沒幾步就瞧見守在不遠處的梁守海,隻當選擇性眼盲,頭一扭拔腿就跑。
梁守海:“……”
罷了,源哥兒不過才十一歲,有點氣性很正常。
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
梁源一路跑去城門口,找了輛牛車,哼哧哼哧回到楊河鎮。
蘇慧蘭果真做好了晚飯,黃瓜炒雞蛋,還煮了兩個鹹鴨蛋。
見梁源盯著鹹鴨蛋,蘇慧蘭解釋說:“今兒早上看它醃得差不多了,煮兩個嚐嚐。”
大腿內側的蹭傷已經有些麻木了,梁源索性放任,端著小木凳坐下,執箸開吃,邊吃邊把在府城的所見所聞告訴蘇慧蘭。
蘇慧蘭聽說梁源見到梁守海了,嘴裏的鴨蛋黃瞬間不香了:“你想不想回梁家去?”
梁源權當聽不出她語氣裏的試探,輕咳一聲:“是娘護我長大,又帶我回家,如今我是蘇家的子孫。”
鹹蛋黃瞬間軟糯油潤起來,蘇慧蘭低頭喝了一大口粥,借著飯碗的遮擋,嘴角悄然上揚。
晚飯後,梁源幫蘇慧蘭收拾桌子,沒頭沒腦來了句:“娘,待下次休沐,咱們回村一趟,把我的名兒記在蘇家族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