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翌日梁源又一大早被隔壁的動靜鬧醒,掛著兩個黑眼圈,打著哈欠坐起身。
整理考卷與草紙,喝了半碗水,待意識清醒過來,搓手哈氣深呼吸,繼續提筆書寫。
不知不覺又到了黃昏時分,梁源謄寫完最後一句,檢查無誤後習慣性拉動小鈴。
立刻有專人上前糊名,收走除考籃外的所有物什。
連續考了四日,尤其是第三場,著實耗費心血,梁源自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回到客棧連晚飯都不想吃,倒頭就睡。
這一睡就睡了八個時辰,直到下午才起身。
府試結果未出,所有的考生都滯留在府城,待三日後放榜再各奔各家。
梁源打著哈欠出房間,肚子咕咕叫,打算下樓覓食。
恰好方東拎著一壺熱水路過,見狀揶揄道:“你若再不醒,我就要撞門了。”
梁源隨意理了理衣袍,試圖讓自己顯得精神些,神色微赧:“實在是太累了,今日又沒有旁的事,索性放任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了。”
方東失笑:“我也才起沒多久,其餘幾人都去外麵逛了兩三圈了。”
梁源了然,難怪他們的房間都沒動靜呢,遂又發出邀請:“不若稍後你我二人去溜達溜達?”
方東本性是個宅男,能宅著就絕不出門,奈何好友邀約,隻能應下:“源弟稍等片刻,等我把水壺還回去。”
“好,我正好去吃個飯。”
梁源先去樓下買了兩個包子,又要了一壺水,邊喝水邊啃,填飽了肚子,方東也還了水壺,二人並肩走出客棧。
隻能這裏說不愧是府城,不論是街道的寬敞、整齊程度,還是房屋閣樓的精致程度,都不是靈璧縣可以比擬的。
明明上輩子北上廣等一線繁華城市沒少去,梁源此時卻像是背著蛇皮口袋頭一回進城的土包子,左顧右盼,東張西望。
方東哭笑不得,雖然他也被周遭的一切深深吸引,卻不如梁源這般率真,將“新奇”二字寫在臉上。
路過一家高達四層的酒樓,雕梁畫棟,飛簷翹角,瞧著美輪美奐,應該算是鳳陽府的標誌性建築。
恰好一群錦衣華服的少年郎相攜從內走出來,有說有笑,好不熱鬧。
“要我說啊,這府案首非程兄莫屬,放眼整個鳳陽府,還有誰能與程兄的文采一較高下?”
聲音有點耳熟,令梁源下意識停駐了腳步。
循聲望去,那言辭間滿是討好奉承的,不是黃玉又是誰。
那邊黃玉說完,大家也都跟著起哄。
而被眾星捧月的那位程兄隻一味地笑著,並不多言,給人以自謙內斂之感。
“誰說不是呢,我敢打賭,程兄定是今年的府案首。”
“泰興賭坊不是有人下注,賭今年的府案首是誰,要不咱們走一遭?”“走走走,咱們都押程兄,到時候個個贏得盆滿缽滿,再去春杏樓喝他個三天三夜。”
春杏樓乃府城最大的青樓,文人騷客最愛聚集的地兒。
不過梁源的關注點不在此,待他二人走遠了,才捅了捅方東的胳膊:“方兄,咱們走一遭?”
方東自是明白梁源的深意,哭笑不得:“真要去?”
梁源點頭,低聲說:“咱們不押多,輸了不虧,贏了也是咱們賺了的。”
月底就是他的生辰,作為即將滿十一周歲的少年人,梁源覺得他得存點私房錢。
有了私房錢,想買什麽才不至於捉襟見肘。
方東可恥地心動了,摸了摸袖子裏存放銅板的荷包,遲疑過後道:“那好吧。”
他娘在梁源家的點心鋪子研究出好幾樣新品種,方子賣了不少銀子,方東手裏也有了餘錢。
權衡之下,他取了十文錢出來,攥在手心裏。
兩人問了路,直奔泰興賭坊而去。
因著府試的緣故,賭坊裏人頭攢動,梁源和方東從人縫往裏擠,很快找到下注的地方。
府案首人選共有二十位,梁源驚奇地發現,這上麵竟然有他和方東的名字。
梁源與方東對視,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恐。
梁源睨了眼不遠處擼起袖子與人爭辯,嚷嚷著“一定是程兄奪得頭名”的黃玉,沉默兩秒:“方兄,咱們選誰?”
方東幾乎是不假思索:“選你啊。”
梁源:“嗯好,那咱們就……嗯?不是你說選誰?”
方東將十文錢放到“梁源”這一方,用動作回答了他。
梁源看著標有他名字的區域內僅有的十文錢,捏著手裏的銀子,中肯提議道:“要不方兄你換個,押自己吧。”
方東搖頭,他心中有數,府試十有八.九會通過,成為府案首的可能性卻近乎為零。
梁源則不同,之前他們一起做季先生出的題,不論是文章內容還是破題角度之犀利,他都略遜色於梁源。
其他人他又不熟悉,隻能選梁源了。
話已至此,梁源默了默,也厚著臉皮跟著押了自己。
這三場考試他的感覺不錯,姑且瞎貓碰死耗子,碰一回試試看。
押完注,二人溜出賭坊,直奔府城最大的書齋。
臨行前季先生曾給了他們一份書單,那上麵是靈璧縣買不到的書籍,再三叮囑他們不要忘了。
替季先生辦事的同時,他們也想買一兩本書回去。
他們在一排又一排的書架之間挑挑選選,抱著書出來已經傍晚時分。
連走帶跑回了客棧,其餘幾位同窗也都閑逛回來了。
見兩人懷裏抱了一大捧書,連忙上前接過其中一部分,幫忙分擔一些。
一同用飯的時候,有人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慮,愁眉苦臉:“唉,也不知我能不能考中呢。”
原本還算熱絡的氣氛瞬間冷卻下來,這一桌靜得聞針可落。
其實每個人在放榜前都是緊張的,隻是礙於麵子,不好直接表現出來罷了。
現在這層掩飾被揭開,大家都沒了交談的興致,快速吃完了飯,各回各屋。
如此煎熬苦等了兩日,終於到了放榜日。
府試通常隻錄取數十人,分為甲、乙兩等,其中前十名為甲等。
梁源事先了解過,上一次的府試共錄取了六十人,這次應該也差不多。
從整個鳳陽府所有的考生中錄取幾十人,競爭不可謂不大。
此時木板牆前人山人海,大家擠作一團,誰也不讓誰,生怕來不及在第一時間看到自己的成績。
不多時,幾名衙役走了出來,將成績張貼在木板牆上。
待他們一離開,所有人一擁而上。
“誒誒,你踩到我鞋了,讓開點讓我先進去!”
“這上麵為什麽沒有我的名字?為什麽又沒考中?”
“五十二名!我考中了!我終於是童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源分出心神看了眼又哭又笑的那人,看起來有三四十歲,兩鬢卻已斑白,滿麵潮紅一臉狂喜。
他笑著笑著,竟兩眼一翻,當場暈了過去。
童生試就類似於小升初,三十多歲才考中童生,算是挺晚的了。
殊不知放眼整個靖朝,有多少人年近古稀還在為了功名汲汲營營。
梁源唏噓嗟歎一句,同時手腳並用,使出全身力氣往前擠,發髻都不知被哪位仁兄打歪了,搖搖欲墜掛在一邊。
梁源艱難前行。
梁源快要被擠成了肉餅。
正要深吸一口氣再進一步,就聽見某位仁兄扯著嗓子,超大聲嚷嚷開了:“梁源是誰?梁源是府案首!”
周遭所有的雜音喧囂似乎都褪去了,隻有這一句入了梁源耳中。
心髒砰砰直跳,快要從胸腔裏蹦出來,心跳聲震耳欲聾。
梁源呼吸急促,耳廓和脖頸因為激動微微發燙,整個人飄飄然,有種要升天的感覺。
就……整個人亂七八糟的。
梁源恍恍惚惚,還是方東的道賀聲讓他勉強回過神:“恭喜源弟。”
梁源掐了下指尖,刺痛讓他徹底冷靜下來,第一反應就是:“方兄,咱們賺翻了!”
方東:“……”
梁源在府城一眾人眼中不過是小地方出來的,就算曾是縣案首,也極少有人押他贏。
梁源前日押了一兩銀子,賠率是一比一百……所以他可以拿到一百兩銀子!
方東也能拿到一兩銀子,這對他來說相當於一筆巨款了。
再加上他考了甲等第三,雙重驚喜,導致嘴角的笑一直沒落下。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憑空炸開,打斷了二人的歡愉。
梁源斂去嘴角笑痕,轉眸望去,那說話之人正是黃玉。
他邊上站著甲等第二,先前被萬般吹捧的程陽。
黃玉一臉敵意地瞪著梁源,說話陰陽怪氣的:“程兄可是三歲啟蒙,讀書十幾年,怎麽會輸給一個隻讀了一年不到的人?”
讀書一年不到?!
眾人一片嘩然,順著黃玉的視線看向梁源,眼中充斥著濃濃的懷疑。
如果這些視線化為實質,梁源早就被紮成了刺蝟。
梁源抿了下唇,滿腔喜意倏然散去:“黃兄此言何意?”
“我說你這甲等第一名不副實!”黃玉梗著脖子說。
梁源怒極反笑,狹長眼尾淬著三分寒意:“科舉向來公平公正,考前搜身更是嚴格,難不成黃兄覺得我有本事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得到這案首的名頭?”
“難道不是?我險些忘了,你可是靈璧縣縣令之子,說不準其中藏著什麽貓膩也未可知。”
梁源是徹底惱了,懷疑他可以,別把他跟梁守海混為一談,侮辱人呢這是:“考卷都是糊名的,閱卷時也是經曆過多人輪番閱卷,我若真做了什麽手腳,早就被發現了,還是說我有本事收買所有的考官?”
“你說我仗著是縣令之子行使特權,可你是不是忘了,我早就被除族了,如今我隻是一屆普通農家子。”
府試開始那日黃玉大放厥詞,被不少人聽見,現在成績出來,梁源高居榜首,而他卻在吊車尾的位置,那些人指不定怎麽笑話他呢。
黃玉既羞恥又懊悔,隻能把這一切歸咎於梁源身上,死咬著他不放:“除族了又如何,你身上到底流著梁家的血,若能出個案首,可是光耀門楣的事,就算冒著砍頭的風險又如何?”
黃玉這瘋狗一樣的行徑讓梁源煩不勝煩,索性冷聲道:“你如此惡意揣度,還將府試形容成某人的一言堂,可是在質疑科舉公正性,藐視當今!”
黃玉張口結舌,這梁源可真是巧舌如簧,不過是一場府試,怎麽就上升到藐視當今的程度了。
這話若傳出去,他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黃玉萌生退意,正要找借口跑路,身後傳來朗聲大笑:“好一個藐視當今!”
眾人循聲望去,來者一身青袍,木簪束發,赫然是府試主考官,知府大人。
短暫的愣怔過後,大家忙拱手見禮:“見過知府大人。”
林璋隻頷首,一雙肅目注視著黃玉:“你方才說梁源的府試成績有貓膩?”
黃玉嘴皮子顫了顫,林璋的話語讓他沒由來的發慌:“我、我隻是覺得他才學了一年不到,沒道理......”
“沒道理壓過你們,成為案首?”林璋輕笑一聲,眼神卻是極冷的,“梁源是本官親口點的案首,你是在質疑本官嗎?”
黃玉咽了口口水,竟兩股戰戰:“學、學生不敢。”
林璋轉向程陽,沒頭沒尾來了句:“你的文章確實不錯,沒有辜負你爹的教導。”
程陽的爹,正是鳳陽府通判,知府的副手。
程陽正因為府案首花落別家而忿忿忐忑,冷不丁得到知府大人的誇讚,麵上立刻浮起一抹喜色。
“不過。”林璋又話鋒一轉,聽得人一顆心都提了起來,“若你們看到梁源的文章,就知道本官為何點他為案首了。”
黃玉神情驟變,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在場所有人的文章都不如梁源寫得好?!
可梁源做了十年的癡兒,入私塾讀書也不過一年,怎麽可能這般厲害?
到了這個時候,林璋都親自發話了,黃玉還固執己見,瞧不起梁源。
林璋浸潤官場十數年,黃玉心中所想他一眼便知,又環視一圈,將大多數人的將信將疑看在眼中。
搖了搖頭,歎息道:“既然諸位不信,現在本官就讓人將梁源的原卷張貼出來,好壞與否,人皆可論。”
大家紛紛意動。
林璋便命人取來梁源的原卷,當著所有人的麵,親自張貼在木板牆上,緊挨著紅榜。
和先前看榜時一樣,所有人一擁而上,舉止頗有幾分急不可耐的意味。
也不知是急於瞻仰府案首的文章,還是迫不及待想要證實自己內心陰暗的想法。
方東抱著學習的心態,也跟著過去了。
被上百人圍觀自己的文章,梁源不免有些羞恥,站在外圍試圖做個隱形人。
偏林璋看出他的窘迫,非不遂他的意,走近兩步,笑問:“他那般冤枉你,你就不氣?”
梁源眨了眨眼,老實點頭:“自是生氣的。”
林璋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哦?”
梁源坦然道:“他輕飄飄幾句話,就將我這一年來所有的努力打上與人勾通的標簽,這事擱誰身上都會生氣的。”
梁源可不會因為眼前人是知府大人,就故作大度說自己丁點兒都不生氣。
況且,憑林璋的城府,他能看不出自己的憤懣?
讀書人多重名聲,走科舉仕途的更是如此。
黃玉這般毀壞他的名譽,又是府試作弊又是年少癡傻,還有當初他被設計除族的事,這三者無論哪一件,都足以讓他背負惡名,在仕途中寸步難行。
他又不是聖父,做不到以德報怨。
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林璋微微頷首,正要說話,那邊程陽看完了梁源的文章,一番尋找後直奔這邊而來。
他先向林璋作揖,恭謹道:“大人,學生已經看完了。”
林璋捋須不言。
程陽明白,知府大人這是隱晦地在向自己表達不滿。
當時黃玉向梁源發難,倘若他在第一時間站出來製止,就不會有後麵的這些爭執。
程陽承認,在得知自己隻是甲等第二的時候他是嫉妒梁源的,甚至隱隱責怪梁源,為什麽憑空蹦出來,又為什麽非要在今年參加府試,搶走他十拿九穩的案首之名。
然而,這些複雜的情緒在看完梁源的文章後,盡數轉變為羞愧,叫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就拿第一場的帖經來說,梁源通篇沒有一處空白或錯別字,更別提他那手令人見之驚豔難忘的好字。
程陽自詡讀書天分極高,第一場也存在好幾處寫不出來的情況,甚至回去後翻看書籍,發現了好幾個錯別字。
兩者相較,高下立現。
後麵兩場的文章更是徜徉恣肆,令人拍案叫絕。
程陽越往下看,越是心驚,若不是親眼目睹,他真不敢相信這些文字出自比他小了整整五歲的梁源之手。
程陽麵朝向梁源,深深作了一揖,為自己的肮髒心思,為梁源的高才碩學:“梁弟當得這府案首之名,陽自愧不如。”
黃玉刁難自己,梁源不會牽扯到旁人身上,故而淡然一笑:“若有機會,源希望能與程兄探討一番。”
程陽自無不應,甚至期待起來,沉吟片刻:“不若明日梁弟前來府上,與陽一同探討?”
“不了。”梁源婉拒道,溫和一笑,“明日是我的生辰,我和我娘說好了,明兒一早她要給我做長壽麵的。”
梁源對外從不掩飾自己和蘇慧蘭的母子親情,提及他娘時,原本客氣中帶著幾分疏離的笑容無端變得真實許多。
程陽歉意一笑:“既然如此,那下次有機會再探討一二。”
梁源含笑應下:“自然。”
這時,木板牆前的眾人已經看過了梁源的文章,一個個怔然立在原處,鴉雀無聲。
黃玉更是宛如掐了脖子的雞,臉色漲紅,眼神閃爍,羞惱與嫉妒來回變幻著。
他試圖趁人不注意偷溜,奈何林璋不給他機會:“黃玉,你現在覺得梁源的案首之名是否實至名歸?”
所有人刷一下看過來,黃玉不禁腳趾摳地,死死盯著地麵:“……是。”
林璋一整寬袖,淡聲道:“日後本官還望你能謹言慎行,再有下次,本官便上報朝廷,革除了你的功名。”
雖然梁源的文章寫得的確不錯,可他不過一個被除族的縣令之子,黃玉即便嘴上應承,心裏卻看不上他,心不甘情不願的。
可是林璋這話一出,黃玉渾身一震,原本的不以為意徹底被恐懼所取代。
他爹是程通判的下屬,不過一七品官,若他被革除功名,他爹能用大棒錘死他。
黃玉暗自咬牙,麵朝向梁源,垂著頭作揖:“梁弟,是我不該,還望你能原諒則個。”
黃玉這番行徑可不是私塾裏的小打小鬧,暗戳戳教訓一番這事就過去了,故而梁源隻冷淡應了聲:“希望你下次不要像冤枉我這般,再讓他人蒙上不明之冤。”
誰都明白,如果考試作弊這頂帽子真戴實了,梁源就徹底毀了,因此梁源這麽說,也沒人覺得他過分,反倒覺得他耿直實誠。
於是乎,繼靈璧縣學子給梁源寬厚大度的評價,梁源又多了個耿直實誠的名聲。
林璋今日也是與師兄在考棚對麵的酒樓吃酒,順便臨窗遙望考生放榜的盛況,沒料到會遇見這一出。
他向來愛惜人才,眼瞅著梁源被誣陷,就忍不住跑下來,親自替梁源澄清。
如今大家心服口服,這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林璋一揮袖,揚聲道:“好了,既然都看完榜了,都散了吧。”
眾人齊聲應是。
等林璋走回酒樓,黃玉厚著臉皮上前,同程陽道喜:“恭喜程兄,考取了甲等第二。”
然而在見識到黃玉對梁源的死咬不放後,程陽並不太想與他有過多的接觸,隻淡淡應了聲,再無其他。
黃玉麵皮再一次漲紅,也顧不上討好他爹上峰之子,甩袖離去。
路過梁源時,腳步突然頓住,笑容滿是惡意:“你如今得了兩次案首,十一歲的童生,過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知道你因嫉妒陷害庶弟被除族的事,朝廷可不會錄用一個品性惡劣之人為官。”
黃玉這話說得不好聽,卻是中肯有理的。
自從府試前夜做了那一場夢,梁源隻要空閑下來,就在思考該如何洗脫汙名。
既然他被除族有極大可能是梁盛母子倆的計謀,那麽隻需找到強有力的證據,澄清一切便可。
對此,梁源泰然自若,不予理會。
黃玉一拳打在棉花上,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
程陽畢竟與梁源不算熟稔,留在此處也是尷尬,便隨意找了個借口,徑自離去了。
梁源站在樹蔭下,等方東看完回來,那邊林璋回到酒樓的雅間,坐下後拿起酒壺,眉頭一挑:“師兄你到底趁我不在喝了多少酒,這壺酒都快見底了。”
龐詡心虛地摸了下鼻尖,試圖轉移話題:“你剛才下去,事情解決得如何了?”
林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淺酌一口:“發現一個不錯的苗子,文章寫得不錯,為人處世……也勉強還行。”
龐詡來了精神,他這師弟可是出了名的挑剔,竟有人得到他如此高的評價:“哦?說來聽聽。”
林璋將事情的起因經過說與龐詡:“當初那靈璧縣縣令大義滅親,將嫡子除族的事我也有所耳聞,沒想到那小子這麽爭氣,連得兩次案首。”
“兩次案首?”龐詡喝一口酒,“年歲應該不小了吧?”
“非也,那梁源如今也才十一歲,且前十年一直處於癡傻狀態。”
龐詡深吸一口氣,自個兒被酒液給嗆到了,咳得驚天動地:“十、十一歲?”
林璋頷首:“我聽他那話裏的意思,好像明日才滿十一周歲。”
龐詡:“……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十一歲的童生還算罕見,但不是沒有,可是癡傻多年,僅用了一年時間就考取童生功名的,放眼整個靖朝也就梁源這麽一位。
這可是相當炸裂的存在。
林璋深以為然,又道:“我隻是擔心,他若是有朝一日得以入朝為官,那些流言蜚語會成為打壓他的名頭。”
隨後他又將傳言中梁源陷害童生庶弟的事說與龐詡。
“梁守海此人為官無功無過,隻是與本地商戶牽扯太深。”
龐詡眸色微深:“若陛下真打算實施新政,梁守海這樣的人就是頭一批要被處理的。”
林璋不可置否,再次端起酒杯:“好了不說他們了,師兄既已完成陛下交托任務,便趁早回京罷。”
龐詡正有此意,斟滿酒,二人雙雙舉杯,一飲而盡。
……
其他考生陸續離開,方東將梁源的文章來來回回讀了兩遍,才依依不舍地回來。
他一把握住梁源的手,按捺不住的激動:“源弟,你那句‘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極好,我當時怎麽沒想到呢,唉唉,我回去還得多加練習,這一到考試的時候,好些平日裏慣用的詞句都給忘了……”
梁源忍俊不禁,輕拍了下他的肩膀:“方兄已經很不錯了,你我繼續努力便是。”
他能拿下案首之名,除去勤勉刻苦,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曆經兩世。
程陽本身出身富貴之家,又有親爹教導,教育資源遠高於多數人,方東能在十三歲有此成就,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了。
方東也很滿足,在參加縣試之前,他甚至想著能在四十歲之前考上進士,再外放為官就人生圓滿了,屆時讓他娘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誰知這兩次考試出乎他的意料,也讓他生出了更多的期待。
方東越想越激動,再次雙拳緊握:“源弟咱們趕緊回去吧。”
早些回去,就能早些進入狀態,開始學習!
他今晚要挑燈夜讀!
梁源欣然應允:“我也正有此意。”
他迫不及待想要將好消息分享給他娘。
二人連走帶跑回了客棧,拎起提前收拾好的包袱,與幾位同窗打聲招呼,先一步回楊河鎮了。
路過泰興賭坊,兩人悄咪咪進去領了銀子,揣進兜裏直奔府城門口跑去。
牛車慢悠悠行駛了大半日,途中梁源甚至撐著腦袋小眯了一會兒,才在日落前抵達目的地。
時候已經不早了,想必私塾已經放課,他二人就沒打算再過去,等明日再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季先生。
兩人一道去了楊河點心鋪,蘇慧蘭和劉蘭心都在忙活著。
一看見源哥兒從府城回來,蘇慧蘭也顧不上做生意了,送走最後幾位客人,關了鋪子。
兩位母親已經從各自的兒子口中得知他們府試的成績,相視一眼,眼中盡是狂喜,幾乎是同步落下眼淚。
喜極而泣也不過如此了。
梁源和方東連忙在身上翻找出方巾,為她們擦拭眼淚。
劉蘭心看了眼天色,已經不早了,便提出告辭。
這還是方東頭一回來鋪子上,家裏也沒啥好東西,蘇慧蘭就包了一大包點心,讓他帶回去。
方東推脫不得,隻得收下,母子二人去尋牛車。
梁源並蘇慧蘭去了後院,蘇慧蘭胡亂抹了把眼角的淚痕,嘴角上揚的弧度一直沒下去過:“所以源哥兒現在是童生了?”
梁源點頭:“對,我現在已經是童生了。”
“童生好啊,童生極好,源哥兒真給娘爭氣,娘夜裏做夢都能笑醒。”
蘇慧蘭邊說邊笑,笑著笑著眼淚又撲簌簌往下落。
曾幾何時,她隻希望源哥兒能平安順遂度過一生,不被梁守海嫌棄,甚至拋棄。
後來她離開了梁家,沒多久源哥兒也被攆了出來。
麵對看不清的未來,她也曾彷徨恐懼過,誰知源哥兒燒了一夜後,竟奇跡般的好了。
後來啊,源哥兒靠自己考入私塾,又很快成了縣案首,如今更是一舉拿下府案首。
童生功名,她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當初梁守海不正是為了梁盛那個已經考了童生的庶出玩意兒,才任由雲秀和府裏的下人怠慢源哥兒麽?
現在源哥兒也成了童生,還接連兩次得了案首,可比梁盛厲害得多,不知梁守海是否後悔當初的決定。
不過後悔也沒用,源哥兒是她兒子,他梁守海屁也不是,壓根不配做源哥兒的父親。
梁源見狀,心道不好,連忙打開書箱,翻找出存錢的小布袋,取出個東西,遞到蘇慧蘭麵前:“娘看看這是什麽。”
蘇慧蘭自幼被她爹教得很好,性情堅韌,當初與梁守海鬧翻了也不曾自怨自艾,隻是擔心源哥兒一人留在梁家,這回也是難忍激動才會放聲大哭。
梁源有意轉移話題,蘇慧蘭便順勢止住眼淚,待看清接過來的東西是什麽,眼睛倏地睜大:“這這這......一百兩?”
梁源暗暗鬆一口氣,將這一百兩銀票的由來解釋一遍。
蘇慧蘭又把銀票塞回到梁源手中,指了指他那小布袋:“既是你憑自己的本事贏來的,娘也不要這銀子,你自己留著吧。”
梁源也正有此意,隻是方才見蘇慧蘭大喜大悲,想著拿它討蘇慧蘭開心。
一百兩銀子和他娘,他肯定毫不猶豫選後者了。
他也沒跟蘇慧蘭客氣,把銀票重新放回存錢的小布袋裏,跟在他娘身後進了廚房:“娘今晚咱們吃啥?”
蘇慧蘭揭開鍋蓋,側身好讓梁源看得仔細:“娘早上去肉鋪買了肉和排骨各一斤,回來又看見路邊有賣魚的,正好燒湯喝。”
她之前聽源哥兒說了一嘴,鯽魚豆腐湯很有營養,今兒早上恰好看到鯽魚,就買了一條回來。
梁源張嘴就來:“辛苦娘了,正好咱倆一人一碗湯。”
魚湯燉了有一會兒了,魚肉軟爛,嫩生生的豆腐浸沒在奶白的魚湯裏,瞧著格外有食欲。
“好好好,我曉得了。”蘇慧蘭坐在灶膛前,揮手趕人,“你趕緊出去歇著,這幾日累壞了吧,非不讓娘跟你一塊去,一個人又要學習又忙吃的喝的......”
蘇慧蘭握著火叉挑起上方的柴火,一邊絮絮叨叨說著,字裏行間滿是關切與心疼。
梁源無法,隻得出去了。
小半個時辰後,四菜一湯上桌,母子二人麵對麵坐下。
今晚的飯菜格外豐盛,三葷兩素,是以前都不曾有過的,主要是為了慶祝梁源順利通過縣試和府試,獲得童生功名。
梁源特意去廚房拿了湯匙,舀了兩碗魚湯,一人各一碗。
飯桌上也不存在什麽食不言的規矩,和著傍晚間的習習春風,他倆邊吃邊談,從隔壁掌櫃家的小孫子,說到福水村莊稼的長勢,氣氛溫馨極了。
吃完飯,一切收拾妥當,梁源洗漱上了床。
府試已經告一段落,院試要等到兩年後,今夜梁源給自己放了個假,就著油燈翻看從唐胤那兒借來的閑書,權當放鬆一二。
剛到亥時,梁源打個哈欠,熄了油燈躺下,闔目入睡。
月夜寂靜,唯有蟲鳴窸窣,院子裏的榆樹樹葉沙沙作響,二者交織,奏成一曲悠揚而又和諧的樂章。
伴著這曲調,梁源自然一夜好眠。
殊不知,這一夜有人因為他徹夜難眠。
……
靈璧縣,梁府。
梁守海的書房一直亮著燈,管家守在門外已經許久,卻不見屋裏有任何的動靜。
傍晚時老爺得知前頭那位源少爺再一次得了案首,有了童生功名,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直到現在都沒出來。
進門前管家曾覷了眼梁守海的臉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冰冷,風雨欲來令人心驚。
跺了跺僵直發麻的雙腿,管家小心翼翼地敲門:“老爺,時辰不早了,您該休息了,明兒一早還得去縣衙呢。”
過了好半晌,書房內才響起梁守海的聲音:“知道了,你且先回去。”
管家麻溜回了自己住處,約摸一刻鍾後,伴隨著“咯吱”一聲,梁守海開門走了出來。
抬目望向空中躲在雲層後的彎月,梁守海打消了去雲秀屋裏的念頭,腳步一轉,去了梁盛的院子。
不出他所料,梁盛早已熄燈入睡了。
“砰——”
梁守海莫名怒從中來,一腳踹開房門,驚得睡在外間的小廝一個激靈,摔到了地上。
“誰啊大晚上的,不知道……”小廝一骨碌爬起來,正要發脾氣,待看清門口之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老爺?”
梁守海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徑直走進內間。
梁盛也已被方才的動靜給鬧醒了,坐在**揉著眼睛,一臉睡意朦朧。
他剛才正在做夢,夢裏梁源狠狠嘲笑著他,說他被父親疼愛又如何,還不是考得沒他好。
陡然被驚醒,又心中鬱悶,梁盛怏怏道:“爹您這是幹什麽?”
梁守海上前一把掀開他的被褥,冷聲問道:“誰讓你這麽早睡的?”
梁盛愣住,抬起雙眼:“什、什麽?”
梁守海見他滿臉迷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質問道:“這才亥時不到,你為何這麽早就放下書本,上床歇息了?”
梁盛縮了下腳,不明白梁守海因何發作,訥訥道:“兒子不是一直都這麽早......”
話未說完,就被梁守海無情打斷:“人家都讀書讀到半夜,你卻天黑沒多久就睡了,難怪你考不上案首!”
梁守海的話像是一柄利刃,重重紮在梁盛心頭,他鼻子一酸,語氣裏帶上了哭腔:“爹是不是覺得我沒和大哥一樣考中縣案首府案首,讓您丟臉了?”
平日裏就算梁盛隻是難過了一瞬,梁守海都心疼得不行,放下手上一切的事務耐心安撫。
而這次,他隻負手立在床前,沉默冷硬。
父子二人素來親近,梁盛怎會不知梁守海的沉默就是默認,他死死掐著手心,羞恥與委屈讓他一時腦熱,直言道:“若您真覺得我不好,不如您再認回大哥好了!”
“啪——”
梁守海隻是表麵溫潤,實則控製欲非常強,何時被人這般忤逆諷刺過,當即怒不可遏,一巴掌甩了過去。
梁盛被打得偏過臉,幾個呼吸間臉上就浮現出一個通紅的掌印。
先是因為他習慣性早睡而訓斥他,緊接著又因他一時羞憤口不擇言,直接對他動了手。
梁盛像是被一盆冷水兜頭而下,霎時間卸去渾身的力氣,真如那蔫巴巴的落湯雞一樣。
他嘴唇顫抖著,眼中盡是不可置信:“爹你打我?”
梁守海方才也是一時氣急,打完就後悔了。
他把手背在身後,手指蜷了蜷,麵上依舊一派冷凝之色:“我是你爹,當爹的教訓兒子天經地義。”
“還愣著幹什麽,趕緊起來讀書,明日一早我要看到你寫完三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