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外頭的雨聲漸漸轉小, 卻未停歇,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山間的山石上,沒完沒了的, 讓人厭煩。
不論是何種時候,落了雨,總是讓人心緒不寧的。
更何況,是眼下這種危機四伏生死未卜的時刻。
謝譽忽然暈倒, 直直地朝一旁的空地栽了下去。蘇意凝反應及時, 伸手抱住了他,但她的力氣小到底還是沒能拉住謝譽,被他拖累著, 也跟著倒在了地上。
“謝譽, ”她甚至顧不上自己有沒有摔疼,腦子裏擔憂比痛感來得更快,“你怎麽了?”
無人回應, 整個山洞都靜悄悄的,偶爾有風裹挾著雨水從外頭打進來,山風不止, 砸在山洞內的石壁上, 落地無聲。
謝譽靜靜地躺在蘇意凝的懷裏, 臉色蒼白, 臉頰上甚至還粘著些泥土,是剛剛從馬車上跳下來接住蘇意凝時粘上的。他豎起的長發早已淩亂,用來固定的白玉發冠也在剛剛滾落山坡下時不見了蹤影。
此刻的謝譽,麵無血色憔悴不堪, 身上粘著汙泥,發絲淩亂, 早已沒了往日翩翩公子的樣子。
他不回聲,雙目緊閉,嘴唇不知在何處撞了一下微微發腫。
蘇意凝的心,咻得一下揪了起來,心跳也慢了半拍。好似有一把利刃,正懸在她的心尖上,稍有不慎,便會落下了,叫她痛徹心扉。
“謝譽。”她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聲。
山洞裏仍舊是一片寂靜,隻有呼呼而來的風,如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癡情女郎,一下又一下地從山洞外頭吹拂進來。
“謝譽……”蘇意凝的聲音顫抖了起來,連嗓子都有些發幹,張了張嘴,雙唇微顫,喉嚨發緊,怎麽也說不出話來了。
她慌亂無措,一瞬間六神無主,謝譽腦後的傷口還流著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袖。
她不是大夫,不通藥理,也不知道一個人若是後腦受傷了又流了這麽多血,會不會死?
若是不會,那會不會落下什麽隱疾?
大概沒什麽比此刻更加煎熬了,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受傷暈厥,自己卻無能為力,連哭都不知道該怎麽哭了。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愣在了原地,隻知道似提線木偶一般的,抱著他的身子,用自己身上稍微幹淨一丁點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謝譽後腦勺流出來的血。
他們少時,謝譽頑劣,一起玩時總愛裝死嚇她,每次嚇得她掉眼淚,他就會突然跳起來哈哈大笑。
而此刻,謝譽躺在她的懷裏,蘇意凝動都不敢動,生怕再次傷到他,他也再沒有跳起來過。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蘇意凝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揪起,她無比懊悔今日沒有拒絕大娘子那邊,她便不該來大相國寺。
若是她不來,便不會出這樁子事,若是她不來,謝譽便不會受傷。
想到這,蘇意凝的眉頭緊鎖,眼底帶著怒火,心裏對鄭氏母子三人的恨意更深了些。她在心裏打定了主意,若是這次能活著回去,一定要鄭氏母子三人付出代價。
“謝譽……”她帶著哭腔,即艱難的開口,又喊了他一聲。
謝譽仍舊沒有回音,整個人的生機也好像在一點點的抽離。
蘇意凝的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珠簾,一粒粒砸了下來,落在了謝譽衣服上。她不敢想象,今日若不是謝譽,她會怎麽樣,她又能怎麽樣?
或許,此刻她已經在過奈何橋了,也說不定。
“謝譽,你醒醒,你醒了,我就答應嫁給你。”蘇意凝一邊落淚,一邊聲音發顫地說。
可謝譽好似沒有聽見,完全沒有任何反應,連手指頭都不曾動過一下。聽到了最想聽到的話,他都不能給出任何反應,蘇意凝的心,咯噔了一下,抬起一隻手顫顫巍巍地伸到了謝譽的鼻子下麵,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她的手極緩慢的伸向謝譽,似等待判刑的罪人一般,內心無比焦灼。
“沒死,”忽然,一直閉著眼睛的謝譽用極輕的聲音開了口,他的眼睛一直未睜開,話說得很慢,“你別怕,我沒事,隻是頭疼,睡一會兒就好了。”
蘇意凝不敢動彈了,一直強忍著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好似在深海裏沉船又劫後餘生遇到了孤島。
那種極悲極喜的感覺,讓她一瞬間忘了呼吸。
腦子被這一瞬間的悲喜交加所蒙蔽住了,心卻忽然明亮了起來。
從前想不通的很多事,在這一瞬間,忽然就想通了。她總以為,自己是不想嫁人的,所以才會次次相看不中總會覺得對方哪裏不對。
這其實,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罷了。
哪裏就是同她相看的人有什麽不對呢?
不對勁的,明明是她。她同謝譽退了婚,便封心鎖愛,再不想嚐試著與其他人交往,卻又不敢直麵自己這一份真心,總要編各種謊言來應付家中長輩,更是騙自己。
明明,心裏除了謝譽,再也擱不下其他人了。同她談婚論嫁的那個人不是他,便怎麽樣,都是不對的。
卻偏偏不敢承認,今日覺得張家兒郎矮了,明日覺得李家兒郎瘦了,後日又覺得趙家兒郎不通詩書了。
其實,都是借口罷了。
蘇意凝低下頭,用幹淨的那隻手輕輕攏了攏謝譽臉頰上的碎發,溫熱的手指慢慢描繪過他的眉眼,她的心隨著她的手指,動了動。
她的心,再沒有哪一刻,能有此刻這般清醒了。
他都敢舍命護她,她為何不能賭一個明天呢?
等回去後,她便進宮,去答複貴妃。
謝譽陷入了沉睡,再沒有說話,他這一睡,直接睡了兩日。
來尋他們的人,一直到次日中午才找到他們。夜裏山中風大寒冷,蘇意凝便抱著謝譽互相依偎著取暖,兩人又都受了傷,便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謝譽的人和蘇府的人幾乎是差不多時間尋到的他們,兩方人馬剛尋到山洞,掀開了蘇意凝弄來擋住洞口的亂草,便看見他們二人衣衫淩亂的抱在一起。
幾名負責來尋他們的隨從便立刻轉過了身,沒敢再看他們。
蘇意凝被吵醒了,鬆開了謝譽,謝譽的人便立刻上前,抬著他去就醫了,而蘇意凝則被蘇家的人帶回了忠勤伯府。
回到蘇府,蘇意凝梳洗過後,便由女醫官替她做了個全身檢查,複又把了把脈,確定她有沒有內傷。
“二姑娘,您身上都是些擦傷,適當塗些藥膏,應當不會留下疤痕,”女醫官檢查完,立刻便向她行禮複命,“隻是您的腳踝,應當是崴了一下之後又強行走了一段路,現下紅腫了,須得靜養些時日,我會每日過來替您推拿按摩,另外您的手臂脫臼了,等會我會替您接回來,可能會有點疼。”
蘇意凝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女醫官笑了笑,立刻上來替她將脫臼的手臂接了回去。蘇意凝愣了好久,她腦子裏懵懵的,之前竟然沒感覺到身上有這麽多處傷,她在山洞裏抱著謝譽時,雖然覺得手臂無力,卻仍舊不敢放下他。
大概是有些人,一旦拿起了,就很難再放下了。
可醫官說,她的腿須得休養幾日才能下地行走。她又不能被人抬著去貴妃宮裏,那也太失禮了。
原本她還想著回府梳洗後便進宮請貴妃賜婚,眼下也隻能暫且擱置,等她的腿傷養好,她再去宮裏吧。
但謝譽那邊,她得先知會一聲。
不多時,蘇老太太杵著拐杖,急匆匆地從外間趕了過來,她甚至來不及站穩身形,便伸手拉住了蘇意凝的手,眼睛來來回回地在她身上打量。
“上天保佑,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蘇老太太急的一夜未眠,現下整個人也是憔悴得很,可看向蘇意凝的眼睛卻閃著光。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眼底含著淚,拉著蘇意凝的手不肯鬆開。
“祖母,我無事,您別太擔心。”蘇意凝出聲安慰她。
她在心裏盤算著,這一次的事,絕對不可能就這麽算了的,她定然是要找蘇意如討要回來的。可在蘇老太太麵前,蘇意凝隻能強裝無事,怕她擔心。
“還好你無事,”蘇老太太忽然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接著道,“你那三妹妹,往日裏無用,到了關鍵時刻更是無用!她說她眼瞅著驟雨狂風的,那棚子要塌,想著救你出去,心裏亂了陣腳,弄錯了方向,才將你推了下去。怎麽就能辦這麽蠢的事!”
猜到蘇意如定然又要顛倒黑白,蘇意凝也不急,淡定問道:“三妹妹是這麽說的?”
“嗯,”蘇老太太還是不放心,又拉著蘇意凝看了一圈,“那棚子塌了,她被砸傷了腿,左腿斷了,以後能不能好好走路都不知道。一醒來就哭哭啼啼的要死要活,我去問她為何推你,她便是這麽同我說的,怎麽?不對嗎?”
蘇意凝聽著老太太的話,眉頭舒展了不少。或許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害人終害己,蘇意如想要她死,自己卻是自食惡果。
“不是的,祖母,三妹妹是故意推我下去的。”
聽到她這麽說,蘇老太太忽然就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頓了好一會兒,拉著蘇意凝的手忽然收緊:“你別輕舉妄動,這事你父親定然不信,你輕易去提,他說不準還要責罰你攀咬妹妹。”
說完,蘇老太太頹然倒下,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都說知子莫若母,她那個寶貝兒子心偏到胳肢窩裏了,蘇老太太自然是知道的。
往日裏她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都是她的孫女,她也不好多說什麽,隻能自己多站在蘇意凝這邊,幫襯著她。
可這次的事,實在太大了。蘇意凝自小在她眼皮子底下養大,她是什麽性子,老太太是全然明了的,她絕不可能會拿這種事情說謊的。
那麽,蘇意如就太可怕了。一個能輕易想害死嫡親姐姐的人,還能有什麽事情是做不出來的嗎?這種人,留在家裏是禍害,嫁給旁人也是禍害。
蘇老太太震驚不已,坐在椅子上,胸腔起伏不定,扶著座椅的手微微發抖。
“凝丫頭,這事,祖母一定會給你做主,”她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便是你那個糊塗父親再偏心,這事也絕不能輕輕揭過。”
這些日子,因為長姐和離之事還有她的婚事,祖母已經和父親爭吵過很多次了,蘇意凝不想她再為了自己去同蘇澈爭執。
她搖了搖頭:“不用的,祖母您別擔心,孫女會自己解決的。”
兩人正說話間,外頭傳來了蘇澈的貼身小廝的聲音。
“二姑娘,主君請您去他院裏一趟,說是有貴客到訪。”
老太太皺了皺眉,罵道:“什麽貴客!還要家中未出閣的女眷去見?且凝丫頭傷了腿,大夫囑咐了不得走動。”
小廝有些為難:“還請老夫人通融一下,主君說了,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讓二姑娘去一趟。”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什麽樣的貴客,非得見家裏未出閣還受著傷的女眷?”
蘇老太太站起了身,準備出去罵,被蘇意凝攔了下來。
“沒關係的,祖母,我可以叫人抬我過去,您別因這些小事再同父親爭吵了,沒得氣壞了身子。”她說話溫溫柔柔的,眼神卻堅定。
說完,便撐著身子向蘇老太太行了禮,而後吩咐了人抬她去了主院。
不多時,蘇澈的院子便到了。抬著蘇意凝的人將她一路抬到了蘇澈院子的正廳,端端正正放在了屋子中間。
“父親,”蘇意凝撐著身子起身,行了個禮,“大夫囑咐了我的腿近些日子不可再行走,失禮了。”
難得的,蘇澈沒找她麻煩,甚至看向她的眼神裏還多了幾分,慈愛?
他原是端坐在位置上的,見蘇意凝撐著身子起來行禮,立刻從位置上起身,小跑著過來,扶住了她:“誒,一家人,不講究這些虛禮,你既受了傷,那便免了這些繁文縟節。”
一麵說著,他一麵喜滋滋地看著蘇意凝,滿眼歡喜,眼底的笑意都要溢出來了。
“父親,您說,有貴客要見我?”蘇意凝被他這副樣子弄得心裏發堵,還有幾分反胃。
“可不是,”蘇澈又是一笑,拍了拍蘇意凝的肩膀,“人都等你一個時辰了。”
說著,蘇澈便朝正廳旁邊的偏室看了一眼。
“要麽怎麽說,禍兮福所倚,你同謝家退了婚,原本我還愁你的婚事呢!”
“誰曾想,這天大的好事,竟落到你頭上了!”
蘇意凝被他說的一頭霧水。
而另一邊,偏室通往正廳的門被小廝打開,小廝弓著身子,請進來一個人。
一身玄衣,頭戴玉冠,劍眉斜飛。
正是如今與三皇子爭儲爭得如火如荼的六皇子。
見他走出來,蘇澈立馬哈著腰,小跑著跑到了六皇子麵前,陪著笑:“讓殿下久等了,小女受了點傷,有礙觀瞻,擾了您的眼。”
看著蘇澈這副狗腿子的模樣,聽著他這些話。
蘇意凝的眉頭緊鎖了起來。
忍不住的,在心底裏泛起了惡心。真不堪,可偏偏,這樣不堪的人,是她的生父。
“不擾,不擾,蘇家二姑娘才貌雙全名動京城,貌若嫦娥。若能納她為側妃,乃是本王之幸。”
什麽?納誰?側妃?
蘇意凝詫異抬頭,一百個難以置信。
她與六皇子,並無交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甚至連麵都沒見過幾次。
他為何,要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