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謝譽顧不上此刻正下著滂沱大雨, 直接跳下了馬車,朝著前方奔去。
雨水衝刷之下,山路上有不少碎石和泥巴, 泥濘不堪。他眼看著蘇意凝從高處墜下,也顧不上形象了,直接撲倒在了泥濘的土地上,將自己當成了人形墊背, 接住了墜下的蘇意凝。
而後抱著她翻了個身, 兩人在大雨中緊密相擁。蘇意凝嚇破了膽,久久失言。
不遠處的林子裏,黑袍人看著眼前的一切, 不禁皺了皺眉頭。
“主子, 還動手嗎?”埋伏好的此刻見此情形,拿不定主意,問道。
黑袍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他不願與謝譽結仇,且還很想拉攏謝譽,若是派出去的人失手傷了他, 或是叫他認出來, 可並不怎麽好。
就在他猶豫之際, 謝譽已經抱著蘇意凝來到了馬車旁, 兩人正準備上馬車。
千鈞一發,等他們安全駛過這一段路,下次再想下手,依蘇意凝那警惕的性子, 恐怕會很難。
黑袍人扶著樹幹的手收緊了幾分,眉頭緊鎖, 無奈道:“動手,一個不留。”
刺客有些猶豫,追問:“謝小侯爺,也殺?”
黑袍人點了點頭,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謝譽:“他未必能為我所用,與其等他日後與我作對,那不如讓他死在這。”
另一邊,謝譽已經抱著蘇意凝上了馬車。大雨之下,他們全身都濕透了,謝譽後背的傷才剛好沒多久,剛剛那樣的衝擊之下,他的後背磕到了不少亂石,夏衫又薄,此刻他的後背又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可他卻沒感受到疼,隻顧著看蘇意凝,拉著她的手,反複確認她身上是否有傷。
即便被謝譽接住了,可蘇意凝也傷的不輕,方才同蘇意如拉扯之時,她的腳腕崴了一下,此刻稍微動一動,便是鑽心的疼。
剛剛落地時,雖然被謝譽接住了,她的手腕仍舊撞在了路邊的石頭上,現下酥麻一片,動彈不得,也不知是不是折了。
“我還好,你怎麽樣。”她也沒顧得上自己的傷,反而是盯著謝譽看。
謝譽那張俊俏的臉上,不知何時被亂石剮蹭到了,上頭多了三條不深不淺的傷痕,正往外冒著血水。
而他們二人身上,皆是沾了一片泥土。謝譽看著蘇意凝,心想她大概上下八百輩子,都沒這麽髒過。
想到這,謝譽顧不上疼痛,從車廂裏找了塊潔淨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蘇意凝的臉和手。
忽然,向前行駛的馬車突然失控一般的橫衝直撞,馬車顛簸了起來。
“外頭怎麽了?”謝譽開口問道。
無人應答,他起了疑,剛要掀開車簾,馬車夫的屍體便直直地朝後倒來。
蘇意凝嚇得尖叫出聲。方才他們隻顧著關心彼此,忽略了外頭,現下一看,他們的馬車正被幾名黑衣人圍著,車夫被人一劍封喉。
馬兒也受了驚嚇,正抬起馬蹄,胡亂的撒潑。
馬車因為馬匹的失控,而跟著失控,車身劇烈晃動。
忽然,為首的黑衣人飛身而起,直接一刀砍向了失控的馬。
馬脖瞬間被砍出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雨水滂沱,混著血水向下流。空氣裏彌漫著血腥之氣。
謝譽握住了蘇意凝的手,將她往懷裏拉:“抱歉,今日是我疏忽了,人帶少了。”
他今日晨起,出門太匆忙了一點,後來又直接從忠勤伯府一路追了過來。若是他多帶些人,定然不會這麽被動。
蘇意凝難得的反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堅定:“是我拖累了你,人是衝我來的。”
刺客解決了發瘋的馬,便往馬車這邊而來。
蘇意凝將頭埋進了謝譽懷裏,緊緊的圈住了他的腰肢。敵眾我寡,又帶著她,謝譽不可能是這些訓練有素的殺手的對手。
她看了一眼馬車後窗,那後麵,是一處陡峭的斜坡。
“你怕嗎?”謝譽也跟著看了一眼馬車後窗。
千鈞一發之際,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從馬車後麵跳下斜坡。
謝譽抱著她,一路向下滾去,泥濘不堪的山野,亂石荒草叢生,不知名的植物枝椏刮破他們的衣服,紮進肉裏。
謝譽始終沒有鬆手,一直用一隻手緊緊抱著蘇意凝,另一隻手則護著她的腦袋。
雨勢太大,他們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坡下,刺客們連忙跟著追了過來。
蘇意凝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滾了多少圈,才最終落到了平地上。
她緩了口氣,從謝譽懷裏抬起頭,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泥土:“咱們得快走,他們肯定會尋來的。”
邊說著,蘇意凝邊強撐著站起身,朝著四周看了看,想找條逃生之路。
“往南邊走吧。”她提議。
無人應聲。
蘇意凝這才察覺到不對,謝譽剛剛明明還在她耳邊喘氣,現下卻沒了聲音,整個人好像泄了氣一般,躺在了草地上。
她跪坐在謝譽身旁,搖了搖他:“謝譽,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謝譽艱難睜眼,看了她一眼,極困難的開口,道:“頭疼。”
說完,又閉上了眼睛。蘇意凝心慌,連忙抱起他的上半身,去查看他的後腦。
她摸到了一手的鮮血,謝譽的後腦不知何時撞到了石塊上,此刻正洇洇向外流著血。
她慌亂了片刻,立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謝譽安置在原地,拖著受傷的腿,開始在四周尋找避雨之處。
謝譽的腦部受到了撞擊,她不能輕易挪動他,萬一再次誤傷,造成二次創傷,恐怕問題會更嚴重。所以,蘇意凝沒走遠,隻在附近幾百米的地方搜索了一番,找到了一處還算能避雨的山洞,便扶著謝譽過去了。
謝譽人雖然不怎麽清醒,但潛意識裏便是不想給蘇意凝添亂,她找到山洞回來,謝譽便強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兩人一路攙扶著,走進了洞裏。
“希望他們別找來。”蘇意凝又找了些亂草,擋在了山洞洞口處。
她身上極疼,卻不敢開口說,怕謝譽擔心,隻能胡亂的說著話,讓自己分心,不去想疼的事情,也想說說話,喚醒謝譽的注意力。
“我掉下來時,我的女使看見了,蘇家應該會立刻派人來尋我。希望他們能在這些殺手前頭,找到我。”
“今日的雨可真大啊。”
“這山洞有點小,感覺再多個人來,都得站到洞口去了。”
她好久沒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了,到最後,真的是,沒話找話聊了。
謝譽嗯了一聲,將她拉進了懷裏,腦袋搭在了她的腦袋上:“地方小,你靠我近點,不然不夠坐。”
“別說話了,安靜讓我抱一會兒。”
蘇意凝沒敢動,怕她掙紮著不讓他抱,會傷到他。
而且她身上也疼,多動一下,都多疼一下。索性,她便任由謝譽抱著她,也將腦袋埋進了謝譽懷裏。
此刻兩人都狼狽極了,像兩個泥人,衣服都破損了,身上也淩亂不堪。
“你說,咱倆這算不算落難鴛鴦?”謝譽閉著眼睛開口問她。
蘇意凝的腦袋靠在謝譽的胸膛處,聽著他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否定:“咱倆是落難熟人,不是鴛鴦。”
“熟人?”謝譽故意換了個聲調。
蘇意凝煩他這副樣子,故意揶揄他:“行吧,那不熟。”
“哦,不熟,昨晚你親我?”
*
鳳儀殿內,楊慎已經跪了有三個時辰了。從辰時被陳貴妃召進宮,直到此刻日頭已經高懸,傳膳的宮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貴妃仍舊端坐在屏風之後,紋絲未動。
她不動,楊慎便就更不敢動了。
可他冥思苦想,仍舊想不出,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得罪了這位寵冠後宮的貴妃娘娘。
“楊探花,”直到未時,貴妃才幽幽開口,聲音隔著屏風傳來,透著威嚴,“跪在這的三個時辰,你可想清楚了?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
楊慎不知,一頭霧水,但不敢不答。
“回貴妃娘娘,臣不知。”
聽到他這麽說,陳貴妃非但沒有惱怒,反而是低笑了一聲,一雙削蔥般精致潔白的手搭在了膝上,聲音不疾不徐。
“那你還算有救。”
此話一出,楊慎心裏頭更是茫然,身子卻忍不住地抖了一下。都說皇家威嚴不可侵犯不容直視,可這金尊玉貴的貴妃娘娘,便是坐在那不說話,也叫人膽戰心驚。
“不知娘娘是何意?”楊慎壯著膽子,開口問道。
屏風那頭沒了聲音,久久無人應答,隔了好一會兒,貴妃輕輕抬了抬手,一直守在貴妃身旁的掌事宮女才開了口。
“把人帶上來。”
聲音落下,便見偏殿的門緩緩打開,幾名禁衛軍押著一名女子,從那頭走了過來。
楊慎還未來得及細看,便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二哥哥,救我。”
是他的三妹妹,楊穎儀。
楊慎不明所以,看著被禁衛軍押著的妹妹,又看了看屏風那邊端坐不動的貴妃,猶豫道:“貴妃娘娘,不知舍妹做錯了什麽,惹惱了您?微臣在這裏,替她賠個不是。”
聽到他這話,陳貴妃冷冷掃了他一眼,道:“恐怕你賠不起!”
楊慎心頭一驚,自覺這恐怕不是什麽輕易能被放過的事,扭過頭,問楊穎儀:“三妹妹,你做了什麽?”
楊穎儀昨日興致盎然地出門同小姐妹們吃茶賞花,不料半途便被貴妃娘娘的人給請進了宮,一夜未回楊家,這楊家人居然也沒人來尋。
她在偏殿被審了一夜,因她畢竟是楊家嫡女,無憑無據的事情貴妃也不好輕易動大刑,但宮裏頭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去了,油皮都不破一點,卻能叫人生不如死。
楊穎儀現下看著並無大礙,可人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了,楊慎問她,她隻知哭哭啼啼地求救。
楊慎沒辦法,隻得又去求貴妃。
屏風另一頭,一位掌事宮女走了出來,不緊不慢地走到了楊慎麵前,從袖中悄悄掏出一物,在楊慎麵前亮了亮。
“想必,探花郎,應該識得此物吧。”
陳貴妃的聲音再次隔著屏風傳來,威嚴而不容置疑。
楊慎抬眼,朝著宮女手中看了一眼,瞠目結舌,下意識地出聲:“這不是那日,我給二……”
他剩下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來,便被貴妃娘娘出聲喝止了。
“楊探花,本宮勸你,謹言慎行。”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在場的人雖然都是陳貴妃的心腹,但終歸還是謹慎些好,萬一泄露出去,可不好。
偏偏楊慎白讀了這麽多年書,差點就說出了口。
“你承認你認識,便好。”
陳貴妃扶著宮女的手,站起了身,吩咐人撤了屏風,冷眼看著正跪在地上的兄妹倆,揚了揚下巴:“將楊三姑娘,帶下去。”
楊穎儀又被禁衛軍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了下去。
“其他人也都退下吧,隻留玳瑁一人便可。”貴妃抬了抬眼皮,吩咐道。
眾人紛紛退下,隻留方才拿著小瓷瓶的那名宮女一人。
楊慎更緊張了,如芒在背,連大氣都不敢出。
“玳瑁,你去同他說。”
那名宮女領命,便往楊慎身邊走了幾步,將袖中那支小瓷瓶再次拿了出來,捧在手心。
“楊大人,這支瓷瓶中所盛之藥,是何藥效,您可知道?”
楊慎自然是知道的,直接開口:“回大人的話,裏頭是我們楊家祖傳秘藥,解酒用的。”
陳貴妃大致已經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他這一套說辭,並不驚訝,點了點頭,示意宮女繼續。
“您可是在端午宮宴那日,將這支裝有楊家秘藥的瓷瓶,送給了忠勤伯府的蘇二姑娘?”
楊慎點頭,供認不諱。
“楊大人,經太醫院院判的分析,您這瓶子裏頭,裝的並非解酒藥,而是烈性助興之藥。”
“外頭一層,確實有解酒之功效,可裏頭包裹著的,卻是助興之物,不必奴婢再同您解釋了吧?”
她的話音落下,殿內隻有他們三人,靜得可怕,玳瑁的聲音擲地有聲,又好似一粒粒老黃豆,一下又一下,砸在了楊慎心頭。
讓他一瞬間,心亂如麻。
他明明是擔心蘇意凝醉酒,拿的是府中的解酒藥。這藥楊家用了已有百年,怎麽會,出問題?
他臉色一瞬間變得極差,整個人也有些迷茫。
“瞧你這樣子,本宮倒是願意信此事與你無關。”陳貴妃掃了他一眼,開口說道。
“但這事,你也脫不了幹係。昨夜本宮已經問過你那個好妹妹了,她承認了,藥是她換的,本意原是衝著你來的,但最終卻是凝兒受辱。”
“她想撮合你和她的手帕交,聽聞你祖母近些日子頻繁帶著你去蘇家,怕長輩們直接訂下婚約,便和手帕交商量著,先將生米煮成熟飯,再嫁入楊家。昨晚,本宮的人,問得一清二楚。探花郎若是不信,等會可以親自再問問你那個好妹妹。”
陳貴妃冷眼掃了楊慎一眼,眉頭微皺。
她原先聽聞楊家與蘇家走得近,也曾想過,這楊慎或許也不失為一個好夫婿,還想著改日勸勸蘇意凝。
如今看來,還好她沒勸。這樣糊裏糊塗的人,連兜裏的藥被人換了都不知道,這樣滿腦子心機又膽大包天的妹妹,這種家庭,嫁過去也是受罪。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
“這口氣,本宮咽不下去。但這事公開了處置,有損凝兒的名節,本宮不願。”
“所以,人,你帶回去,你們楊家,得給本宮一個滿意的交代。”
楊慎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心情複雜地抬眼,看著貴妃。
“還有一點,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那晚是凝兒誤吃了你的藥。”
楊慎全程一句話都沒說,隻是跪在貴妃娘娘的腳下,直到此刻,才開口道:“微臣,遵命。”
這話他說的咬牙切齒,不知在憤怒些什麽。
但貴妃不願再看他,螻蟻而已,管他氣什麽呢?還能算計到她頭上不成。
陳貴妃抬了抬手,吩咐人將他們兄妹二人送了出去。
*
回楊府的馬車上,楊穎儀仍舊心有餘悸,瑟縮在角落裏,小聲啜泣。
她不敢同楊慎說話,更不敢再提起之前的事。
她這個兄長,平日裏溫柔端方,可觸及他的逆鱗,他能將人生吞活剝了。
楊穎儀在貴妃宮裏受了一夜刑,驚嚇過度,原本看見楊慎,還覺得看見了救命稻草。可眼下,瞧著他鐵青的臉色,楊穎儀連大氣都不敢喘,隻能瑟縮在角落裏,小聲啜泣。
“過來。”楊慎沉聲開口。
楊穎儀抬頭,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隻能慢慢挪動著身子,往他那邊靠去。
“啪!”響亮的耳光聲在車廂內響起。
“啪!啪!”
緊接著,又是三下。
楊慎陰沉著臉,看著楊穎儀。她的臉頰瞬間便腫了起來,卻不敢躲,更不敢叫喊。
“你如今,膽子越發大了,連哥哥都敢算計?”楊慎瞪了她一眼,氣不打一處來。
算計就算計吧,偏偏要選端午那日,偏偏還沒算計成,竟讓他親手將那藥瓶送給了蘇意凝,讓他親手將自己心儀的女人送到了其他男人的榻上。
楊慎痛苦的閉了閉眼睛,眼前浮現出的,全是那日蘇意凝脖頸上的那枚紅色扁舟。
新鮮,刺眼,奪目,叫人看了生氣,恨不能用匕首剜下來。
他的手微微發抖,抬了起來,伸到了楊穎儀的臉頰旁,楊穎儀下意識地瑟縮,想象之中的疼痛感卻沒有到來,楊慎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紅腫的臉頰,而後又用手指撚起了她鬢角的碎發,替她攏到了耳後。
“疼嗎?”楊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楊穎儀立馬起身,跪了下來。她沒想到會闖這麽大的禍,明明平日裏楊慎也是時常與她的手帕交來往的。
兩人一起品茶作賦,談人生談理想,她以為,隻是祖母喜歡蘇二姑娘,兄長與她的手帕交才是郎情妾意。自己隻是促成了一樁美事而已。
可看楊慎今日這樣的神情,楊穎儀的心涼了半截。
“兄長,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楊慎沒說話,隻是低頭看著她,隔了好久,又抬手像摸寵物似的,在楊穎儀的頭上摸了摸,又輕輕拍了拍。
“疼嗎?哥哥不是有意的,隻是哥哥太生氣了。”
楊穎儀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貴妃娘娘說,要我們楊家,給她一個交代。”楊慎看著楊穎儀,慢條斯理道。
“妹妹,你說,該怎麽辦?”
楊穎儀的眼底,浮現出了驚恐和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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