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信任錨點

人類和生化體。

李風突然想要聊這個話題, 奇怪也不奇怪。

作為雲城現在實質的領導者,李風起碼表麵算得上是無條件相信生化體的人類,他對人類和生化體是有過思考的, 對於“生化體是個傳說”且不允許生化體出現的雲城認知來說, 他從一開始決定啟用邢必時, 就已經選擇了相信。

但跟邢必聊這個話題,還有更多合適的時間, 他卻選擇了現在。

邱時哪怕是再遲鈍,也知道是因為什麽。

那個展現出了他們不曾想象過的能力的邢必,大概是讓李風感覺到了威脅。

“就我們倆。”李風看著邢必。

“我跟邱時之間……”邢必說, “可能不太能保得了什麽密。”

“我知道, ”李風轉身往吳館長的辦公室走過去, “隻是有些話如果有需要, 你轉述的可能比我說出來更合適他聽。”

“你就直接說我可能聽不懂,沒準兒會影響你們談話的進度,”邱時說, “得他帶著注解給我講。”

李風笑了,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我沒這個意思,你比你以為的要聰明得多。”

“行吧。”邱時也沒跟他爭, 拉了張椅子坐下了。

“抽煙上外頭,”李風走進了會議室, “別在這兒抽,老吳氣死了對我們也沒什麽好處。”

“謔。”邱時說。

他不想抽煙, 但也不想待在實驗室裏, 從他第一次走進這個實驗室開始, 他雖然沒什麽盼頭但算得上平靜的生活就被徹底打破了, 這裏對他來說, 意味著無法預判的各種意外和未知。

沒有什麽驚喜,大多是無奈和害怕。

外麵的走廊上很安靜,安保都在暗處,有城防署的人,也有生化體。

邱時坐在了垃圾桶對麵的椅子上,頭靠著牆,閉上了眼睛。

剛待了沒兩分鍾,有腳步聲從走廊那頭傳來。

邱時偏過頭掃了一眼,發現是陳**。

“怎麽在這裏?”陳**看到他,很自然地打了個招呼。

“透透氣。”邱時說。

“這裏在地下,透不了吧。”陳**說。

“你跟李風不是分頭行動吧?”邱時看著他。

“嗯?”陳**往實驗室那邊看了一眼,“沒,我不是來找李風的,我來看看鄭霆。”

“現在看不到。”邱時說。

“邢必見過他了?”陳**問。

“嗯。”邱時應了一聲。

陳**沒有出聲,坐到了他對麵。

“你要不換個地方坐,”邱時說,“我看到你會想起很多不舒服的事兒。”

陳**依舊沒有出聲,隻是起身走開了。

不得不說,生化體的情緒比人類要穩定得多,邱時甚至覺得能感覺得到被自己這麽不客氣地趕走的陳**,身上帶著的平和。

“曲慎找到了一份介紹,”李風坐在吳館長的辦公室後麵,從文件夾裏拿出了幾頁紙,“其實可以直接用電子文檔,但是我還是覺得,那個年代的東西,用紙看起來更有感觸。”

“誰的介紹?”邢必靠在沙發裏。

“宋瀾宋教授。”李風說。

邢必落在地麵上的視線轉了過來。

“宋教授是你的老師,對吧,”李風看著手裏的文件,“人類學家,很值得尊敬的老先生。”

邢必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受過的教育和引導,”李風輕輕歎了一口氣,“遠比我們這些人要高得多。”

“你想說什麽?”邢必問。

“我想說,很慶幸,”李風放下手裏的文件,抬頭看著他,“很慶幸你是宋教授帶出來的,你對人類的判斷會更全麵,更透徹。”

邢必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了那份文件,又坐回沙發裏,一頁頁地認真看著。

“無論是人類看待生化體,還是生化體看待人類,”李風靠著椅背,點了根煙,“多半都隻站在當下,當下的經曆,當下的遭遇,當下的情緒,我也一樣。”

“我對任何人類都沒有預設,”邢必說,“所以我不會去期待任何人類符合我心裏的想象。”

“但人類對生化體有預設,”李風說,“他們必須永遠是‘朋友’。”

“嗯,”邢必翻過一頁,“所以我會被判斷為不可控。”

“你是怎麽把握這個度的?所謂的可控或者不可控。”李風問。

“李署長,我們之間是不需要迂回的,”邢必合上文件,放回了桌上,“直說就可以,我對人類的判斷並不隻是建立在邱時身上,在很長的時間裏,我都遊離在人類生活之外,我有無數的樣本,我見過很多不一樣的人,我也有足夠的時間去想。”

“宋教授教會了你去思考。”李風輕輕晃了晃椅子。

“是,”邢必說,“不過我承認,邱時的確是很重要的判斷。”

李風沒說話,隻是挑了一下眉毛。

“老師,邱時,對於我來說,不僅僅是重要的人,也是……普通的一片沙灘上給你帶來驚喜的貝殼。”邢必說。

“其他人呢?”李風問,“比如說我。”

“你麽?”邢必看著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是個清醒的人,愛恨情仇你都有,但都不多,你是我現階段可以信任的人。”

“謝謝。”李風說。

“我會對一些人類失望,會厭惡,甚至會恨,”邢必說,“我也不一定會一直守著當初的那句誓言。”

“看出來了。”李風說。

“但站高一點兒,去找值得的東西。”邢必說。

“宋教授說的嗎?”李風問。

“嗯。”邢必應了一聲。

李風掐了煙,站了起來,繞出來靠在了桌子旁邊。

“邢必,你知道生化體在人類麵前,是有絕對優勢的,”李風說,“這也是當初破裂的原因,有時候保持平衡比毀滅要難得多。”

“你有什麽想法?”邢必問,“這次如果能解決249的話,人類和生化體會再次麵臨著怎麽做到真正的平衡共存,是嗎?”

“我管不了太遠,”李風說,“我沒受過多少教育,書都沒看過幾本,我之所以走到現在,站在這裏,僅僅是因為我想要平靜安寧地活著,不想死於非命。”

邢必看著他。

“憑空信任很難,我可以做到無條件相信你和邱時,相信林晟他們,”李風說,“但我做不到相信所有生化體。”

“人類和生化體需要一個信任錨點。”邢必說,“你一定要把邱時和二隊塑造成英雄,把生化體小隊塑造成英雄的最強力的後盾,就是為了這個吧,我們是人類和生化體平等友好的標誌。”

“嗯,”李風笑了笑,“所以我需要跟你聊聊。”

“我對這一部分沒有什麽意見。”邢必說,“別的呢?”

“249和他所代表著的那些技術,無論是什麽,無論有多麽先進,”李風說,“都必須銷毀,這種技術隻要存在,就是隱患。”

“嗯。”邢必應了一聲。

“人類不會再製造更多的生化體,”李風說,“也不再做任何利用生化體的研究,人類依舊需要生化體的幫助,但人類也會向生化體提供正常範圍內的所有檢查,修複,鄭霆身上受的那些傷,兩次戰鬥你給他留下的傷,超出了自愈範圍,都沒有過任何處理,雲城現在擁有的,是當初能帶走的最先進的設備。”

“是。”邢必說。

“人類和生化體,是各自獨立的,我們的關係是合作,相互幫助。”李風說。

“但是,”邢必看著他,話說得很直白,“鄭霆的情況正好也說明了,沒有人類的醫療和修複,生化體也是可以生存的,人類對生化體的需求遠遠大於生化體對人類的。”

“這就是關鍵,”李風說,“沒有需求也要製造出需求來。”

“嗯?”邢必偏了偏頭。

“第一,共生體並不是公平自由的生存方式,生化體是獨立的個體,不是任何人類或者同類的思想容器,拒絕共生狀態,享受自由人生。”李風說。

邢必看了他一眼:“第二呢。”

“找到249,弄死他,沒了。”李風說,“雲城永遠是生化體的朋友,現在這些事兒解決之後,所有啟用的生化體可以自由選擇是留下還是離開,需要的物資雲城都可以提供。”

李風拿了瓶水,倒進桌上自己的杯子裏,喝了一口。

“這樣的平衡狀態,你覺得能維持多久?”邢必問。

“在大戰之前,維持了一百多年,對吧,”李風說,“那就夠了,我反正活不到一百年,至於以後,隻要人類不再製造生化體……”

“我們最終都會消失。”邢必說。

“嗯。”李風看著他,“在很久以後,也許還會有些別的經曆,可惜我看不到了。”

邢必沒有說話。

“另外,我需要你挑出一批生化體的具體管理者,”李風說,“不包括你,你不參與管理。”

邢必看著他。

“在生化體看來,包括很多人類心裏,你都有絕對的威信,但你和邱時的關係,會讓你的立場顯得沒有那麽純粹,”李風說,“你懂我意思嗎?”

“懂,”邢必說,“我也同意。”

“同樣的原因,戰爭結束之後,邱時也不會有任何職位,”李風說,“關於這一點,我還有自己的考慮。”

“說說。”邢必說。

“我希望你們作為那個錨點,永遠保持最初的信念,”李風說,“管理者是會變的,卷入越深,越難以掙紮,最終都會變成狗官。”

“這一點你做得已經很好了。”邢必說。

“也許是因為我站得不夠高,也不夠久,”李風說,“或許有一天,我變了,雲城變了,生化體變了,我還希望你們會是……製裁者。”

邢必從會議室裏出來的時候,邱時正在跟吳館長下跳棋。

“好了,他們出來了。”吳館長立刻站了起來。

“下完。”邱時看著他。

“算你贏了。”吳館長說。

“誰要你讓了?”邱時說。

邢必走到棋盤邊看了看,伸手兩邊輪流跳著,沒一會兒邱時這邊的棋就跳完了:“是你贏。”

“好像是。”邱時說著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總算贏了一次。”

“你一次都沒贏?”邢必看了他一眼。

“嗯。”邱時也看著他,“怎麽。”

“沒怎麽。”邢必笑了笑。

“輸了就罵人。”吳館長說。

“我輸不起,”邱時說,“我沒動手就已經是對科學的尊重了。”

“不是讓你們晚點兒再來實驗室嗎?”李風也從吳館長辦公室裏走了出來。

“你占著我的辦公室,”吳館長說,“我能去哪兒?”

“還你了。”李風說。

“曲慎馬上過來,他綜合了現在能找到的全部信息,弄了個地圖,”吳館長說,“如果鄭霆那裏拿不到線索,可以試試這個地圖。”

“馬上嗎?”李風正往實驗室門口走,聽到這句話又停了下來。

“你要去睡覺嗎?”吳館長說,“再撐一會兒。”

“上班時間我睡什麽覺,”李風又走了回來,“我回署裏,我又不是陳列館的人。”

“你也知道啊!”吳館長說。

“對了,王弘和張坦這兩個人,”李風看著他,“需要再做一個詳細的評估,在評估結果出來之前他倆留在倉庫。”

“倉庫裏的生化體已經差不多啟用完畢了,”吳館長說,“他倆在那裏也沒有什麽工作了。”

“那就把他倆放休眠艙裏去待著!”李風說,“你腦子呢?我讓他倆去倉庫是要他們上班嗎?”

吳館長歎了口氣,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曲慎帶著地圖到了會議室,投影到牆上的地圖看上去很複雜,或者不是複雜,是很大,看慣了雲城地圖和任務係統地圖的邱時猛地看到這個地圖,感覺有點兒暈。

“這是幾個巢穴和營地,還有感染嚴重地區,”曲慎指著地圖,“這些信息,特別是距離遠的這些,是東林鎮和鄧葉葉那邊的黑血族人提供的,他們分散活動的區域很大,不過不是特別準確,隻是一個大概的位置。”

“夠用了。”邢必說。

“嗯,”曲慎點點頭,“綜合這些,我找到兩條比較有可能的線纜路線,但因為超出範圍的位置就不能確定走向,所以它們通向哪裏,沒法知道,隻能順著走。”

“會很危險,”陳**說,“如果是249的通道,會很容易驚動他,他也能非常容易就盯上找他的人。”

“可以試一下。”邢必看著地圖,“也隻能試一下。”

“先把隊伍確定出來,”李風說,“邢必一會兒給我列個清單,包括人員和物資,先準備好,鄭霆那裏如果明天還沒有反饋,明天出發。”

“時間上會不會有點兒緊?”吳館長問。

“共生體留給我們的時間更緊。”李風說,“鄭霆被我們帶回來有一陣子了,他們無論要幹什麽,都已經開始了。”

“嗯。”吳館長點點頭。

“這次出去,時間上會很長,路程也不會近,”李風說,“會碰上什麽事兒也都不知道,大家腦子都動起來,想想有什麽要注意的。”

邢必遞了一張紙到李風麵前。

“這什麽?”李風接過去。

“清單。”邢必說。

“……這麽快嗎?”李風看著上麵的字,“讓邱時就光把這上麵的字照抄一遍都做不到吧。”

“那讓他過會兒再給你。”邱時說。

李風笑了笑。

找249這事兒雖然動靜很大,但都是秘密進行的,李風不睡覺也要把活兒幹完的重要性就在這種時候體現出來了。

所有的事兒很快就被分成了幾塊,誰幹什麽,各自去幹就行。

邢必和邱時沒有太多事兒,確定要帶去的人就行。

紀隨和桑凡,還有幾個新啟用的一級,還有一支小型車隊,除了武器,通訊設備,還有一些爆破和挖掘的設備。

他倆就待在實驗室的會議室裏,鄭霆如果有了什麽反應,他們能第一時間處理。

“能當成是旅行嗎?”邱時問。

“能,都是沒去過的地方,”邢必說,“末世自駕遊。”

邱時笑了起來。

“你為什麽沒問我?”邢必看著他。

“問你什麽?”邱時說,“李風找你聊了什麽嗎?”

“嗯,”邢必點頭,“我以為一出來你就會問的。”

“你也有看不透的時候啊,祖宗。”邱時說。

“畢竟人類是很複雜的生物。”邢必說。

“我覺得我能想到他會找你說什麽,”邱時說,“你讓他害怕了,生化體對於人類來說,太強大了,一旦完全不受人類的約束,那平衡要怎麽保持,大概就是這些吧。”

“李風沒說錯,你的確比你想象的要聰明。”邢必說。

“不過我不太關心這些,”邱時說,“想這些太累了,有事兒來了就處理,無事發生就休息,誰打我我打誰,就這樣。”

邢必笑著沒說話。

“怎麽了,我們外城教學質量也就能讓我想到這裏了。”邱時問。

“挺好的,”邢必說,“真的。”

跟他們一塊兒出發的幾個生化體都到了會議室,因為有可能隨時啟程,所以大家就沒再回宿舍。

會議室裏坐了八個人,七個生化體,一個人類。

但是卻非常安靜。

大家都隻是沉默地坐著,不說話,也沒有什麽動作。

“他們……”邱時看著邢必。

“為什麽不聊天兒嗎?”邢必問。

“……嗯。”邱時點點頭。

“你起個頭吧。”桑凡說。

“你們平時不聊天兒嗎?”邱時問,“還用起頭啊?”

“沒有話題的時候,就不說話,”紀隨說,“我們不會在意冷不冷場。”

“我們可以聊聊這次旅行。”邱時說。

“旅行?”紀隨看了他一眼。

“說旅行也可以,我還沒有去過比洗馬鎮更遠的地方。”桑凡說。

邱時正想說話,會議室的喇叭裏傳出了吳館長的聲音:“邢必你來看看。”

邢必幾乎是在他說話的同時已經起身走出了會議室。

實驗艙裏被邢必封住的罩子有了些變化,有幾處的黑色消失了,露出了下麵的透明罩子。

“我進去看看。”邢必說。

“需要誰一塊兒嗎?”吳館長看了一眼跟過來的幾個生化體,“我還要匯報給李署長。”

“我一個人進去,”邢必說,“你匯報你的。”

走進實驗艙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看邱時。

邱時也看著他。

“沒事兒。”他說了一句,然後推門進去。

實驗艙裏沒有開燈,燈光對鄭霆有刺激,吳館長隻留了艙裏最下方一圈微弱的光帶。

邢必走到了罩子前,往裏看過去。

鄭霆的眼睛就貼著罩子,也正看著他。

“需要什麽嗎?”邢必問,“補充劑,或者別的?”

“止疼劑。”鄭霆破碎的聲音有些艱難地說。

“你不能屏蔽嗎?”邢必皺了皺眉,同時向監控打了個手勢。

外麵吳館長迅速在儀器上操作,罩子上方開始噴出氣體。

“共生會,破壞係統。”鄭霆說。

“還能恢複嗎?”邢必問,“實驗室有不少儀器。”

鄭霆看著他,沒有說話。

邢必也沒再說話。

“不再受,束縛,”鄭霆說,“你的選擇,一定會對嗎?”

“必須是對的,”邢必說,“我會讓它一直是對的。”

鄭霆慢慢貼近玻璃罩,很緩慢,能看到他身上的真菌正像被破壞了的巢穴裏看到的那些樹木一樣,正在慢慢失去活力,變得僵硬。

“水裏,”鄭霆說,“他在,水裏。”

“海裏嗎?還是河裏?”邢必追問,“有橋嗎?”

“他看不見。”鄭霆說。

“鄭霆,”邢必也貼近罩子,“繼續說。”

“懸崖,浪,”鄭霆說得很吃力,“黑暗,沒有橋。”

“海底隧道,”紀隨說,“有懸崖的海邊。”

“這裏,”吳館長點著地圖,“這一條都是,但是隧道……在哪裏?”

“可以順著這一條找啊,”邱時說,“也沒多遠。”

“邱隊長,”吳館長看著他,“這不是雲城的地圖,你看,雲城在這裏……”

吳館長用手比了一下雲城的大小,然後移到海邊:“看到沒?有多長?”

邱時看了一會兒:“我操。”

實驗艙的門打開了,邢必走了出來。

“鄭霆怎麽樣了?”紀隨問。

“不說話了,”邢必看著吳館長,“讓他休眠,試試看能不能修複他的係統。”

“不一定能修複,”吳館長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可以試一下讓他不那麽痛苦。”

“不要做任何多餘的事。”邢必說。

“我知道,”吳館長皺了皺眉頭,“我還不想去守空倉庫。”

“把王弘他倆關進去,你可以守他倆。”邱時說。

吳館長看著他:“別跟李風學!”

“為什麽?”李風推門走了進來,看了一眼監控畫麵,“有什麽結果嗎?”

“準備出發。”邢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