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又止
陽光愈發明媚燦爛,描摹出竹葉的剪影,將其映照在石桌上。
風移影動,竹葉在枝頭晃**著,不知搖擺了多少回,終於飄落而下,卡在菜盤間的縫隙裏。
此時,誘人的飯菜已經有些涼了,林知雀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問了裴言淵好幾句也得不到回應。
她困惑地歪著腦袋,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不明白這人今日是怎麽了。
上回明明告訴他名字了,雖然並非全名,但也不算說謊。
他記得清清楚楚,方才卻問了一遍,隨後眸光深淵般看不見底,仿佛在斟酌什麽令人頭疼的大事。
林知雀看了看一桌子美味佳肴,更加覺得他難以理解了。
筷子都遞給他了,拿起來吃飯很難嗎?
她自我感覺,上次的配色還沒這次好看呢,不可能到了難以下咽的程度吧?
難不成,是香迷糊了?
她托著下頜,一本正經思考這個原因的可能性,極為認可地點頭。
畢竟上回隻是“還湊合”就能吃下許多,這次更好吃了,該不會不舍得下口吧?
不過無論如何,趁熱吃才是最要緊的。
如果他真這麽喜歡,她下次再做就是了,反正她最樂意下廚了。
若能有人懂得欣賞,日後還能在侯爺麵前說幾句好話,簡直是完美。
林知雀如此想著,試探著掰開他攥著的手指。
過了好一會,她終於掰開最後一根,不由分說地把筷子塞進去,長長舒出一口氣。
當真是,有一種對牛彈琴的疲憊。
然而,裴言淵拿著筷子,修長靈活的手指不停把玩,始終沒有下口。
林知雀看得煩悶不安,不想再努力了,臉色跟著嚴肅起來,趴在桌上抱怨道:
“說嘛,這是怎麽了?”
裴言淵沉吟片刻,俊容閃過一絲猶豫,疏離克製地開口道:
“沒什麽,你下回不必來了。”
他剛才一直在思索,究竟如何才能拒絕這姑娘的好意,抑製住她不斷蔓延的愛慕。
其實在她之前,也曾有侍女或是表小姐,隔三差五向他**心跡,他對此並非毫無經驗。
隻要不收她們的東西,冷冰冰告訴她們事實,她們就不會再登門。
更有甚者,會覺得他囚禁廢院卻不識相,反而刺他幾句。
但她們皆是目的明確,不似這位姑娘,笨拙中有幾分聰明,聰明中有幾分懵懂,懵懂中帶著幾分矜持。
他極少耗費心神去想如何拒絕一個人,因為他從不在意那人會怎麽想。
唯獨這次是例外。
若是說得太過直白,以她內心的執著程度,應當會十分傷心。
既然當初她對他動過惻隱之心,他如今就委婉一些,隻是告訴她“不必來了”。
然而,林知雀聽得愣怔,險些以為是她聽錯了。
她“唰”的一下,立即從石桌上直起身子,水汪汪的杏眸瞪得圓溜,褐色眼珠靈巧打轉,不可置信地凝視著裴言淵,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
“雖然但是,為什麽呢?”
林知雀質疑又憤懣地發問,聲音微微發顫,情急之下氣血上湧,臉頰不爭氣地泛起緋色。
細細想來,她隻有第一次打翻了食盒,後來再也沒犯下錯誤,反倒是為了來一趟,費了不少心思。
每一道吃食都是她精心做好的,就算她喜歡下廚,也沒必要白費力氣,那還不如多歇息調養。
每次從竹風院回去後,當天都累得頭昏腦漲,太陽沒下山就更衣沐浴,倒頭就睡。
再說了,她又不是上趕著要來,死皮賴臉求著來。
她確實希望有人能欣賞她的廚藝,但並不是非他不可。
膳房的大娘,隔壁院的姑娘小姐,哪怕是看門的守衛大哥,都會比這個討厭鬼臉色好多了。
還不是因為,她聽了裴言淵的艱難處境,一時感同身受才萌生了這個念頭。
況且,僅僅如此也不夠,更多還是侯爺同她說,擔心掛念這個弟弟,希望有人能夠替他分憂。
她雖然還未得到侯爺的認可,但已經把裴言淵當做夫君的弟弟、未來的家人來對待,包容他陰沉奇怪的眼神,和時常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語。
難道這還不夠嗎?
不,相當夠!
用桂枝的話來說,她簡直就是那什麽......大善人!
所以,她可以不再來這裏,不再白效力,但一定要有個緣故。
裴言淵端詳著眼前的少女,本以為她會失落傷心,卻眼睜睜看著她的臉色越來越紅,氣得眼眶都泛起水花,活脫脫像個紅柿子。
她的下巴瓜子般尖尖的,臉頰卻細膩圓潤,帶著尚未褪去的天真稚嫩,看起來十分綿軟。
嗯,還是熟透了的軟柿子。
但是,她為何還要繼續追問?
這有什麽好問的,難道他的意思還不夠明確嗎?
少女因為愛慕給他送飯,頻頻來到竹風院,並且巧合下暗示她的閨名,試圖與所愛之人的關係更進一步。
奈何他並無此意,故而沒有步入圈套,好心勸她收手,給彼此都留下些體麵。
讓她不要再來,就是含蓄拒絕的意思,她不可能聽不明白。
莫非,隻有直截了當地戳破,她才能徹底死心嗎?
裴言淵不是沒想過這麽做,但看著她雙眸含淚,純澈困惑的模樣,還是收住了話頭,轉而沉聲道:
“這種事情,哪有什麽為什麽?”
聽罷,林知雀吸著酸澀的鼻頭,眼眶愈發脹得難受,咬著牙根忍住委屈和眼淚。
怎麽就不能有為什麽,一個送飯,一個吃飯,哪天吃飯的想摔盤子造反,還不許送飯的問為什麽?
敢情她是下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豈有此理!真論起身份處境,他們誰也比不過誰啊!
她曾經可是金陵千金,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哪怕在侯府寄人籬下,也沒受過這樣的冤枉氣。
既然這家夥如此陰晴不定,好好好,她現在就走,再也不來了!
如此好的飯菜,還都是她和桂枝讓給裴言淵的呢!
思及此,林知雀打定了主意,毅然決然拎著食盒,三兩下把飯菜全都收回去,大有寧死不屈的磅礴氣派——
如果忽略那一聲咬牙切齒哼唧的話。
但是剛收完,還沒來得及邁出腳步,她想到什麽似的驀然頓住。
還記得,起初來竹風院,私心是想讓他去侯爺麵前美言,以此讓侯爺高看她一眼。
如今殷惠兒與侯爺私交甚密,她難免著急,否則今日做的飯就會自己吃了,而不是依然送到竹風院。
眼看著好事辦不成了,總不能辦壞事吧。
萬一裴言淵心眼小,一怒之下怒了好幾下,去侯爺麵前告狀怎麽辦?
那可真真兒是冤枉死了,畢竟除去今天之外,前兩回她的表現都相當好,豈不是白費力氣還倒貼?
更何況,他們才是一家子兄弟,興許還會互相偏袒。
因為平心而論,裴言淵今日至多是心平氣和讓她別來,她卻激動得難以抑製。
林知雀耷拉著腦袋,理智告訴她,眼下最好是收住情緒,禮貌地承諾不來,然後離開。
可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左想右想覺得憋屈。
如果逼著自己低頭,恐怕入土了都要一拍大腿爬起來,大喊一句沒天理。
越是這樣想,她越是無可奈何,眼眶和鼻尖的酸澀再也控製不住了。
她一想到裴言淵的質問就煩悶,學著他的語氣,哽咽著反駁道:
“這種事情,為什麽不能有什麽為什麽?”
話音剛落,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不懂在說些什麽。
很顯然,裴言淵也不是很理解,二人不經意間四目相對,尷尬窘迫瞬間彌散。
“反正......不行!”
林知雀忍無可忍,整個人都沒了精神,氣呼呼地低著頭,抹著眼淚不說話。
她沒了動靜,空氣忽然沉寂下來。
嘉樹全程在一旁看著,兜裏本來放了一大把瓜子,方才磕得正香,現在也停下動作,抓耳撓腮地幹著急。
真是的,好端端的,怎麽鬧成這樣!
他家公子幹嘛說那種話,人家姑娘肯定傷心了,畢竟她愛得那麽熱烈深沉。
......他家公子不會覺得,這已經是很溫柔的說法了吧?
嘉樹無語凝噎,他是見識過公子有多冷漠的,不敢再做評價。
但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總要做些什麽。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趕忙走到公子身邊,拽了拽他的衣袖,暗中指了指埋頭不語的少女。
這個家沒有他,得散!
裴言淵這才仔細去看那姑娘,見她喪氣地不理會他,仿佛以此宣泄不滿。
嗯,軟柿子變成了癟柿子。
鬧騰到如今這一步,是他從未想到的,一時間想不到如何收場。
或許他應該安慰她幾句,告訴她緣分天定,好聚好散。
可他確實不知道什麽叫安慰人,畢竟從未有人安慰過他。
裴言淵想冷靜地擺出事實,以此說服這姑娘快些離開,誰知剛要開口,忽然撞上她抬起頭來。
她水靈的杏眸蓄滿淚水,委屈又倔強地不肯哭出聲,珍珠般大顆大顆往下砸,眉頭苦大仇深地皺起,仿佛出了天塌了一般的大事,唇瓣咬得通紅腫脹。
這有什麽好哭的?
裴言淵一陣頭疼,煩躁地想找個地方避一避。
所有宣泄的行為中,他最厭惡哭泣。
因為幼時每回受人欺負,他們都會惡人先告狀,去老侯爺或者太夫人那兒哭訴,讓他們狠狠懲罰他。
輪到他委屈冤枉、聲淚俱下訴說的時候,隻會責罰得更狠,渾身都是傷痕。
更別提,現在她也沒受什麽委屈,卻哭得這麽傷心欲絕的。
“不許哭。”
裴言淵冷冷看著她,命令般製止道。
不說還好,林知雀隻是強忍著不出聲,獨自難過一會兒也就算了。
這麽一說,她徹底沒有崩住,嗓子裏嗚咽一聲,哭聲流水般傾倒出來。
不許她再來也就算了,連哭都不允許了。
玉帝都沒這麽不講理的!
她顧不上守著規矩禮教,隻想哭個痛快。
反正裴言淵不認識她,不知她真實身份,沒關係的。
再說了,對他也沒必要太禮貌。
悲痛傷心的哭聲響徹竹風院上空,鳥雀都被嚇得四散逃走,竹葉更是震顫不已,凋零了好幾片。
裴言淵呼吸一滯,攥緊了拳頭,闔上雙眸很不容易地保持冷靜。
否則,他應該上手捂嘴了。
不就是不讓她來嘛,分明是替她省事,真不明白何以至此。
“罷了,以後......你隨意吧。”
他隻想趁早結束令人窒息的魔音,身心俱疲地出聲道。
“嗚嗚嗚......好......”
林知雀腦子已經發蒙,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是鬆口了?
還沒確定,又聽到裴言淵問:
“你來這兒的事,沒有旁人知道吧?”
來就來吧,可若是被人知道,難免落人口舌,成了把柄,對誰都不是好事兒。
林知雀下意識搖頭否認,搖著搖著就頓住了。
她以為隻有自己和桂枝知道,可忽然想起來,上回殷惠兒也拿著個嘲諷她。
所以,殷惠兒是怎麽知道的?
說來也巧,她走了,侯爺就來了,還恰好見的殷惠兒。
真的是巧合嗎?
林知雀一拍腦袋,終於明白了什麽,慌張地收拾東西,隻想快些趕回去證實。
她苦惱地歎息一聲,這一個個都什麽破事兒!
實在是命苦!
“那個......我先走了。”
她顧不上裴言淵這邊,匆匆打了聲招呼就邁開步子。
“姑娘好走,不送。”
裴言淵隻希望她快點走,敷衍地揮手。
但這話聽著不順耳,林知雀皺起眉頭,不悅道:
“我名字都告訴你了,不會念嗎?“
說罷,她才憤憤不平地跑著離開。
嘉樹在後麵看著,麵容上重現笑意,利落地吐了瓜子皮,湊在裴言淵耳畔,悄咪咪道:
“公子放心,她肯定沒有生氣,臨走還讓您喚閨名呢!”
裴言淵掃了他一眼,眸中滿是冷厲警告,道:
“你閉嘴吧。”
不過他還是有些懷疑,這姑娘與他素不相識,為何如此執著?
連他明言拒絕,都未曾動搖半分。
下回,是該好好問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