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可惡

翌日,林知雀起了個大早,半倚著窗欞發怔,不一會兒就開始小雞啄米。

“今日無甚要事,小姐再去睡會兒吧。”

桂枝走過來,說著就要扶她去床榻上。

林知雀眯著眼打了個哈欠,仍然擺擺手。

心裏裝著事兒,就算躺再久,也是睡不好的。

自從昨日裴言昭走後,她就決定替他照顧二弟裴言淵。

盡管還未稟明,可她想著,侯爺是人人稱道的君子,提起此事時眉眼溫和,目光惋惜,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必是真心疼這個弟弟。

若是她能排憂解難,裴言昭高看她一眼,不僅婚事多幾分把握,還能順道幫一把裴言淵,一舉三得。

總之,他們十天半個月也見不著一麵,先做著總沒錯。

想到這兒,林知雀清醒了些,兀自認可地點點頭。

她披衣起身,從院門探出腦袋,遙遙望著竹風院頹敗的大門,思忖著照顧這位二公子的法子。

直接登門太過冒昧,還得找個什麽由頭才行。

來回踱步好幾趟,林知雀還是沒有思緒。

直到午膳時分,桂枝提著食盒回來,她才恍然有了辦法。

阿爹在世時曾說“民以食為天”,從送些吃食開始,應當出不了差錯。

林知雀眸中浮現光亮,匆匆扒幾口飯,又怕桂枝再去趟膳房被人為難,於是親自動身。

膳房離得遠,待她趕到時,桌上剩下的大多是素菜。

唯有不遠處的一碟臘肉,色香味俱全,格外引人注目。

林知雀趕忙擠過雜亂人群,眼疾手快地端起臘肉,安穩放在食盒中提走。

踏出膳房,穿過連廊,她終於鬆了口氣,腳步都輕快不少。

“林姑娘怎麽來得這麽晚?若是沒喜歡吃的,可以讓小廚房再做。”

拐角處,恰好碰上千帆,他也提著食盒,十分自然地同她打招呼。

林知雀愣了一下,瞥了一眼前路,正是去侯爺書房的方向,想必是要給裴言昭送午膳。

她了然地頷首,淺笑著回應道:

“不妨事,我這是......”

她張口就想說,這是給裴言淵拿的,正要送去竹風院。

可轉念一想,侯爺說過明麵上不好來往,如今是她自作主張,更不便張揚,立刻改口道:

“我這是沒吃飽,再來拿些,瞧著也挺好吃的。”

說著,她下意識打開食盒,看一眼尚且熱乎的臘肉。

“哦,原來如此......”

千帆看似閑散地拖長尾調,目光從食盒的縫隙探入,瞥見臘肉時迅速收回,和善的笑容愈發真切。

他打量著林知雀單薄的身形,眼睛眨都不眨道:

“姑娘真是好胃口,您慢用吧。”

閑談幾句後,二人在岔路口分道揚鑣。

林知雀忙著趕路,邁著急促的步子,額角滲出一層薄汗。

殊不知千帆繞過花園,悄無聲息地跟著,始終保持數十步遠的距離。

直到親眼看著她路過倚月閣,直奔竹風院而去時,才放心地回去複命。

*

良久,林知雀才在竹風院前駐足,氣喘籲籲地擦著小臉,雙頰泛起淺薄紅暈。

侯府可真大,從東向西走一圈,腿都酸了。

她暗自感歎,隨後深吸一口氣,撫平衣擺上的褶皺,鄭重地上前叩門。

“咚咚咚”三聲輕響,門內沒有任何動靜,她耐著性子敲了第二回 ,古樸陳舊的大門才緩緩打開。

開門的是個小廝,臉色黑沉沉的,上下審視著她,似是有些意外和探究。

但很快,所有表情都歸於冷漠不善,質問道:

“何事?”

林知雀未曾想到是這般情景,心裏有些發怵,不禁後退半步,硬著頭皮舉起食盒,怯生生道:

“我、我來給二公子送些吃食。”

聞言,小廝反倒沒那麽驚訝,習以為常似的,側身讓她進去。

隻是麵色更加不好了,死死盯著她,一刻也不鬆懈。

林知雀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埋頭跨過門檻,心道果真如侯爺所說,這兒奇怪得很。

腳下是台階,她一手扶著門,一手提著食盒,不經意間抬頭環視,頓住了腳步。

竹風院比她想得還要頹敗,房屋低矮簡陋,年久失修,想必陰暗潮濕。

庭前是一小片竹林,墨綠色的竹枝蒼翠挺拔,北風中風骨猶存。

竹葉的陰翳下,遙見佇立著一位公子,身形頎長清瘦,一襲墨青色衣衫,無甚裝飾卻十分幹淨,墨發半束,冷白的側顏棱角分明,餘光隱約可見淩厲鋒芒。

他比裴言昭還高出許多,轉身看她時,難免成了俯視,目光幽深疏離,俊美眉眼不見半點笑意,仿佛要把她看穿似的,嚇得她一哆嗦。

林知雀緊張地攥著衣角,一步步走下台階,心裏捏了一把汗。

難怪沒人願意來,對好心送飯的人都這麽冷淡,旁的就更別提了。

若非她是真心想來,方才看見那架勢,肯定扭頭就跑。

林知雀正犯嘀咕,抬眸再次瞥見那道孤傲冰冷的身影,不禁暗暗感慨。

想必那位就是二公子裴言淵了。

來之前,她對他的經曆感同身受,想著他處境艱難,必定是弱小可憐的。

現在看來,似乎是她自己更無助一些。

他與哥哥裴言昭一點也不像,很難相信竟是親生兄弟。

侯爺風度翩翩,溫潤如玉,而裴言淵如同冬夜寒冰,避之不及。

幸好他不是嫡長子,否則,她豈不是要嫁給這種人?

林知雀思緒發散,並未注意台階上長了苔蘚,冷不丁腳下一滑。

“啊——”

她驚呼出聲,腦海瞬間一片空白,雙手撲棱著想抓住些什麽。

這是第一次見麵,她可不想摔個狗啃泥,雖然沒什麽是實質影響,但實在太難看了啊!

況且,萬一摔壞了,日後怎麽照料裴言淵,怎麽讓侯爺履行婚約?

林知雀急得一身冷汗,慌亂間碰到了木門,趕忙丟了食盒,雙手抱住。

她用盡渾身力氣,終究沒有摔得太難看。

整個人順著木門往下滑,無力地坐在地上,掌心蹭破了一塊皮。

隻不過,食盒中的飯菜撒了滿地,瓷碗粉身碎骨,連木蓋都有了裂痕。

林知雀疼得倒吸涼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頓時僵在原地。

刹那間,竹風院萬籟俱寂,隻聽得寒風獵獵掠過竹林。

裴言淵和小廝都靜靜俯視著她,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臉色依然冷冰冰的,仿佛在看她自導自演的笑話。

林知雀登時漲紅了臉,窘迫地埋下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是主動來送飯的,飯卻也是她撒的,甚至裴言淵還沒來得及嚐一口。

所以她來這兒的意義是什麽?

她想不明白,自己都覺得可笑,虛脫地拍了拍灰塵,打算先爬起來再解釋。

然而,天不遂人願,興許是剛才用力過猛,她努力好幾回都無法起身。

極度緊張之下氣血上湧,眼前還有些發暈,雙頰燃燒般滾燙。

林知雀無奈地繼續坐著,尷尬地環視四周,見他們無動於衷的樣子,忍不住有些氣惱。

說起來,她是來給裴言淵送飯的,又不是欠了他的。

雖然撒了,但她也摔傷了,算是扯平了吧。

更何況,她是無心之失,先把她扶起來,再好好說句話,很難嗎?

林知雀在地上單手叉腰,很想瞪他們幾眼,可又沒底氣,隻好轉而瞪著苔蘚。

僵持片刻,耳畔傳來腳步聲,裴言淵終於邁著步子,緩緩向她走來。

林知雀不想理他,但眼睛並不配合,總是控製不住地瞥過去。

視線有些模糊,隱約看見他靠自己越來越近,蹲下身子,伸出手。

這時候,林知雀的心情才緩和一些,心道此人還算有點良心,不至於讓她太難堪。

盡管有著男女大防,但眼下情況特殊,搭把手無甚要緊。

她輕咳一聲,極力調整著表情,小腦瓜飛速轉著,眨眼間想好要說的話。

片刻後,她整理好衣襟,矜持地伸出纖柔的手。

卻隻碰到一片空氣。

林知雀驚詫且困惑地轉身,這才發現裴言淵根本沒想扶她,而是伸手端起剩下的半碟臘肉。

他也不吃,隻是深深凝視著,劍眉微微一動,眸光愈發深沉。

這這這......人就在麵前,扶起來再管飯菜的事兒,不行嗎?

林知雀的手還停滯在半空中,尷尬至極地收回去,羞惱得咬牙切齒。

臉頰因此更燙了,她感覺整個腦袋都昏沉沉的,仿佛蒸籠上的包子,恨不得能冒出蒸汽。

她死死盯著裴言淵,咬著紅潤唇瓣,眉心微微蹙起。

怎麽這人看臘肉都這麽深情,還聞了好幾下?

難道沒見過嗎?還是沒吃過?

思及裴言淵的處境,林知雀怔了一下,眸光柔和起來。

別說,還真有這個可能。

這讓她想起來,送飯的初心除了想在裴言昭那兒表現一下之外,還包括真心想幫助這個家夥。

畢竟他們同病相憐,都在這世間無依無靠。

想到這些,林知雀的氣消了大半,抱著膝蓋端詳著裴言淵。

他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手背上可見青筋,掌心有著薄繭。

不似裴言昭,養尊處優,隻需執筆弄墨,那雙手保養得比女子還好。

林知雀沉靜下來,眸光漸漸清澈,眨巴著眼睛不說話。

聽聞裴言淵向來如此淡漠,他們素不相識,今日也不算太過分吧。

罷了,原諒你了。

然而,裴言淵眼裏隻有這碟異樣的臘肉,並沒在意少女精彩絕倫的臉色,更不知她山路十八彎的心思。

他一聞就發覺,看似是美味佳肴,實則隱約泛著酸苦。

隻不過,撲鼻的肉香和佐料味兒將其掩蓋罷了。

這味道他並不陌生,

裴言昭視他為死敵,多次想取他性命卻皆未成功,於是想出這種以退為進的辦法。

此種藥物不致命,偶爾誤食也無妨,連銀針也無法鑒別。

可若是放入飲食之中,日複一日,會使人消瘦憔悴,油盡燈枯。

他頭幾次就察覺了,未免麻煩,陪著他哥哥演戲而已。

所以今日送飯,他並不意外,偶有一日換人了,也算不得奇怪。

但是......這姑娘為何打翻了?

當真是無心之失,還是另有意圖?

如果是後者,那她又是誰呢?如何想出這種巧妙的法子?

電光火石間,無數的揣測與懷疑,依次在裴言淵腦海中閃過。

他始終得不到確切的答案,抬眸凝視著少女的臉龐,試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林知雀正沉浸在思緒中,忽而一抬頭,就看見裴言淵晦暗壓迫的眸光,疑惑地縮起了肩膀。

這是何意?該不會因為一碟臘肉,這人記恨上她了吧?

何至於此啊!實在不行,她下次賠給他好了嘛。

不過說到底,此事是她先做的不好,這家夥又沒良心。

為了息事寧人,她先道歉倒也不是不可以。

“故意的?”

“對、對......”

林知雀一開口有些磕巴,一句“對不住”還沒說完,就冷不防被裴言淵的問題打斷。

還恰好是一問一答,極其引人誤會!

她再次急得頭昏腦脹,不知哪來的力氣,“蹭”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來,立馬改了口,大聲道:

“不對!!”

喊完這句話,林知雀才稍稍舒坦些,方才的憐憫被氣憤覆蓋,最終消失殆盡。

這人怎麽這樣想她,簡直是豈有此理!

她辛辛苦苦從小廚房過來,好心給他送吃食,為的就是故意打翻?

有必要嗎?極其沒有必要!

她雙手環在身前,挺直了小身板,氣呼呼地俯視著裴言淵,目光盡量凶狠一些。

原來居高臨下看人,是自帶氣場的,她算是體會到了。

可她並不能體會太久。

裴言淵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她才堪堪到他胸膛,任由他俯視發頂。

分明一句話沒說,她已經敗下陣來。

林知雀攥緊了拳頭,別過臉不想說話。

“不是故意的,那你臉紅什麽?”

裴言淵低頭看她,語氣冷靜得聽不出一絲情緒。

雖然隻是個問句,卻早已有了答案。

甚至頗有信心地,挑出她的差錯。

林知雀無語凝噎,憤恨地仰頭瞥他一眼,雙手不禁托著發燙的臉頰,祈禱快些冷下來。

這哪能怪她,誰能既窘迫又生氣的時候,還像這家夥一樣毫無反應?

這鬼地方,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才不是臉紅!”

林知雀賭氣般丟下這句話,轉頭向門口跑去。

她坐太久,腿腳不利索,背影跌跌撞撞。

走上台階時,險些再次被青苔滑倒,使勁踩了幾腳才離開。

*

裴言淵負手而立,脊梁如竹節般挺拔,神色依然淡淡的,目送她走遠。

守在門口的嘉樹關好門,蹲下身聞了聞臘肉,低聲道:

“公子,跟從前一樣,還是下藥了。”

裴言淵頷首,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眼前浮現少女的身影,沉吟道:

“一樣,也不太一樣。”

“公子覺得,那姑娘定是存心的?”嘉樹問道。

裴言淵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他所言。

出了這種意料之外的狀況,大抵隻有兩種可能。

要麽,他哥哥愚蠢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換了這麽個毛手毛腳的姑娘做事。

要麽,這姑娘刻意為之,還有別的打算。

從裴言昭對他的種種迫害來看,很顯然是後者。

“公子,屬下瞧著,那姑娘不像是心機深沉之人,興許隻是動了惻隱之心呢?”

嘉樹仔細回憶著,試探著出聲道。

“好端端的,她動什麽惻隱之心?”

裴言淵覺得有些可笑。

“大概是......愛慕公子您吧。”

嘉樹想起那姑娘紅得滴血的臉頰,還有目不轉睛看著他家公子的目光,除此之外再想不到別的可能了。

他愈發篤定這個猜測,嘴上依然道:

“屬下愚鈍,公子莫要當真。”

裴言淵冷冷看他一眼,“嗯”了一聲,不當真地思忖這個答案的合理性。

他的生母姿容絕佳,否則也不會被老侯爺看上,強要了做妾。

盡管多年前,阿娘被他們害死,他卻長得與她很像。

這些年,他雖收斂鋒芒,蟄居廢院,仍然會有侍女或小姐們向他示好。

她們大多涉世未深,天真無邪,正如今日那少女一樣。

但他還是覺得,哥哥派來的人,因為動了惻隱之心而故意為之,這件事十分不可靠。

他不至於和裴言昭一樣自大愚蠢。

嘉樹在一旁察言觀色,捕捉到裴言淵的猶豫,不禁揚起嘴角,笑道:

“公子不必急著下定論,這姑娘來過一回,定會來第二回 。”

裴言淵扶著額角,踱步回了屋內。

倏忽間,他想起少女離去時,再次被苔蘚絆到的模樣,無奈搖頭。

他倒是有些想知道,下回她會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