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彈軟
天色放晴,明亮天光穿透層雲,越過高牆,照進陰暗潮濕的胡同裏,迎麵落在林知雀瓷白細膩的麵容上,襯得眸光愈發晶亮閃爍。
她垂著小腦袋,兩彎細眉蹙在一起,努力擺出弱小無助的模樣,不動聲色地扯了扯裴言淵的袖子,腦海中不斷默念廚房大娘的秘訣——
說話做事和軟些,二公子應當會鬆口。
之前試了一次,這家夥果然帶她從小門出來了。
如今都走到這兒了,總不能功虧一簣,否則半夜做夢都要喊一句可惜。
然而,裴言淵側眸掃了她一眼,沒有半分心軟,冷臉就要將袖子拽回去。
林知雀氣惱地咬緊後槽牙,暗道這家夥真是不配合,看不出她很努力了嘛?
若非現在沒別的辦法,隻有一根救命稻草,她才不樂意求裴言淵幫忙呢!
但是事已至此,她無可奈何,隻好再努力些。
林知雀委屈可憐地低下頭,鬢邊墨發垂落,遮住大半側顏,嬌小肩膀微微聳動,抬手擦了擦並不存在的眼淚。
“你......不許哭。”
裴言淵深吸一口氣,緩了許久才忍住不甩開這姑娘,警告般命令道。
“嗚嗚,我才沒有!”
林知雀實話實說,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偷瞄著他,小肩膀聳動得更厲害了,尾音都在發顫。
恰在此時,張嬤嬤駕著馬車前來,關切地看著二人,“嘖”了一聲道:
“哎呦,公子怎的欺負人家姑娘?快上車吧,車馬顯眼,不宜在侯府附近久留。”
裴言淵仍是不想答應,責怪地看著張嬤嬤,她卻環視四周,理所當然地攤手。
胡同周圍行人寥寥,忽然多出一輛馬車,十分惹人注目。
盡管裴言昭對他有所鬆懈,那些眼線亦是如此,但不至於到不管不顧的地步。
再磨蹭下去,確實太過危險,得不償失。
他忍耐地闔上雙眸,骨節緊緊攥在一起,發出“咯吱”脆響,俯視著那團身影,冷若寒冰道: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說罷,他毫不留情地抽回衣袖,不悅地兀自登上馬車。
林知雀心頭一喜,眉頭瞬間舒展,差點歡欣地笑出來。
好在她沒有得意忘形,感激地朝嬤嬤點頭,抹淚跑到馬車前。
*
待到二人坐定,車簾拉緊,張嬤嬤才輕呼一聲,駕著老馬上路。
林知雀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在與裴言淵相距最遠的對角處,局促地搓著衣料,褐色眼珠不斷轉悠,皆是一言不發。
其實算起來,男女大防,裴言淵是外男,她未與侯爺履行婚約,不宜與他同坐一車。
但事情緊急,她顧不上那麽多了,反正以後是一家人,隻盼著早些下車。
興許越是心急,越是容易不順利,這一路顛簸搖晃就罷了,還時不時有行人攔路,攤販叱罵,嘈雜得讓人頭疼。
最要命的是,馬車較為破舊,車身好幾處漏風,正好有一處對著她的腰眼。
雖然已經開春,但天氣尚有些涼,涼風嗖嗖倒灌而入,全部吹在她的腰背上,不一會兒就酸痛發麻。
再這樣下去,怕是要難受好幾天。
林知雀想開口反應,但她知道這回是人家幫自己,不想再添麻煩,隻能問嬤嬤還要多久。
“挑布料要去南街集市,侯府在北街,約莫還要半個時辰吧。”
嬤嬤一邊駕車,一邊客氣地回眸看她,淳樸笑道:
“姑娘,這馬車有些年頭了,還是夫人的東西。夫人過世後,沒銀錢修繕得太好,隻能縫縫補補將就用,您多擔待些。”
聽了這話,林知雀心尖一酸,慚愧驟然翻湧而來,立刻柔聲道:
“哪裏的話,真是麻煩嬤嬤了。”
說著,她心底愈發愧疚,為方才的計較深感抱歉,眨巴著眼睛望著裴言淵,眸光閃爍地錯開目光。
大抵是這家夥冷漠孤傲,總給她似有似無的壓迫,讓她漸漸忘了,他們是同病相憐之人。
她想咬牙忍忍,反正不至於吹壞了,可後腰的疼痛像是時刻提醒她似的,實在是太過折磨。
林知雀用手揉了揉,還是沒有緩解,索性往旁邊挪了挪。
一個風口而已,受不了可以躲開嘛,小事罷了。
但馬車狹小,她剛才隻小心翼翼挪了一寸,仍舊能吹到大半身子。
動都動了,幹脆全部避開吧。
林知雀拿定主意,心口憋著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往旁邊靠去。
她又挪了幾寸,終於完美躲開風口,後腰也舒服多了,終於滿意地彎起唇角,身子向後靠,雙腿放鬆地搭在一起。
但她剛鬆了口氣,抬起小腿,忽而碰到了一個人。
“你在幹什麽?”
裴言淵緩緩掀起眼簾,繃著脊梁,正襟危坐,斜睨著緊貼著他的姑娘,沉聲質問。
自從見了她就頭疼,方才馬車上得閑,他正閉目養神。
不經意睜開眼,卻發現這姑娘竟趁他不備,悄然朝他靠近。
他故作不知,繼續裝睡,她卻得寸進尺,靠得越來越近,甚至把腿抬了起來。
馬車這麽小,還拉著車簾無人看見,若想做些不可言喻的事情,實在是太容易了。
這姑娘一步步試探,最終下定決心加速貼近,很難不讓人懷疑。
“啊?你......你怎麽在這兒!”
林知雀猛然回過神,驚詫地循聲回頭,卻差點撞上裴言淵的鼻梁。
二人貼得極近,她的鬢發拂過他的麵容,似有似無撩起輕癢,壓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她嚇了一跳,緊張得氣息凝滯,視線慌張地掃視,手指扣緊殘破坐墊。
這時候,她才發現是地方太小,剛才隻顧著避開風口,一不留神挪到了裴言淵身邊。
抬腿隻是為了雙腿交疊,可以更加閑散舒適,未曾想踢了這家夥一腳。
可是......她動作不大,力道就更小了,不可能弄疼他吧?
為什麽這家夥眼神幽深得可怕,一副嚴防死守的樣子看著她?
難不成,她還能在馬車內把他吃了嗎?
就算是這個說法,她一個弱女子,該害怕的人是她自己吧......
這人真是,敏感警惕得讓人難以理解。
他們都快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怎還懷疑安危上的問題?
“沒什麽,我、我過去就是了。”
林知雀懶得狡辯,這家夥成日不知想什麽,恐怕她解釋了,他還要有一大堆問題。
更何況,今日說到底是他們在幫她,不太好起爭執,不然怎麽著都是她沒道理。
盡管如此,她還是不甘地撇撇嘴,心裏不斷犯嘀咕。
要不是風吹得實在難受,她才不想靠近這家夥呢。
沒看見剛上車的時候,她坐在最遠的地方嘛?
他怕她踢人,她還怕這外表冷漠、內心孟浪的登徒子,饑不擇食對自己行不軌之事呢!
想到這些,林知雀恨不得快點遠離裴言淵,嫌棄一點點摩挲過去太慢了。
於是,她手掌撐著坐墊,稍一用力,臀部淩空,想一口氣把所有距離都跨過去。
就在這時,馬車狠狠顛簸幾下,猝然減速,猛地停了下來。
林知雀還沒來得及坐下,整個人僅靠著雙手支撐,低低懸在半空,身形不可控製地隨著馬車晃**。
她手忙腳亂地扶著車廂內壁,想抓住什麽來穩住身子,奈何實在太過破舊,摸過去隻有粗糙的陳木內沿,手指虛無地擦過去,磨破了一片油皮。
“嘶——”
林知雀吃痛地倒吸涼氣,原本繃緊的手臂驟然一鬆,整個人重心失衡,輕飄飄地倒了下去。
刹那間,她腦海中閃過無數個畫麵。
有向前撲到,直接甩出馬車的;有一頭撞在車上,頭暈眼花的;有摔個狗啃泥,缺了大門牙的......
無論是哪種,都極其難看!
她一種都不想體會!
情急之下,她所有氣血和精力都湧向腦瓜,餘光瞥見裴言淵穩穩當當的身形,突然間靈機一動。
快要摔倒之際,她迅疾地伸出手,扶了那家夥的肩膀一把,穩住腳跟沒有離地,人也免於隨著馬車撲出去。
隻可惜,一切發生得太快,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做反應,上半身沒及時端住,眼前一黑地搖晃幾下,失控地向下倒去。
林知雀絕望地閉上眼睛,小臉都皺在一起,嚇得眼角濡濕。
她已經竭盡全力挽救,可從未想過躲過了飛撲,沒躲過摔倒的命運!
這麽臉著地摔下去,豈不是鼻子都要斷了?
哪怕運氣好點,也免不了破相,不知會不會留疤?
......
她急得雙頰通紅,眼淚順著睫毛滴下來,哀怨地在心底呐喊。
這不能全怪她粗心大意,明明都快到了,那家夥還凶巴巴瞪她,她才一片混亂地想快點離他遠點。
令人傷心的是,這人比她還窮,摔傷了都賠不起。
林知雀認命地嗚咽一聲,等待著疼痛與傷疤的來臨。
誰知,思緒高速運轉好一會兒,還是沒有任何痛感,也沒有預想中的滿麵塵土與血腥。
一切似乎都好好的,除了心口壓癟了有點疼,像是有什麽東西頂著她上半身。
她呼吸愈發急促,幾乎喘不上氣,劫後餘生地睜開雙眸。
身子倒扣,眼前是陳舊木板,身下是......
裴言淵的雙腿?
林知雀不可置信地抬起頭,驚懼環視一圈,才發現自己掛在了裴言淵並攏的大腿上,這才幸免於難。
隻不過......這家夥臉色難堪至極,目光像是已經想好怎麽掐死她了。
“二公子,真巧......”
她尷尬窘迫地扯起嘴角,渾身都嚇得發軟,忽而覺得這話不對,說得好像自己故意的一樣,立刻改口道:
“不是......多謝二公子!”
裴言淵沉著臉,容色冷得能冰封春光,平日的從容似是出現了裂痕,指節都忍到極限般輕微顫動。
他低頭看她,與她僥幸純澈的杏眸四目相對,心口不易察覺地起伏,不知從哪句開始譴責。
在馬車內摔倒,還真是聞所未聞。
就算一不留神才摔倒,怎麽恰好摔在他的身上?
......這就罷了,還是上半身掛在上麵。
裴言淵冷笑出聲,頓時覺得荒謬至極,隻怪他自始至終,都小看了這位姑娘。
先前以為她羞澀懵懂,愛得含蓄;後來以為她笨拙接近,執著堅定;
現在看來,是她的技巧太過高超,連他都防不勝防,措手不及。
“還不起開?”
他聲音中帶著氣音,略顯虛無縹緲,但慍怒已然十分顯著。
林知雀不再廢話,癱軟虛脫地加了把勁,努力支起身子。
但剛才驚嚇過度,還未完全緩過來,又倒掛了一會兒,稍一動彈就兩眼發黑,竟是使不上勁。
裴言淵凝眉垂眸,以為她故意不動拖延時間,一句話不想多說。
他輕而易舉地抬了抬腿,示意她不要磨蹭。
然而,他剛動了一下,似乎就撞在了棉花上。
......比尋常還要彈軟些。
一時間,二人都怔住了,謹慎地停下動作。
林知雀心口被擠壓得更厲害了,震驚地盯著裴言淵,連瞳孔都在震顫。
他他他......竟然頂她的......?!
蒼天呐,簡直是登徒子、死流氓、衣冠禽獸!
麵上看著沉著冷靜,一臉嫌棄,甚至她靠近一點,都要避諱地躲開,誰知道看不見的地方竟然做這種事情?!
她算是看明白了,徹底看明白了,他就是毫無人性!
之前各種推拒,都是殘存的一點善念,怕獸性大發,把她這個單純的好心人吞了!
林知雀羞惱憤恨得無法忍受,整個人好似吹滿氣的球,恨不得原地炸開。
“姑娘,到......”
此時,張嬤嬤掀開車簾,想提醒她下車采買,冷不丁看到這一幕,驚得下巴下墜。
天爺呀,她老婆子活了幾十年,夫人和老侯爺的什麽事兒沒見過?
但是車上,確實......
她老臉一黃,想訓斥裴言淵幾句,但礙於姑娘還在,又說不出口,更聽不下去他們還在支吾的解釋,無地自容地丟下車簾,咬牙塞緊縫隙,撫著心口道:
“公子,你們繼續,我老婆子無妨,去涼快地兒歇歇就好了......”
“嬤嬤,回來!”
林知雀在車內無力呐喊,雙手雙腿撲棱著,額角滲出冷汗。
怎麽就走了?別把她和這個登徒子放一起啊!
她深感悲涼,含著淚抬頭,與裴言淵吃人般的目光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