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糊塗(精修)

車內局促逼仄,車簾又塞得嚴嚴實實,二人呼吸急促燥熱,空氣很快變得沉悶,清甜花香與冷淡竹節香交織碰撞,不覺間融為一體。

林知雀睫毛濡濕,晶亮杏眸淚光點點,膽怯地扭過腦袋,飛快瞥了裴言淵一眼。

這家夥雖然正襟危坐,但眸光幽若深潭,擰眉俯視著她,不知思忖著什麽禽獸不如的念頭!

她慌張地屏住呼吸,手腳堅持不懈地掙紮,仍收效甚微,隻好絕望闔上雙眸,決然握緊拳頭,心底狠狠捏一把汗。

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虧她當初一片善意,以為裴言淵隻是有些奇怪和冷漠,並沒什麽壞心眼。

現在看來,簡直是大錯特錯!

還有嬤嬤也是,瞧著麵善心軟,多次幫她說話,誰知在這緊要關頭,竟把她撇下了。

好好好,她算是看懂了,他們就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還助紂為虐!

林知雀吸了吸通紅酸澀的鼻尖,寧死不屈地咬緊牙根,悲哀地轉動眼珠,環視四周。

......這家夥該不會真想做什麽吧?這還在馬車上啊!

幸好馬車停在大街上,實在不行,她就大聲喊人。

思及此,她淩亂如麻的心緒稍稍安定,繃緊了每一絲神經,時刻留意這家夥的動靜。

然而,見她久久沒有動彈,裴言淵臉色更為陰沉了,煩躁地錯開目光。

雙腿壓得發麻,他想顛簸幾下示意這姑娘下去,可顧及到剛才的事兒,他不便輕舉妄動,隻好克製地攥緊指節,緩緩向後傾仰,盡量與她拉開距離。

如此,縈繞鼻翼的清甜花香,也能淡去幾分。

其實他剛剛並非有意,隻是想讓她別再糾纏,亦不知觸碰到了什麽。

直到這姑娘雙頰驟然漲紅,身軀敏感地顫抖,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

不經意碰到的,似乎不止是心口......

裴言淵向來淡漠清冷的眸光,難得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猶疑與混亂,隨後不動聲色地挪向陳舊車壁,極快調整著被打斷的心緒。

他脊梁挺得筆直,似是極力撇清什麽,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將氣息歸於平和,眉頭卻仍未舒展。

時而側眸掃過掛在腿上的姑娘,薄唇抿成一條線。

她怎麽還不起開?

甚至身子愈發綿軟無力,呼吸焦急灼熱,隔著衣料噴灑在他身上,雙腿的酸麻之中,又添幾分酥癢。

裴言淵煩悶地轉頭,耐心消磨大半,目光落在她緋紅耳根與發燙身軀上。

這姑娘對他有愛慕之心,方才還刻意接近。

這樣一來,她該不會以為他是故意為之,是對她的回應,想要深入發展吧?

他眉心擰得更緊了,骨節壓抑地“咯吱”作響,煞有其事地彎起唇角。

興許他應該解釋清楚,但尋遍腦海,終究無話可說。

此事私密晦澀,難以言喻,而且越是解釋,似乎就越是刻意。

再者,他忽而想到,為何要解釋辯白?

分明是這姑娘先掛在他身上,還賴著不肯起身。

既然她不開口,他亦不想戳破她的心思,權當什麽都沒發生罷了。

裴言淵煩悶至極,不想讓沉默怪異的氛圍繼續下去,忍無可忍地呼一口氣,毫不留情把她從身上扒下來,冷聲道:

“下去。”

“嗚,輕......輕點!”

林知雀緊閉雙眼,尚未從憂懼中緩過神來,冷不丁後脖子一涼,被人提溜著下了馬車,險些驚得喊出聲來。

奈何這家夥力道實在太大,她的聲音堵在喉嚨裏,隻能氣惱地小聲抗議。

待到雙腳落地,徹底從裴言淵的大腿上抽離,那股清冷的竹節香也消散之時,她才懵懂的甩甩腦瓜,抬手抹去眼角淚珠,蹙眉看著周圍。

馬車上,裴言淵冷著臉探出身形,望向她的目光疏離冷淡。

他孤傲地彎腰下車,遠遠與她保持距離,一言不發地相對而立。

林知雀後知後覺地回過神,困惑且詫異地瞪著他,咬牙切齒地撫著心口順氣。

這家夥什麽態度?再次拎她就算了,還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甚至,還用防狼的眼神看著她,仿佛被占了便宜。

拜托,她才是受到侵犯之人!

哪怕他是無心之失,也及時打住狂野放浪的念頭,起碼應該有個解釋吧?

否則,她真要懷疑這人是居心叵測了。

林知雀不悅地叉著腰,正想著如何質問這家夥,卻見他若無其事地從身旁經過,淡淡道:

“到了,還不進去?”

聞言,她抬頭看了看布料鋪子,這才一拍腦袋,想起正事兒。

這回求他幫忙出來,是要買布料給侯爺做荷包,以此期盼婚約有所轉機。

來路幾經波折,她身心俱疲,都快分不清主次了。

與討厭鬼賭氣事小,耽誤她的人生大事就得不償失了!

林知雀輕哼一聲,顧不上再與這家夥糾纏,揣著錢袋跑進去。

*

另一邊,裴言淵沿著人跡較少的街道前行,暗中四下觀察,終於看到張嬤嬤的身影。

她蹲在不遠處的牆根底下,與馬車相距甚遠,生怕打擾似的。

......確實是哪涼快去哪裏了。

“公子,這麽快?”

張嬤嬤看著地麵發愣,驀然見他過來,眨巴著蒼老雙目,含糊不清地說出這句話。

十分平常,又別有深意。

“嬤嬤,她與我素不相識,剛才故意倒在我身上。”

裴言淵話頭一頓,頭疼地扶額,不明白她到底誤會了什麽。

如此顯著的事實,嬤嬤曆經風浪,怎可能看不出來?

他剛恢複平和的心緒又掀起波瀾,沉聲道:

“下回不要......”

“不必多言。”

嬤嬤頗為理解地頷首,欣慰又關切地看著裴言淵,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

她躊躇良久,似是有話難以啟齒,到底紅著老臉,輕咳道:

“下回不要在馬車內,被外人看見不好,不要一味地圖新鮮。

還有,女孩子家嬌貴,你記得輕點,仔細弄疼了人家姑娘......”

裴言淵聽到笑話般欲言又止,俊美冰冷的麵容如同裂開的冰麵,荒謬地勾起唇角,卻不知從何處矯正如此離譜的論調。

看來這半年,嬤嬤是老糊塗了。

幸而嬤嬤是他的至親之人,不然,他在這種事上極其忌諱,不會給嘴碎之人開口的機會。

“......我還是去鋪子走走吧。”

他無可奈何地出聲,轉身朝著反方向快步離開。

起初不陪那姑娘去布料鋪子,是因為他早已清楚,她是給自己做定情信物,應當避嫌才是。

除此之外,他如今的身份不宜露麵,以免引來諸多麻煩。

但鋪子偏僻,相較而言,倒也沒那麽危機四伏。

這兒當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還不如冒險離開。

*

時節尚有些寒涼,京城未到裁製春衣的旺季,鋪子顧客稀少。

掌櫃殷勤招呼林知雀,先含蓄問了預算和需求,轉眼找來兩匹顏色不同的料子,笑道:

“姑娘要做荷包,錦緞絲綢最佳。這些都是江南細絲,您摸摸這質感,到哪兒都拿得出手!”

林知雀親自上手,果然細軟絲滑,絲質柔亮,若是做成荷包戴在身上,陽光下還會泛柔光。

她長在金陵,那兒桑蠶紡織比京城繁茂,自幼司空見慣,一摸就有分寸,知道掌櫃並未誆她。

“那就......要這匹月白錦緞吧。”

她回憶起殷惠兒的話,侯爺喜歡淺色,其中最愛月白色。

這兩匹料子,正是一黑一白,所以她犯不著糾結。

恰在此時,裴言淵躲避嬤嬤而來,聞聲走到她身旁,盯著月白錦緞看了一會兒,忽而彎起唇角,看似漫不經心地開口,道:

“你知道你的......心上人,”

他頓了頓,劍眉微微皺起,很是不習慣這個稱呼。

想來也是可笑,他明知真相,還要陪著她演戲,但也隻能如此,輕歎一聲繼續道:

“他,喜歡什麽樣的花色和紋樣嗎?”

林知雀走向櫃台,正數著碎銀付賬,不大想理會這家夥,信口道:

“我當然......”

還未說完,她遲疑地停滯一下,歪著淩亂的腦袋,較真地思索起來。

目前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殷惠兒告訴她的。

其實她也清楚,她與殷惠兒關係微妙,並非同路人,甚至還有過節。

殷惠兒確實有可能說假話,故意讓她做成侯爺不喜歡的模樣。

隻不過,她太過心急,聽著覺得有道理,下意識選擇了相信。

林知雀一時拿不定主意,但不想在這個討厭鬼麵前示弱,心底鼓了把勁,一本正經道:

“我當然知道了,不必公子費心。”

聽了這話,裴言淵並未反駁,笑意卻愈發深沉,眸色蓋過眼底嘲諷。

先前他還有些好奇,外人不知他的喜好,這姑娘或許有別的辦法能夠探聽。

看來,終究還是高估她了。

月白是裴言昭最偏愛的顏色,純潔無瑕,光風霽月,不染纖塵。

仿佛雲端雪鶴,傲立昭昭朗日之下,此生都高高在上,無疾無苦。

然而,這卻是他最厭棄的顏色。

高潔的背後是肮髒暴虐,以他親人的屍骨為梯、血肉為橋,輕易登上權力之巔。

殊不知,黑白顛倒,撕開虛偽的外表,終有取代對方的一天。

他憶及往事,目光隨著心緒一起變得冰冷,垂眸望著僅到他心口、一粒粒數著碎銀的姑娘,從她手中抽過月白錦緞,轉而拿起另一匹,錯開目光道:

“興許......他會更喜歡玄色。”

說罷,裴言淵緘口不言,不覺間有些後悔。

他本不該多說的。

畢竟,他知道不該再與這姑娘有來往,無論她做成什麽樣,他都不會收下。

可他忽而想到,她打探成兄長的喜好不足為奇,因為侯府隻認嫡長子,從不知廢院中囚著另一個人。

裴言昭眾星捧月,有太多姑娘打探他的喜好。

盡管這位姑娘或許是陰差陽錯,卻也成了其中一員。

但從之前種種來看,送飯也好,馬車也好,這姑娘愛慕之人,明明就是他。

想必是她問起二公子之時,所有人都覺得荒謬可笑,默認是她記錯了家中排行,想打探的定是裴言昭。

這讓他倍感不適,甚至說不上緣由。

分明是極為尋常的事情。

因為這姑娘笨拙遲鈍,不會循序漸進地表達愛意,碰巧弄混了人是情理之中。

不過,裴言淵很快將這份異樣的不悅壓下去,抑製住蔓延的心緒,再不多言。

“玄色?不......不會吧?”

林知雀眼見著手中錦緞被抽走,愣了一瞬,直覺感知不對勁,立即奪了回來。

縱使她對侯爺一無所知,對殷惠兒也有所懷疑,可不至於沒有腦筋呀!

侯爺日常穿戴皆是淺色,喜歡淺色定是真的,怎可能莫名佩戴玄色荷包?

無論怎麽想,都覺得十分違和。

她迷惑地蹙眉,斜睨著裴言淵,總覺得這家夥在搗亂。

上回她去竹風院旁敲側擊,他說的是墨青,亦是顯然錯誤的顏色。

好不容易有了眉目,走到現在這一步,這家夥還信口胡謅。

她現在可清醒了,才不會被誤導呢!

“我就要月白,掌櫃的包起來吧!”

林知雀堅定原本的選擇,剛好數完最後一點碎銀,依依不舍地再看最後一眼,全部交到掌櫃手裏。

*

出了鋪子,天色已是不早,他們不得不加緊動身。

有了來時的經驗,林知雀靈光許多,搶先坐了沒有漏風的位置。

如此,既能遠離那個孟浪的登徒子,又能不再挪動,以免鬧劇重演。

暖陽透過縫隙,灑落在光滑細膩的錦緞上,看得人忍不住一摸再摸。

她漸漸平和下來,端詳著布料出神,唇角揚起樂觀純澈的笑意。

仿佛已經看到錦緞做成荷包,送給侯爺,一切都變得順利,婚約風光履行。

裴言淵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幽深眸光閃過一絲顧慮。

她如此固執卻用心良苦,到時候受到挫折,不會又要拽他袖子落淚吧?

“你別有太大指望,他.....你心上人,他不一定喜歡。”

他斟酌著開口,看在她實在天真的份上,沒有說得太殘忍。

林知雀幽怨地懟他一眼,轉過頭捂住耳朵。

不中聽,不愛聽,烏鴉嘴!

她正在興頭上,很難想象上好的錦緞配上刺繡,還有她的那份心意,侯爺會狠心回絕,信誓旦旦道:

“他肯定受用,走著瞧吧!”

裴言淵不以為然地收回目光,但笑不語,任由她去。

原本還在想,此後不再見她,既然這麽說,那就瞧最後一回吧。

反正,連拒絕的理由,都明擺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