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裝乖

聞言,林知雀看向西邊,目光劃過層層疊疊的院落和小徑,落在那麵頹敗的院牆上。

竹風院偏僻低矮,年久失修,被其他的亭台樓閣遮擋,她遠遠看去不見全貌,隻能隱約瞥見一角。

除此之外,唯有挺拔墨竹探出院牆,迎風輕搖慢晃。

她為難地蹙起眉頭,眸中的期待褪去大半,煩悶地垂下眼睫,瑩潤唇瓣微微嘟起。

怎麽又是那個地方?

若是要從小門走,豈不是又要見到那個討人嫌的家夥?

真不知犯了什麽衝,出了廢院也擺脫不了,哪哪都是他。

倒不是她心懷偏見,而是那家夥這幾回實在是奇怪又氣人,她亦是一時沒忍住,哭也哭了,攔也攔了。

雖然算不上大事,未到不相往來的地步,但她有些氣不過,每次回去都發誓,這個月都不理會那個討厭鬼。

惹不起還躲不起了?

......

現在看來,好像確實躲不起。

林知雀無語凝噎,咬緊牙根狠狠搓著衣角,好似要把裴言淵揉搓一頓似的,忽而想到了什麽,抬起頭問道:

“為什麽小門會在竹風院裏?”

每所宅院各不相同,但無論大小門,都應當在主徑或者分支上,這樣人人都能通過,既方便進出,又不各自妨礙。

把門安在院落裏,她還是第一回 見,難不成每個走小門的人,都要與裴言淵碰麵嗎?

“姑娘有所不知,數十年前,本沒什麽竹風院,那兒後麵是條街,為了便利開了小門。

後來京城改建,長街成了死胡同,小門就封死不用了,潦草圍了院子給二公子安身。”

廚房大娘耐心地同她解釋,聽得林知雀若有所思地點頭,苦著小臉,鬱悶道:

“真沒別的門可走了嗎?”

“哎,竹風院確實晦氣,你個小姑娘還真不太好去。”

大娘以為她與旁人一樣,是因為輕視裴言淵才不願踏足,習以為常地附和幾句,並未多心,安慰道:

“但也正好,反正二公子這輩子出不來,不會把此事說出去。你借過而已,礙不著他,語氣和軟些應當無妨。”

一聽這話,林知雀就大抵明白,眼下別無他法,隻能硬著頭皮去趟竹風院了。

她溫聲謝過大娘,待人一走,笑意迅速掛不住,長長呼出一口氣,步子煩躁地朝西邊走去。

*

如之前一樣,林知雀換了身尋常衣衫,支開桂枝,叮囑她在倚月閣看緊門戶,這才揣著錢袋出了門。

近日來了好幾回竹風院,她早已十分熟悉,用不著記路,腳步就自行邁了出去。

可不知為何,分明這次無事找裴言淵,還是莫名緊張起來,掌心都滲出薄汗。

她甩甩腦袋,一遍遍告訴自己隻是借過,絕不理那個討厭鬼,這才稍稍安定些。

靠近院門,這才發現竟是虛掩著的,不大不小的縫隙中,似乎透出一雙眼睛,憨厚老實地眨巴著,緊盯著門外暗中窺視。

林知雀小心翼翼地走近,步子都不敢邁得太大,誰知一瞧見她,大門登時就打開了,嘉樹滿麵春風地佇立門後,對她露出兩排白牙,殷切道:

“姑娘,您終於來了!”

不枉他每日趴在門縫,守株待兔多時啊!終於把這位愛慕公子的姑娘盼來了!

前些日子,她想做個荷包當定情信物,因此來問公子喜歡的花色和紋樣,結果公子給人家指了一片綠油油的竹林!

簡直是不堪入目,怎麽能把綠色隨意戴身上!

從那以後,他日夜憂心,生怕這位姑娘真的做成綠色送給公子,亦好奇她能打探到什麽。

他家公子蟄伏隱忍多年,沒有外人知曉喜好。

若是這姑娘恰好猜中,就說明她不僅堅定地愛著公子,還十分了解他,與他情投意合、默契十足!

林知雀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瑟縮身子,向後退了好幾步,看著他陶醉的模樣撇撇嘴。

什麽叫“終於”?搞得好像裴言淵很希望她來一樣。

她才不會被蒙蔽,畢竟這家夥不是勸她別來,就是不肯說話,恨不得那張冷臉能凍死人。

怎麽他身邊的侍從有些不同?他也不像會命令嘉樹這麽做的樣子啊......

林知雀鄭重地凝視嘉樹,走過時看了好幾眼,恍然想到了一個念頭。

......這小子,該不會是傻子吧?

不過她沒有分心太久,憐憫地朝嘉樹頷首,純澈明麗的眸中寫滿了“會好起來的”。

隨後,她屏息凝神繞過他,徑直走到裴言淵麵前。

二人相對而立,皆是上下審視著對方,觸碰到目光後不約而同地錯開。

裴言淵見她沒有提著食盒,頗有些意外,畢竟這姑娘表達愛意的方式,似乎隻有親自下廚。

不過無妨,他本就不想與她再有關聯,不再送吃食最好。

他剛想疏離直白地出聲,就聽這姑娘率先開了口,挺直了身子道:

“聽說這兒有道門,我想出去。”

聞言,裴言淵眉峰微動,輕輕“哦”了一聲,尾音悠長。

原來,這回竟不是專程來找他的。

可那扇門.......他眸色一深,似是想起了隱秘之事,防備地打量著這位姑娘。

她是怎麽知道的?

直到看見她攥在掌心的錢袋,還有額角尚未幹透的汗珠,裴言淵才大致猜到緣由。

上回他就清楚,這姑娘想做定情信物,現在定是想出門采買被攔住了。

他那兄長,以照拂之名在侯府養了一群鶯鶯燕燕,但又怕她們出門說錯話、做錯事,牽連到他霽月光風的形象,所以全部禁足府中。

若有人去問,他定會說為了保證她們“安全”,把那些姑娘感動得一塌糊塗。

她會不會,也是其中之一?

......

是啊,他都快忘了,這姑娘是表小姐,無論她自己是否知道,實則都是裴言昭的後院儲備罷了。

思及此,他莫名有些煩躁,當即擰眉壓了下去,眸光幽深地盯著眼前的姑娘,唇角忽而勾起冷意。

這也是尋常事,裴言昭襲爵,整個侯府都是他的,包括這位姑娘。

裴言淵不願去想,強硬地把這些念頭暫且逼走,俯視著這姑娘柔順的發頂,悠悠道:

“你想出去做什麽?”

“買......買些布料而已。”

林知雀生怕他攔路後一口回絕,心都提了起來,現在聽他隻是正常問幾句,暗自鬆了口氣,反倒沒那麽不耐煩。

若是在之前,她定要惱恨地想,關他什麽事兒!

“你用這點銀錢買布料,怕是隻能做荷包吧?”

裴言淵十分自然地接話,仿佛當真隻是看到她幹癟的錢袋後,似有似無地打趣一句。

實則,他早就看明白,這姑娘原本就要給他送荷包,無論有多少銀子,隻用得著這麽多。

他故意挑破幾分,就是想試試她的反應。

話音未落,林知雀驀然抬首,睜著水汪汪的杏眸,羞惱不甘地瞪著他,把錢袋攥得更緊了。

這家夥,竟敢嘲笑她窮?!

拜托,她之前可是金陵千金,吃穿用度都是最上乘,被爹娘捧在手心裏長大,甚至不知一兩銀子能買多少東西。

就、就算後麵經曆變故,家道中落,確實有點寒酸,但也不至於他說的那麽窘迫吧!

再說了,他住的竹風院這麽頹廢,身邊還隻有個傻子伺候,她起碼比他好多了!怎麽反倒嘲笑她?

看來這家夥還是那麽討人厭,根本沒一句好話,也沒必要對他有什麽好話!

林知雀憤憤不平地鼓起腮幫子,臉頰有些發燙,趕忙用手捧著降溫,很想一股腦把這些話倒出來。

但她轉念一想,如今她要出去,而竹風院是他的地盤。

萬一她毫不留情戳破事實,裴言淵一怒之下,不讓她出去了怎麽辦?

這可就得不償失了,沒必要爭一時意氣。

林知雀在心裏苦口婆心勸阻自己,努力保持冷靜,沒有反駁他的話,不甘心地輕哼一聲別過頭。

隻是方才氣血上湧,臉頰和耳根還是能看見緋色。

裴言淵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早已料到般垂下眼睫,心底的念頭徹底得到證實。

之前他多次暗示和試探,卻始終沒有點出“荷包”這件事,她也蠻不講理地追問他的喜好。

現在不經意一提,她就紅著臉默認,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無奈又可笑地搖了搖頭,垂眸望著她倔強的模樣,不知她究竟在堅持什麽。

他已經拒絕那麽多次,而她故作聽不懂,非要裝傻充愣繼續靠近,甚至當他也什麽都看不出來。

事到如今,他一時竟不知怎樣才能攔住她的執著與愛慕,隻能順著她的心意,看似隨性道:

“你做的荷包,要送給......心上人?”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覺得基本算是說開了,還從未與哪個姑娘如此迂回含蓄過,當真是有些頭疼。

至於她認不認,就看她的執念,是否會深到他難以想象的程度。

聽罷,林知雀身形一頓,不解其意地轉頭看他,懵懂地歪著腦袋。

好端端地,這家夥怎麽扯到“心上人”了?

如此晦澀的事情,手帕交尚且難以直言,裴言淵一個陌生男子,竟然毫不避諱。

沒想到,這家夥看著冷心冷情、生人勿近,實則兼具大娘們的八卦,和登徒子的孟浪!

不過,不全怪他,“荷包”確實惹人聯想,奇怪的問題由他問出口,似乎也沒那麽奇怪了。

林知雀略過這茬,沒有細想,而是困惑地念著“心上人”這三個字。

心上人,顧名思義,能讓人放在心尖的人,應該是閨閣女兒所說的愛慕之人吧。

她一心想履行婚約,想要嫁給侯爺,無時無刻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吃飯睡覺都不懈怠......

所以,侯爺是她的心上人嗎?

她天真單純地糾結起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似乎少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但又死活想不出到底是什麽。

侯爺是她的未婚夫,她的荷包也是給侯爺做的。

很顯然,侯爺應該也能勉強算是“心上人”吧?

既然她是奔著婚約去的,心上人也隻能是侯爺呀。

林知雀雖然想不明白,但打定了主意,一本正經地朝裴言淵點頭,認真道:

“是啊,不然呢?荷包還能送給誰?”

總不可能,送給侯爺的弟弟、你這個討厭鬼吧?

那簡直,別太離譜。

聽了這話,裴言淵沉默良久,眉眼間籠上一層不耐。

她果然還是裝傻,還是不肯坦白,反倒襯得他很是冒犯。

沒辦法,他煩悶地暗自歎息,隻好繼續順著她的話,思忖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的心上人並不喜歡,甚至不想看到你。”

無論這姑娘做得再好,於他而言都是白費心思,他不會動心分毫;

他隻希望她下回別再來,否則被裴言昭看到,會抓住把柄設法陷害。

林知雀怔了一下,似是對這話很有感觸,清麗麵容刹那間蒙上陰雲。

她知道侯爺不喜歡她,甚至與殷惠兒曖昧被她撞見,還變了個人似的威脅她。

無論她多努力靠近,目前看來,全都沒有效用。

可為了婚約與爹娘遺願,她不想輕易放棄。

“我知道呀,但總要試試嘛。做不做是我的事,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凡事盡力而為就好。”

她僅是失落片刻,很快再次打起精神,樂觀地衝著裴言淵莞爾一笑,杏眸堅定不移地閃爍著。

倒是裴言淵遲遲沒有接話,幽深目光在她身上凝滯,耳畔回響著她清脆婉轉的聲音,若有所思地擰眉,緩緩彎了唇角。

未曾想她平日裏笨手笨腳,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懂適可而止,但這話竟有幾分深意。

知不可為而為之,且盡力而為,恰好亦是他所做的事。

為阿娘平冤昭雪,奪回侯府權勢,這條路困難重重,但他一直蟄伏在此,盡力一試。

因為不試一試,總會後悔不甘。

嘉樹勸過他無數回,但他從未聽進去。

他拿定主意後不喜有人勸阻,無論成敗,定要親眼看到結果才肯罷休。

興許......她亦是如此?

裴言淵的眸中閃過幾分猶疑,林知雀所有目光都在他身上,自然沒有遺漏。

她靈光一閃,忽而想起廚房大娘說,把話說得和軟些,二公子或許就會答應了。

隻要是機會,她都願意嚐試。

林知雀思緒飛轉,趁著裴言淵出神的空隙,三兩步走上前去,鼓起勇氣伸出手,拽著他的袖口輕搖幾下,杏眸水光瀲灩,可憐巴巴道:

“算我求你,就幫我這回嘛......”

她的聲音軟糯清甜,小手溫軟細膩,不經意間觸碰他的掌心,瞬間把他的思緒拉回來。

裴言淵這才反應過來,鼻尖縈繞清新幽香,思緒驀然有些混亂,立即想把衣袖迅速抽回。

然而,這姑娘幾乎半個人都壓在他的衣袖上,身形嬌小地靠在他手邊,讓他動彈不得。

哪怕是指尖輕微的掙紮,也能無意觸碰到她,如剛蒸好的糯米糕,香軟得有些過分。

見他沒有動靜,這姑娘揚起白皙圓潤的麵容,雙頰透著桃粉,睫毛濕漉漉地撲扇著。

......

如果捏一下軟爛的紅柿子,會流出甘甜汁水嗎?

裴言淵不禁思考這個問題,發覺不對勁後立刻打住,抑製住不再看她,容色又沉了幾分。

他想快些甩開她,卻不知該看哪裏、如何甩開,頎長身形進退兩難。

“放開,我從未說不讓你出去。”

他一貫冷淡的聲音,難得有些錯亂,陰沉的臉色俯視著她,似是已經想好如何把她扒拉下來,再扔得遠遠的了。

但林知雀並未注意,聽到他終於鬆口,頓時收起淚花,揚起笑容,雀躍地鬆手跳開,欣喜道:

“一言為定,不許反悔!”

她環視一周,不知道那道小門究竟在哪裏,隻好再次扯了扯裴言淵的衣袖,信誓旦旦道:

“你帶我出去,我保證下次不再找你,也不會麻煩你了!”

裴言淵撫平衣袖上的褶皺,思及那扇門,還是猶豫了一下,但終究沒說什麽。

既然答應了,那也隻能如此。

他走在前麵,領著那姑娘一起走,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偶爾撞上她歡欣激動的目光。

轉身回去時,唇角的弧度愈發嘲諷。

真是可笑,他分明想快些做個了斷,最後竟會幫一個愛慕他的少女,去買布料,做送給自己的定情信物。

定是今日事發突然,他才不得不應下。

否則,放在平時,他絕不可能鬆口。

可不知為何,方才她說不會再來的時候,他莫名覺得有幾分真切。

但是怎麽可能呢?

買布料隻是個開始,以她的執著愛慕,做好定情信物肯定會來。

說不準,還未做完,就要找借口過來。

到時候,又是個麻煩。

剛剛他就不應該為了盡快掙脫,而輕易鬆口。

看來這姑娘雖不聰明,但在謀算如何與他多相處這件事上,還真是靈光得很。

嗯,下次不得不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