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為人師

作為小區最早的一批業主,周望川和物業的幾個經理都算臉熟。

逢年過節,總能收到物業送上門的禮物,月餅、粽子、春聯之類的,年年不間斷。裝修、出租等手續也繞不過物業公司,少不了和他們打交道。

白天老孫打電話過來,客氣的詢問他的時候,他沒太當回事。

一個車位一年幾千塊的租金,與其租給亂七八糟的人,還是物業介紹的住戶更靠譜一些。

隻是一聽說求租的對方是“同樓的鄰居朱小姐”,他眉心一跳,腦海裏立刻蹦出隔壁話癆小姐那張靈動但明顯不好打發的臉。

對,“話癆小姐”,是他給隔壁女鄰居起的綽號。

什麽時候碰到,都要東拉西扯的和他搭幾句話。沒營養的、隨意又假裝自然的、前言不搭後語的問這問那。

從小區的情況,到周圍超市在哪,再到他工作忙不忙辛苦不辛苦……她的話怎麽那麽多?

周望川也管了幾年銷售團隊的,他本人雖不多言,對方的套路和意圖他看得出來。

搭訕而已,他見得多了。隨著年齡增長,三十歲之後這幾年,遇到的越來越少罷了。不怕他,還敢主動湊上來的情況,寥寥無幾。

能大膽到她這個地步,且越挫越勇、一點都不膽怯的,確實不多見。

但她行動上招搖,言語上又含蓄的沒有明示,他隻好冷處理。每次她倒也不會牛皮糖似的勉強黏著他,不外乎聲東擊西的試探。

說輕浮也算不上多輕浮,她依舊把握著適可而止的分寸感和距離感,除了第一次把他撞的磕到電梯壁上之外。

周望川能看出來她的修養和良好教育背景,讓他想嚴詞拒絕,還不好說出口。但時不時的就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刺探他一下,煩也是有點煩。

打電話時周望川正在開會,很快就掛斷了,寄希望於這次租車位的鄰居不是她。敬而遠之,是他現在見到她唯一想做的一件事。

結果,一開門,不是她是誰。

祝小穗幾句話簡潔的說明來意,這次換了爽朗明快的語氣,省心省事的獨立體貼女性人設。

“您看行嗎?我長租,年付,價格上也沒什麽特殊的要求。”

周望川沒出聲,心裏在衡量租車位的錢和以後被她長期騷擾的成本,哪個更劃算。

小穗從身後拿出剛打印好的一遝文件:“我合同都帶來了,您答應的話我們馬上簽約,也不多麻煩您。”

他沒接,虛指了指房內,語氣波瀾不驚:“我正在工作。”

小穗知道她如果厚臉皮的話,應該馬上管他要電話號碼、馬上約下一次上門時間。可是,那樣有點太順杆子往上湊了點,該矜持的時候還是要矜持。

“好啊,那您考慮考慮,回頭我再來找您。”

“……再說吧。”

不到一個小時,老孫給她打來電話,話音很雀躍,高興得像做成了多大的買賣一樣。

“朱小姐,可以簽合同了!”

“……哈?”

“1602的業主全權委托我們來出租車位,剛已經和我們簽好了合同。您看,您什麽時候過來?您要租車位的話,不用找他,直接和物業公司簽另一份合同就行。”

小穗停頓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租個車位而已,還給她整了一套背靠背的四方協議?

得,成功的把她給繞過去了。這位鄰居先生——設計交易架構的能力比她這個投行專業人士還要專業!

滿足各方需求,避開各方矛盾,這是行家裏手啊。

感歎完了,轉念一想,又美滋滋的樂了。

就這反應,怎麽可能是深櫃?這樣挺好,說明小舒的猜測完全不成立。

逆向思維來看,深櫃才不會管她什麽招數,通通照單全收才對。反正不吃虧,大不了最後大家一起做姐妹。

哪會像現在這樣,躲她躲到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小鉤子咬到似的一點小事都要撇清……

直,絕對比鋼筋還直。

車位租到手,小穗去小區的地下車庫轉了一圈。

物業合同上寫了出租的車位號和位置圖,她按圖索驥的找到,才發現,這個車位——真不是一般的遠啊!

如果她的記憶沒錯,按照地上單元樓的排列,這個車位和她住的單元至少相隔了整整兩棟樓!

繞來繞去,光步行就不止五分鍾。

隔壁冰山先生是個狠人。老孫之前說他有幾個車位就在樓梯口,他選這個給她,肯定是故意的。

打破了她試圖繼續和他在車庫製造偶遇的美夢。小穗這回是真來了脾氣,在心裏重重地給他記了一筆。

嗬,等上鉤以後,她祝小穗非給他個好看不可。把他踩在腳底讓他永遠翻不了身,或是等膩了一不做二不休的甩了他,那畫麵似乎都不錯。

不管怎麽說,她的小車總算有個固定的小家,不用四處去路邊打遊擊戰了。

一計不成,她又生一計,追男人的招數信手拈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一點上,她韌性比誰都足。

小穗堅信,沒有人是無堅不摧的。說的難聽點,沒有雞蛋是不裂縫的,不然蒼蠅為什麽四處亂飛呢?

晚上九點,她又一次敲響了他家的大門。

這次,她重新換了個乖巧賢惠的小姑娘人設,笑起來婉婉約約,嘴角的弧度像彎月一樣清新無瑕。

親和力十足的謝他:“物業的合同白天我已經簽好了,談得特別順利。為了感謝大家幫忙,我做了點家常菜,朱先生也嚐嚐?隨便吃一點,別客氣。”

小穗自認烹飪達人,朋友但凡嚐過她的手藝無不誇她廚藝精湛了得。

她奉上手裏的保溫盒,裏麵是她燜了一晚上的淮揚名菜蟹粉獅子頭。為了彰顯誠意和用心,她很是費了一番細工夫,鮮香的味道隔著盒子飄出來,她吸了幾口舌尖都要軟了。

周望川也聞到了,垂手不動,語帶雙關的回答她:“心領了。可是,我不是隨便的人。”

小穗臉一僵,意思是,她隨便?她有準備他不會痛快答應,所以維持表情不變,晃著粉嫩嫩的指甲,退了一步說。

“抱歉,是我不大懂行情。家常菜是太隨便了,要不我哪天請您去外麵吃大餐?還是,我提前準備份禮物什麽的,會更好一點……”

她師出有名,不怕他死撐著不給麵子。這招以退為進,給自己留足了餘地。

“都不用。”周望川卻打了直球,帶了點戾氣,淡淡說:“有事說事,我這人不喜歡別人隨便套近乎。”

保溫盒有些沉,小穗換了左手拿著。右手掌攤開,在他視線範圍內,看了一眼手指上被盒子邊緣卡出來的紅印,可憐巴巴的接著說。

“我也不是隨便見人就送……爸媽總教育我遠親不如近鄰,要和鄰居搞好關係。我沒別的意思,就想謝謝您答應租車位給我,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

“不然我真不知道把車怎麽辦……”她說著說著就有點跑偏,“我就說我上班用不到車,爸媽不放心非要給我買……房子也租了個人這麽少的小區……我剛參加工作,年後開始實習。實際上我還沒畢業,所以什麽人情世故都不懂……”

女孩子最單純的時候,就是剛出校門尚未接受社會拷打的時候。一個還沒有踏入大染缸的小姑娘,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她一長串的絮叨不知道哪裏對了路子,周望川產生了一丁點好奇心,打斷她問:“你多大?”

小穗挺胸沉肩,忽閃著睫毛,格外認真的答:“二十一。”

他有些意外,細看了看她的臉。

瑩白平滑的肌膚,臉頰透著淡淡的粉色。關鍵是,她身上家居服的卡通圖案和她額前劉海上別著的卡通小發卡——確實是小孩子的東西無疑。

女孩子的年齡,是少有的幾件周望川一直搞不清楚的事情之一。

眼下在他看來,小穗確實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年輕小孩。住高檔公寓、開價格不菲的車,再加上沒頭沒腦的亂搭話。

小姑娘不大老實,他看得出來。其他的,畢竟沒什麽切身的利益衝突,他有什麽必要追根究底呢。聽起來是有些可憐,不至於讓他同情,但戒心一下放鬆了許多。

而真正的年齡是二十一,還是二十七,小穗不過腦子一抽信口開河。看“朱先生”皺著眉打量她,她的心髒驀然撲撲撲地一陣亂跳。

他的眼裏仿佛籠著層霜,看人的時候忍不住的讓人很有壓力。直到他開口,這回語氣十分平和。

“謝我就不用了。還有別的事嗎?”

“我的意思是,不周到的地方,請您看在我年紀小的份上,多多包涵指正。”

小穗露出八顆牙的標準微笑,“另外,您看方便的話,車位可以給我換一個近一點的嗎?”

她嬌滴滴的補充,“地下車庫黑漆漆的,燈泡好幾個都壞了,走太遠我有點怕……”

都說一段好的關係是從“麻煩”別人開始的,有來有往才能打成一片。小穗很信奉這一點,能爭取的時候,絕不會委屈自己。

天寒地凍的,每天節約十分鍾,她不用早起安安穩穩的在**睡懶覺,不香嗎。

周望川對女孩子的嬌氣則毫無共情之心,再次推開她遞過來的餐盒,麵無表情的拒絕。

“你剛才說,車位的合同你已經簽字了?”

“對啊。”

“物業那邊也簽了?”

“對,蓋的他們公司的公章。”

他肅著臉說:“合同就是合同,黑紙白字不是開玩笑的。進社會的第一課,你該學的就是契約精神。”

“就是因為總有些人自以為聰明,想方設法的在合同上鑽空子,才導致國人普遍缺乏契約精神,難以建立守信重諾的社會大環境……”

呃,小穗頓覺這回又折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嘔疼嘔疼的。

“……我加錢,您看可以通融一下嗎?”

“不可以。合同第二頁的違約條款,回家自己研究去。”

說完,一陣強風迎麵撲在小穗臉上,冷得她猛地一哆嗦。大門關上了。

他又贏了,說的小穗無從反駁,差一點啞口無言。

自己挖坑自己跳,她真是腦抽了才會說她二十一。

他原來可以這麽強勢……第一次聽他一口氣說出這麽長的、一點不帶喘的話呢。

她知道好為人師,是大部分中年男人的通病。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老掉牙的翻皇曆,古板又嚴格。

然而,這給他減分了嗎?小穗咂摸了一會,好像並沒有。

他讓她恍惚想起高中時的數學老師,一整節課都在刻板的講解一道道剪不斷理還亂的數學大題。

訓這個同學不聽講,訓那個同學不讀題,端著架子威嚴極了。很多解法在小穗看來太高深,腦仁都疼了也弄不明白,隻讚歎怎麽有人真能把數學學得那麽好呢。

那會又怕他點名讓自己回答問題,又總盼著上數學課見到他,你說奇怪不奇怪。

長大了才知道,自己是有點暗戀人家老師的成分在。又帥又酷又頭腦好,太容易掙得小女孩的好感了。

師生戀在學校是嚴令禁止的,可現在——反而多了點禁忌的**。她都禁不住想,他有沒有可能工作中真的是個大學教授?那她夢想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