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用力過猛的姿態

第二天方叢七點起床,八點鍾她有一個和美國團隊的電話會。

廖馳還沒醒,她不想吵醒他,抱著筆記本躲去了洗手間。

酒店的洗手間沒有窗戶,排風扇甕甕地響,空調卻沒什麽冷風。

開完會,方叢的手腳都凍木了。出來時,趕上廖馳從床這一側下來,要上洗手間。

不知道他昨天的情緒好些沒有,方叢微微側身,讓他先過去。

長長的眼睫垂下,正瞄到他下麵明顯隆起的小帳篷,方叢騰的鬧了個大紅臉。

廖馳停住腳步,揚眉問她:“大早晨的,有這麽罕見?”

語氣理直氣壯,人直挺挺地麵對她,完全不回避。方叢用筆記本蓋住臉,擦邊小步溜過去。

她是個挺純情的人,光天化日在男女方麵尤其臉皮薄。

廖馳在浴室裏待了很久,酒店早餐都送來了,他還沒有出來的跡象。

方叢早餓了,在餐桌前規規矩矩坐好,刷手機等他一起吃早飯。

他頭發半濕地開門,上身赤著,脖子上掛了條毛巾,溜溜達達跨過房間,到衣櫃裏翻新睡衣。

方叢不敢看他,腦子裏不由得去想他消了沒有,又趕緊打消念頭。

廖馳坐下的時候,打量了一眼對麵的她。

長衣長褲,骨相瘦削,纖纖細細,很居家的樣子。比工作場合看起來小了好幾歲。

“趕緊吃。”

工作微信群裏這會已有不少信息,方叢一手吃,另一手劃著手機聽語音。

廖馳不滿意,語氣不善:“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別看手機?”

方叢放下,手機裏消息還在迅速的刷新,律師的早晨是一天中最黃金的時段。

她又拾起來,低語:“你吃你的,我看我自己的。”

“影響我的食欲。”

方叢端著手機不理。吃了沒幾口,味道太淡,加上他在對麵瞪著,放下筷子索性不吃了。

他敲著盤子,又開口:“把雞蛋吃完。”

管東管西,控製欲強的不厭其煩。

方叢一陣恍惚,這場景莫名的熟悉。讓她想起以前大學的時候,周末她急著吃完飯出門,做家教或者去餐館打工,風卷殘雲隨便吃兩口就要跑。

他也是這樣肅殺的命令口氣,不許走,慌什麽,天大的事也吃好飯再說。

那會兒她和現在一樣瘦,體重四年裏沒上過九十斤。他總說怕她一到大風天就被刮跑了。

天天盯著她好好吃飯。說過幾回,發現她根本不當回事,之後每次鄭重其事,好像她是個不成器不懂事的小孩。

神情卻是春風拂麵的溫柔,一桌子吃的,就盼著哪個菜對了她的口味,她能多吃幾口。

方叢的鼻子酸酸的,呆呆的不動筷。

徐律師的電話這時候打進來,她站起來,到窗口去接。

“有家小型中概股海外上市的谘詢項目,找到我這了,你想不想接?”

“具體什麽情況?”

徐律師大致介紹了一下公司,總結說:“業內小有名氣,月活數可觀,純線上的業務風險也可控。”

方叢快速換上一副職業麵孔:“報價能報到多少?”

他們小組的商務條款一直是徐律師負責在談,他在國內的客戶網絡更發達。

他給了個數:“對方在詢價,我還沒報出去。按體量的話,你我再加上三四個助理律師,基本夠用。你覺得呢?”

“換美金報價吧,總額適當上浮一些。”

這種涉外項目,大家都知道貴就貴在國外專家的Charge Hour上。太低反而讓客戶覺得,是不是你們國外專家沒資源,意見出得不專業。

“行,那我接了?”

“可以呀。”方叢用苦中作樂的口吻說,“反正你被關在酒店,我也被關在酒店,有空就接吧。”

飯後,廖馳打內線叫前台送咖啡。

他對咖啡多年成癮,一天開工前沒喝咖啡,就感覺全天腦子運轉不起來似的不適。

服務員送來的是簡陋的袋裝速溶包,他衝好喝了一口,轉頭全部倒進了洗手池。

方叢去開行李箱:“喝茶吧?我帶了點熟茶,一樣提神醒腦。”

入口味道不對,廖馳一個人在餐桌前鬱鬱悶坐。

方叢給自己泡了一大壺,放在沙發一角的小茶幾上,開始邊喝邊回郵件。

一上午兩個各自占著房間一隅,相安無事。

美國專家打來電話,她連上藍牙耳機,熟練的英語詞句脫口而出,口音比廖馳還地道。

廖馳不意外,上學時她成績一直比他好,課業比他這個中等生優秀得多。

而且……她也在國外待過,不是嗎。

中午吃完飯,他扣上電腦,上床,在她敲擊鍵盤的聲音中準備午睡。

一覺醒來,她雙腿盤在沙發上,還在噠噠地敲個不停。

屏幕的文檔上全部是英文,她口中用極小的音量輕聲默讀,身體姿勢一點都沒變。

旁邊壺裏茶水的顏色由濃釅轉成淡薄,不知道她一晌午灌了多少杯。

學校裏聽話,生活中勤快,工作中敬業。他是她老板的話,絕對對這樣的下屬放一百二十個心。

她覺得自己是鐵人,還是機器人?一天到晚隻耗電不耗力氣,所以二十四小時待機,用不著休息。

廖馳下床的時候路過,說她:“房間裏一股味兒,你聞不到?”

方叢吸吸鼻子,除了空調吹風口陳舊的焦味,什麽也沒有呀。

“是垃圾的味道。”廖馳隻動嘴不動手,指指空調底下不遠處的垃圾桶。

裏麵是中午擦桌子油汙的餐紙和她喝過的酸奶盒子,能有什麽味?

方叢認命,心裏嘀咕,讓她倒垃圾還不直說。

急著回來寫沒完的文檔,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姿勢有些猛,眼前忽然一片金星。

很多女生天生低血糖,她這個毛病很多年了。一下沒緩過來,眩暈得身子直晃,還沒跌坐回去,雙肩被扶住,他撐住了她。

她突如其來的嘴唇慘白,雙眼失焦,廖馳也嚇了一跳。

十幾秒之後,方叢把他的手臂輕輕格開:“沒事,我好多了。”

廖馳凜聲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得。”

“……什麽意思?”

“做事用力過猛,往往是能力不足、野心過大的體現。自己累,別人看著更累。”

方叢抬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中寒芒閃動,火花掠過。

“律師都忙,你不了解就別亂下結論。”過勞是常態,她尤其如此。

方叢啞著嗓子,“而且,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不用力的資本,沒有不苦不累照樣坐享其成的資格。所以,別用你的標準來衡量我。”

徐律師也說她拚命三娘,她聽聽就過去了。因為人家沒有他這麽盛氣淩人,一身高人一等、壓人一頭的優越感。

“你有必要這麽敏感?我隻是提醒你而已。你這麽激烈的反應,恰恰說明你不自信,被我說中了要害。”

廖馳同樣針鋒相對,因為眼前的她表情桀驁,昂首挺胸目光堅定,簡直是另一個人。

曾幾何時,她倚在他肩膀乖順沉靜,同學過來開玩笑,話再不順耳她也從不反駁。

現在,“別多管閑事,誰需要你提醒!”

“……方叢!”廖馳冷斥,嗓門攸的提高,“你以為我愛管你?”

“不管正好。我們算什麽關係,睡過兩次,連彼此的為人處世之道也要幹涉?交淺言深了廖總!”

她梗著脖子,把上回的話原方不動地還給他,垃圾也不管,快步走進洗手間,砰的好大一聲響。

怪她敏感嗎,他一貫雙標,自己的話明明說得那麽難聽。

方叢關在洗手間裏,胸口起伏了一會,對著鏡子裏臉色灰敗的自己,靜靜地流下了眼淚。

一窮二白的人再努力,在他們這些生來錦衣玉食的人眼裏,姿態上也低下和醜陋至極。

不僅僅是他,工作這些年她遇到過太多人問她,那麽辛苦幹什麽,找個男人養你不好嗎。

不好,她不願意。要找的話,她很篤定大學畢業那年就嫁出去了,現在二胎都生完了。那她當初一意孤行幹什麽呢?

手機在外麵滴滴響,方叢紅著眼圈出來,不理餐桌邊的人,聽完電話接著改memo。

晚上還是她先睡,躺下沒多久,頭頂上方一片陰影籠罩下來。

廖馳拉她鬆鬆的眼罩:“今天換一下,我睡沙發。”

酒店的布藝沙發隻有不到一米寬,長度也不夠,他的大個子怎麽睡得下。

方叢帶著些許的鼻音回:“不用。”

他不和她爭,彎腰打橫連毯子抱起她,平移到**。

“腰不是不舒服?沙發不嫌軟?”

白天看她坐著時不時去捶腰,偶然看她睡衣下擺撩起來,能看見腰間膏藥的邊緣。

方叢背過身去,把半邊臉埋進枕頭,眼眶又濕了。

廖馳在床邊站了會兒,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僵硬緊繃的背影裏,透著一股拒絕他接近的黯然神傷。

方叢聽他起身,腳下拖鞋聲漸遠,隨後洗手間的門關上。

終是忍不住,無聲地抽泣起來。

好像這幾年積壓的負麵情緒終於找到了出口,淚水肆意地流淌,止也止不住。

他對外人溫和有加,從不承認自己清高。

可以前也是這樣,每次兩人因為一點事有了分歧,他拍拍屁股就走,絕不肯放下身段多說一句。

方叢是宿舍裏最不愛引入注意的一個,回去麵子上應付室友,勉力維持若無其事。

熄了燈,夜深人靜大家都睡了的時刻,才敢卸下麵具,拉上簾子,悄悄地難過流淚。

想起那些日日夜夜,現在她依稀覺得曆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心酸得不能自已,耳邊卻突兀地響起他的聲音。

“你以前,也常常一個人這樣偷偷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