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滑索運行的細微聲音在高空消散,雙子大廈中央的連廊下,早已布置好的定時炸彈貼著橋脊,藏在陽光的陰影中。碧空如洗,幹燥的冷風帶著秋季末尾的涼意,穿過連廊。枯葉拂過特工的衣角,旋然下墜,未留下一絲痕跡。
一襲黑衣的謝敏架著狙擊槍,他藏身於連廊的死角,四下無人,瞄準鏡中是會議房間的外側玻璃。
魏寧的身影正緩慢移動,外側玻璃反光造成的光汙染會影響視野的清晰度,但對特工的狙擊精度與判斷力並無太大的阻礙。
謝敏機械性地彎著手指以保持靈敏度,同時等待子爵的示意。
雙子大廈是礦頭山選定的會場,如同鐫刻著敵方姓名的深淵牢籠。他並不意外子爵對此有更多想法,又或者說,子爵必定會抓住這次機會盡可能地削弱傅聞安,但令謝敏摸不透的是傅聞安的態度。
他太勝券在握了,仿佛所有陰謀在他麵前都是蒼白紙片。
“子爵,執政官有數量不少的精銳私軍,俘虜他並不現實。”謝敏通過封控區的內線留言,很快,他收到子爵的已讀回複。
“做好你的本職工作,銀,接下來的事與你無關。”子爵道。
謝敏吹了聲口哨,沒說話。
“十分鍾後狙擊,不容閃失。”子爵冷聲吩咐。
“明白。”謝敏勾了下唇。
他最後低頭看了眼通訊器,發給傅聞安的小貓醫療報告顯示已讀,卻沒收到任何來信。
他有點不快,但這種不快迅速被久違的戰栗和全神貫注取代。
“傅老板的自信真是莫名其妙。”魏寧臉色陰沉,他遮掩眼底的隱怒,仍舊維持著一個得體態度。
“我想在場諸位都對這份協議的真實性存疑,那麽首先,請魏老板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麽號稱中立的暗網雇傭兵組織會違反保密協定將透露給與它毫無關係的城邦呢?”傅聞安冷聲道。
“當暗網失去其賴以生存的匿名性與中立性,灰色地帶的產業將會成為具有傾向性的武器,並從此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魏老板展示的這份協議無論真假,都是對各城邦對其的集體默認的挑釁,我是否可以理解為,您的壟斷不僅涉及礦石產業,還將手伸向了疑團重重的暗網?”
“魏老板,您在展示這份證據時,有想過今天您能拿出這個,明天我就能拿出您的罪證,各城邦相互攻訐,世上永無寧日嗎?到時人人自危,戰火迭起,您就是罪魁禍首。”
“再者,當中立的暗網選擇給予礦頭山情報上的優待,這份證據還有多少真實的可能性?”
“傅某是否也有權利懷疑您早已與暗網通謀,正打著栽贓的算盤?”
話音停頓,會議室內落針可聞。
各城邦代表噤若寒蟬,戒備與猶疑在仿若凝固的空氣中發酵,每個人的目光都如被濃重陰影包裹的利劍,躍躍欲試地窺探著眼前這場硝煙彌漫的交鋒。
“傅老板隻會用花言巧語來混淆視聽?您的權限可鐵證如山。”魏寧冷笑道。
傅聞安臉上的肌肉牽動,令他本就不和善的麵相看起來更為淩厲,他指著屏幕。
“語言並非我的辯駁,畢竟語言總是蒼白,隻是我很好奇,您究竟為何篤定那是我的權限?”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魏寧沉聲道。
傅聞安的笑意更為詭譎,聽到這話時,他似乎頓了一下,隨後雙手交疊,犀利的視線投出。
“那魏老板的法子著實不見得有效,既然如此,希望在傅某的證明後能令諸位打消疑慮。”
“為保公正,安斯圖爾與礦頭山各出一名精通信息解碼的專員同時按照我的指令對魏老板證據中的編碼和《城邦聯合會宣言》首頁中的執政官權限編碼進行解碼。諸位代表不必擔心非法獲知城邦機密,這是可以公開進行的展示。”
緊接著,黑梟自然地提著分析器走到前麵,而礦頭山那邊,也有一名專員在魏寧的示意下走了出來。
兩位專員的屏幕同時被投放在屏幕上,一左一右,兩組編碼,對照清晰。
“各位代表都知道,無論城邦執政編碼形態如何變化,都會有固定的四重解碼圖案,而安斯圖爾最外層的、也是最容易被獲知的第四層解碼圖形,正是城邦旗幟,風雪羚羊之旗。”
“現在,請兩位專員按照我的指令進行解碼。”傅聞安道。
編碼解碼的路徑包含十數個亂序矩陣的編排,適用複雜而多變的編程加密語言,但傅聞安的指令清晰簡潔,隨著屏幕上數據流的不斷解碼重組,兩個原先不一樣的編碼正逐漸向同一圖案靠攏。
傅聞安的最後一條指令落下,屏幕上出現四隻一模一樣的風雪羚羊。
各代表倒吸一口涼氣,魏老板諷刺地哼了一聲。
“請兩位專員將A61.32區域依照山羊算法排列成三係點狀矩陣。”傅聞安不為所動,平靜道。
屏幕上的圖案再次發生變化,這一次,摻雜著吸氣聲的竊竊私語衝破寂靜,在魏寧驟然變黑的臉色中逐漸變得聒噪惱人。
因為屏幕中央,無論是黑梟還是礦頭山的專員給出的結果,魏老板證據中執政官權限編碼解析後的矩陣與《城邦聯合會宣言》首頁中的執政官權限編碼解析後的矩陣相比較,有著不可忽視的突兀差別。
風雪羚羊的右犄角尖,九乘九的點狀矩陣中,魏老板給出的編碼解析後缺少了一個點。
“魏老板接下來難道要說,當初簽訂《城邦聯合會宣言》時傅某使用的執政官權限也是編造的?”傅聞安挑眉。
差別隻在一個點,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魏寧的臉部肌肉不可控製地抽搐著,他的胸膛仿佛塞了炭火一般起伏著灼燒的痛楚,老道的經驗與豐富閱曆卻令他的身軀即便在絕境也不曾撼動半分。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缺失的一個點,率先湧出的是難以置信。
封控區的情報不可能有錯,那可是銀的情報……
銀?
可他憑什麽相信銀的情報?
憑與封控區的合作關係,憑自己拿捏了封控區屢屢求全的軍造命脈,憑自己一時大意養虎為患。他自以為用軍隊扼住這群流浪暴徒的咽喉就可以高枕無憂,現在卻被擺了一道。
後知後覺的怒意在這頭陷於囹圄的年邁雄獅心頭爆發,他的牙齒咯咯作響,緊攥的拳頭上青筋爬布。雄壯的身軀如山嶽搖撼一般晃動著,頸間血管蔓延青紫色,眼神比曾經任何時候都要凶悍逼人。
魏寧下意識看向那代表封控區的空座位,壓住那足以將人千刀萬剮的敵意,他轉頭看向傅聞安。
他需要立刻挽回局麵,無論用什麽方法,沉積在骨子裏的幾十年的談判經驗令他深諳爾虞我詐之道,他神情仍舊陰翳,立刻就想到眼下的轉圜之法。
他可以先向安斯圖爾服軟,甚至出讓一部分利益也在所不惜,他會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清洗礦頭山身上背負的一切指控和質疑,然後以雷霆之勢,碾碎封控區這隻惹人惡心的蟲子。
魏寧甚至覺得自己手上那份以死去的尚代表之名製作的、用來誣陷地下礦區爆炸是其與安斯圖爾通謀的往來信件都顯得可笑至極。
他居然會相信一群螻蟻。
銀。
這一切都是銀。
魏寧抬起他的頭顱,壓下內心波瀾,唇微動,他似乎要說什麽,卻沒有第一時間開口。
他要辯解。
但他不知道,銀不會允許他辯解。
旭日昭昭,槍響如驚雷,乍破淩駕於陰謀之上的詭譎疑雲。
M82A1狙擊步槍子彈出膛,大口徑槍管穩如磐石,如一道看不見的雨線驟然侵入大廈,玻璃牆壁應聲碎裂。
電光石火間,傾塌的玻璃如雪片般落地,子彈轟碎魏寧的腦殼,從太陽穴鑽入,灑出白漿與血珠,霎時嵌入對麵牆壁。
噴濺的血液從斷裂的動脈湧出,在雪白的牆壁上潑下妖異的花,盡數滴落在礦頭山的旗幟上。
變故過於突然,眼前魏寧的淒慘死狀將對虐殺與死的恐懼瞬間帶至人們麵前,原本有序的會議室轉眼變為墳場,有人在尖叫,有人在逃跑,他們不顧形象地湧出門,盲目奔逃著。
傅聞安的眼神瞬間變得淩厲而富有殺機,他就地尋找掩體,順著子彈嵌入的角度逆推,兩秒內便鎖定了上層的連廊。
他沒想到在如此惡劣的狙擊條件下,銀還能一擊得手。
不知不覺中,他舔了舔自己上顎,深邃的眼睛裏燃燒著猙獰直白的毀滅欲,他接通通訊器,對自己早已埋伏在附近的私軍下指令:“炸了所有連廊,立刻!”
“收到,長官。”通訊另一頭傳來機械的回應聲。
傅聞安眯起眼,在極端視力的所及範圍內,一抹黑色的影子在他視野裏一閃而過,快到如同錯覺。
謝敏抄起狙擊槍背在背上飛奔,黑色作戰服連同兜帽罩在頭頂,沉重槍械在他身上如同無物。身形矯健而輕盈。
他一邊向子爵報告,一邊向通道移動,他借著掩體移動,風聲過耳,特工猛然捕捉到飛行器的轟鳴聲。
謝敏猛然一頓,看向空中。
掛有安斯圖爾旗幟的三架戰鬥機正從東北方極速駛來,機翼破空,副載燃燒彈架在艙體下方。謝敏的瞳孔瞬間一縮,戰鬥機在即將接近大廈時分為三路,一架向著平民區飛去,一架向著商業區飛去,一架直衝雙子大廈。
即便是遠遠望去,熟知軍用飛機的謝敏還是在第一時間就判斷出了機型——那並不是安斯圖爾軍部的編製飛機,而是子爵從幾年前劫掠得來的戰利品,一批運往交戰區的軍備武器。
安斯圖爾之外,戰火從未停止過,和平如虛幻泡影,總是一戳就碎。
戰鬥機的轟鳴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們來去皆帶著自殺式的氣勢,仿佛衝鋒號角在不知名的某處已然吹響。謝敏站在上連廊中央,他望著戰鬥機的填彈艙門打開,燃燒彈向城區墜落,咚的幾聲,炸開一朵朵蘑菇雲。
燃燒著的、仿佛永不熄滅的火光在特工的瞳孔中躍動,他嗅到死人被蒸出屍油的腐臭,聽到房屋斷牆垮塌時震耳欲聾的轟鳴,看到誰人的妻兒化為麵目全非的血肉和黃土,他知道城市在發出痛哭與悲鳴。
他早該見慣了的,他早該不再為此動容的,謝敏想。
但那不可遏製的怒火卻在此刻填滿了他骨骼中的所有縫隙,遍布瘡痍的心髒奮力跳動著,泵出一股股帶有硝煙氣息的血流。
他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黑色的煙霧與刺鼻的氣味順著風飄到高空,飄進永遠端坐高處的人的心裏,又在另一陣風中消失不見。
所有哀慟與疾貧被一掃而空,謝敏突然覺得背上的槍很重,重到他幾乎被壓垮。
他在助紂為虐,謝敏很清楚地知道。
他走了一步,試圖逃開,手指僵硬,失去拚命保護起來的溫度。
他見眼前濃煙滾滾,他見人間生靈塗炭,但他沉默著,重新背好自己的槍。
“這就是你的計劃?令無辜人蒙受劫難。”
戰鬥機越來越近,近到謝敏能看清機翼葉片轉動的弧度,他繼續向前狂奔,語氣已如寒潭般冰涼。
“安斯圖爾當年對我們做的可不止這些,更何況這是計劃的一部分,他們嚐到了過去種下的惡果,這隻是開始。”子爵的聲音滿是愉悅。
“殉道者對權利的伸張不需要踩在平民的白骨上!”謝敏吼了出來。“如果你覺得這樣是正確的,我隻能說你無藥可救!”
“你的偽善簡直令我惡心,銀,你不妨數一數你手上的人命再來教訓他人。誰都可以質疑我,唯獨你不行。”子爵的話語裏帶著惡毒至深的蠱惑與譴責。
“你總有一天會……”
砰——!
謝敏的話還未出口,隻見城南更遙遠的地方突然迸發火星,如白日流光貫穿長虹,謝敏瞳孔一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令他下意識做出反應。
是地麵反導炮彈。
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炮彈並未回應他的疑問,精準製導時宿命已然確定,謝敏眼見著三架戰鬥機被迅速擊落,最後一架甚至還未投下燃燒彈,空中爆開煙火般的光球,飛機殘骸墜落而下。
與此同時,第四枚導彈朝著上連廊發射。
謝敏感到前所未有的頭皮發麻,天性中無法消磨的恐懼在此刻隱隱被經年累月生死磨練的本能壓倒。
他瞬間下跳,腰間固定的繩索發射,順著滑索向另一側大廈滑去。
導彈精準炸毀謝敏原計劃的逃生路線,斷裂的連廊在空中整體垮塌,衝擊力大到連樓都在震。
謝敏穿過爆炸掀起的狂風,碎塊撲打在他臉上,被胳膊擋住。他借著衝力猛撞玻璃,在碎裂聲中滾入樓內。
他落地,身後狹窄窗戶外,上連廊的殘骸失去支撐,掠過窗台前的區域,向下摔去。
謝敏回身,又有兩枚炮彈飛來,三座連廊無一幸免。
他深吸一口氣,攥緊身上的狙擊槍帶。
“媽的,炸你媽的連廊。”謝敏沒忍住,罵了出來。
更不幸的是,他剛罵完,就發現自己的內線響了——是安斯圖爾的內線。
他接起,發現是傅聞安。
“你在哪?”執政官從容地問道。
謝敏咬了咬牙,沒說話。
巧,就在你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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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耶又寫到第二天了,周三晚上還有一章(十幾個小時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