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會議會場在一棟雙子大廈內,拔地而起的混凝土建築外牆鑲嵌棋盤格妝的反光玻璃,剔透如同水晶做成的高塔。

兩幢大廈間有中高低三個連廊,地理位置獨特,四周低矮的建築群將其圍拱在中央,站在頂樓有種俯瞰眾生的感覺。

這種沒有製高點的地形對狙擊手來說極其不利,失去從大廈外狙擊的可能性,意味著自身將陷入無法逃脫的危險中。

通向會場的路空無一人,傅聞安挺拔的身形如出鞘霜刃,堅定而冷意畢現。

“曼德城遺失的消音器還沒找到嗎?”他冷聲問。

黑梟落後半步,聞聲立刻接道:“長官,搜查部在中央下水道找到了與您描述相符的消音器,正在交給技術部解析。”

“解析?”傅聞安臉色略有緩和,當聽到已經找到的消息時,他下意識鬆了口氣。

“是,技術部反饋,消音器上刻一串代碼,但運用現行的所有解析模組都沒有得到確切結果。”黑梟道。

傅聞安心思一動,腳步微頓,一種莫名的牽連感令他下意識回憶起那晚特工身上濃重的酒氣與手上的貓抓痕。

代碼,酒氣,貓抓痕……

因為要觸摸代碼所以摘下至關重要的手套,在丟藏消音器時被留下抓痕,因逃避醫療監管而到隨處可見的酒吧購買烈性酒消毒。

荒謬的解釋路徑,卻意外符合謝敏的判斷。

隻是有一點傅聞安不明白,如果謝敏想要隱藏,就不應該在當晚去找他,那與自投羅網沒有區別。

為什麽?

冥冥中,傅聞安似乎抓住了那屢次從他指縫滑走的真相。

“告訴技術部,使用鳥羽傳回的封控區暗碼進行解密,一有結果立刻匯報。”傅聞安道。

傅聞安及黑梟進場時,會議室內的竊竊私語瞬間停止,擔憂、驚懼、懷疑的複雜眼神在沉默中傳遞。魏老板坐在圓桌盡頭,臉色陰沉,陰鬱雙眼從深邃眼窩中抬起,下垂的麵部線條緊繃著。

圓桌後,棋尖相對、斜垂並排擺放的各城邦旗幟簇擁成一團,安斯圖爾的風雪羚羊旗幟亦在其中。傅聞安的軍服大氅隨步伐擺動,他從容向前,路過風雪羚羊時,輕輕伸手,撫平旗幟尾端相互糾纏的旗穗。

“辛苦諸位撥冗前來,時間寶貴,我們不妨現在開始?”傅聞安坐下,黑梟垂手立在他身後半步。

他掃開礙事的披風,向在場各位做出一個致意的手勢。

“本次會議要探討的議題我想諸位在最近的新聞中有所了解,視頻中景象也有不少代表親眼所見,且由於礦區的不知名暗殺行動,封控區的尚代表不幸遇難,我在此真誠悼念。”說到這,傅聞安下意識看了一眼象征封控區的、在場唯一空著的座位。

令人意外的是,會議室內無一人露出哀悼的追思,整片空間籠罩著山雨欲來的肅殺氣。

“但我們不能因為合作者的去世而停下步伐,我們仍有棘手問題需要解決,下麵的發言時間就交給魏老板吧。”

“希望您能用有力的證據向我們證明,近來針對礦頭山壟斷與違法開采軍用礦石、高價售賣盤剝行為的諸多指控,並不屬實。”傅聞安的手指一掃桌麵,神情淩厲,看向魏寧。

“你是說你那些依據陰謀與虛構做出的指控?傅老板,你難道真以為你的手段伎倆已經足以瞞天過海了?”

魏寧冷哼一聲,他手一揚,會議室盡頭的屏幕驟然亮起,是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演示。

“魏老板是指航道沉船的載重礦石碎片、爆炸時的視頻、礦區內還未運出的違禁品還是那令我險些喪命的一槍?礦區發生的謀殺並非我杜撰,在場的代表不少都親眼所見,您怎麽解釋?”

傅聞安用指節輕抵了一下桌麵,叩得一聲,響聲不大,卻如落雷般威嚴,砸在所有人心上。

“我會回答傅老板的問題,直到諸位心服口服。”魏老板冷笑一聲。

隨著魏老板轉身的動作,屏幕上呈現出洛特航道事發時的地圖,與一部分拍攝的水雷殘片。

“關於事發船隻發生的爆炸,對外公布的原因是船工操作不當導致危險品燃燒,但此事過於蹊蹺。”

“經我們的船隊打撈,在事發航道發現少量水雷殘片,通過對安斯圖爾近年來多次海戰的水雷殘骸分析,多方對比,最後能夠證實引起爆炸的水雷來自安斯圖爾軍造部。”

“執政官,不解釋一下原因嗎?”魏老板道。

“眾所周知,事發航道在三十年前曾是安斯圖爾和蘇林城邦的交戰區,安斯圖爾軍造部遵守城邦軍造協定,嚴格控製軍用武器發展,魏老板的證據也表明安斯圖爾近年來的水雷型號始終一致。”

“更何況因為三十年前與蘇林城邦的交戰,和平委員會對安斯圖爾的海軍編製進行製裁,水雷彈片相同倒是證明了安斯圖爾始終遵守協定,魏老板覺得呢?”

“再說,航道因水體流動,當年排雷時遺漏彈片難道不正常嗎?”傅聞安反問。

“那執政官怎麽解釋打撈上來的水雷殘片成新度極高?如果是陳年戰爭遺物,被河水衝刷三十年理應不該是圖片展示的狀態。”魏老板蹙眉。

“魏老板,這些殘片您恐怕還沒向城邦委員會提交一手證物備案吧?如果提交了,怎麽沒人通知我呢?”傅聞安輕輕挑了下眉。

魏老板臉色一僵。

這些殘片是趁傅聞安被“殉道者”絆住腳時匆忙打撈的,打撈上的第一時間就藏匿起來,作為以後的證據。更何況各城邦之間從未有過這種證據備案的傳統,魏寧也沒往那方麵想。

“看樣子魏老板確實沒提交過,那,距離事發已經過去有幾天了,您怎麽證明這些殘片不是您翻新之後的產物呢?”

傅聞安雙手交疊,下巴輕輕抬起,神情倨傲。

“城邦委員會從沒有證據備案的傳統。”魏老板冷聲。

“魏老板的意思是因為沒有傳統,所以可以隨意栽贓傅某。”

“再者,傅某很好奇,安斯圖爾的軍造向來是城邦最高機密,根據交戰協議,各城邦交戰區的戰後清理隻允許涉事城邦進行。安斯圖爾從未與礦頭山交戰,魏老板從何得到曆次海戰的水雷殘片?”傅聞安輕輕眯起眼。

“執政官該不會忘了黑市情報網吧?”魏老板的語氣同樣咄咄逼人。

傅聞安聞言,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

黑市情報網作為各城邦間中立的暗處機構,多年來始終未被連根拔除,起先由於侵犯情報隱私被各城邦爭相討伐。

但在經曆幾十年前的混戰後,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從其中得到利益,黑市情報網也逐漸演變為各城邦管理者心知肚明的情報中心,不聞不問任其發展,甚至從中插手,企圖多分一杯羹。

盡管傅聞安並不相信魏寧關於情報來源的說辭,但他樂於將話題往黑市情報網上引。

那對他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魏老板臉色一沉,屏幕上的圖片再一變換,是一張印有船旗聯合會權威印章的調查報告。

裏麵詳細列出許多在航道爆炸當晚,從礦頭山的港口出發、載有壟斷礦石的船隻的資料,其中船旗國一欄均是安斯圖爾。

貨船壟斷在安斯圖爾並不是鮮為人知的事,大部分行業的貨船均是由行業巨頭掌控,想要統一管理船隻的航運方向實在輕而易舉。

包括當晚那些因爆炸而沉沒的船隻,掛著礦頭山的旗幟,從資料來看實際控股竟然是安斯圖爾。

“傅老板,能解釋下當晚沉沒的船隻明明掛著礦頭山的旗幟,船旗控股卻是安斯圖爾嗎?”魏寧又道:“您控製幾條載滿違禁品的船在您預設好的爆炸地點經過並沉沒,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傅聞安鮮少地蹙起眉頭,他沒有仔細分辨報告中的內容,而是著重看了下報告末尾船旗聯合會的印章。

船旗聯合會是管理眾城邦船隻的官方備案機構,是一個完全中立的城邦間組織,但這並不意味那是鐵板一塊。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傅聞安知道這個報告是偽造的,但偽造人技術絕對高超,乍一看毫無瑕疵,實難應付。

但這個證據還沒有確鑿到動搖根本的地步,很快,傅聞安輕笑了一下,饒有興致地看著魏寧。

“魏老板是說我手眼通天,能在魏老板的地盤偷梁換柱,將違禁品通過魏老板的關口運送到船上,再讓船偷著出發是嗎?”傅聞安反問。

魏寧臉色變換,隱怒出現在他深色的眼珠中。

“是個很有趣的假設,我的確希望自己能有如此大的支配力,但僅憑船旗國是安斯圖爾證明不了什麽,隻能說明我有嫌疑,對嗎?”傅聞安指著屏幕。

“傅老板說的很對,那麽,再加上這個呢?”

魏寧一笑,翻到了下一頁。

下一頁,是一份暗網雇傭兵的協議數據,內容涵蓋了支付方要求雇傭兵所做的一切:

從埋藏水雷開始,到設定爆炸時間實施爆炸,派遣火力壓製小隊阻撓爆炸當晚的打撈活動,並趁機追查剩餘違禁品的藏匿地點,以便在日後打個措手不及,拿到確鑿視頻證據。

樁樁件件,清晰明了。

就連後續傅聞安突然帶著眾代表強行闖關前往地下礦區,獲得確鑿證據,遭遇暗殺卻能全身而退,也因為這份文件變成了自導自演的一個騙局。

協議最下方,是以安斯圖爾執政官的權限給出的二階變形編碼。

執政官權限的最終呈現方式通常是源權限通過四次解組和重構後的編碼,每次都不一樣,但通過特殊的驗證方式能夠逆推來辨別真偽。

大部分城邦都是如此,主要是為了保密。

傅聞安的視線凝在那個執政官編碼上,他的神色怔然一瞬,心髒仿佛驟停,無以言說的空白填滿了他的思維。

電光石火間,他的指尖變得冰冷,冷到骨節打顫,整個人如同肅穆的雕像,僵硬而孤拔。

很快,他臉上的凝滯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荒謬的恍然、諷刺與一種釋懷般的早知如此。

同時,他的通訊器收到兩條消息。

一條是技術部傳來的編碼解析,是一串簡化過的坐標,對應一個位置——“零號”基地外圍的裝甲倉庫。

另一條來自謝敏,沒有會話,隻有一張暹羅貓活蹦亂跳的醫療證明。

傅聞安的手背暴起青筋,他死死捏著通訊器,力氣之大快要將其捏碎。

那次前往“零號”基地視察偶遇突然襲擊,果真不是偶然;謝敏身為長官帶隊前往清剿,也不是偶然。

利用消音器傳遞定位信息,讓一個臥底不惜冒著被他的死敵發現的風險也要前往的理由——情報交接。

而當傅聞安看到那串執政官編碼時,那些千絲萬縷的端倪瞬間相連,如光點在黑暗中遊走、傳遞,點亮一整片描繪著陽奉陰違、爾虞我詐的天幕。

所有疑雲被撥開,露出端倪的卻是更為荒謬的事實。

因為整個安斯圖爾,“執政官權限的拓印副本在執政官城堡的金庫密室裏留存”這件事,是傅聞安假借黑梟之口,向謝敏一個人傳遞的信息。

而那個所謂的拓印副本,是傅聞安在剛剛擊敗先代執政官上位,政權尚不穩固時,給謝敏設置的一個、檢驗其忠誠的騙局。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拓印本。

真正的執政官權限僅在傅聞安一人手中。

謝敏之所以從未懷疑過,是因為當時的拓印本,是傅聞安根據執政官傳統親手放進去的。

可傅聞安早已斬斷了傳統的枷鎖,收攏所有權力一人把持,為永絕後患。

那是他所追求的暴君之道。

“怎麽,傅老板無話可說了?”魏寧冷笑道,但很快,他不再心有成竹。

因為他看到傅聞安緩緩抬起那如同被冰霜洗過的眼睛,冷峻麵容透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他向後倚靠,視線上挑,顯得麵部線條刀削斧劈般深邃而富有攻擊性。

他如同一頭凶悍暴戾的野獸,露出他骨子裏的傲慢、狂妄與殺伐冷血。

“怎麽會,我們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與此同時,傅聞安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死死捏住了自己的通訊器。

當謝敏成為銀時,被背叛的快感幾乎燃盡了他的理智,他不想質問,亦無從原諒。

他輕輕舔了下上顎,舌尖擦過虎牙,隱隱有被割傷的錯覺。

他開始懷念牙齒刺透腺體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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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