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陸珵突道:“孤此刻便有事勞你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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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腳如麻打在地上啪啪作響, 整個京城籠在一層霧蒙蒙灰撲撲的雨幕中。
一輛青氈車一路疾馳,正是天將明最暗的時候,車前兩盞琉璃風燈搖搖晃晃地破開雨幕, 劃開一片灰青的混沌。
馬車停在南音巷口。
一道修長的挺拔的人影從轎中下來。
雨水沉沉, 他一手執傘, 一手捧著一道梨木木盒, 破開雨幕,步履沉穩地停在一戶朱門前。
朱門的匾額龍飛鳳舞提“宋府”二字,陸珵在門口停了許久,這才輕叩鋪首。
門房睡意正濃, 聽見拍門的聲音嚇了一跳, 忙披了衣服撐了傘應門。
他點起燈籠, 嘟嘟囔囔了一句:“稍等。”
這樣大的雨也不知是何人來拜會?他揉了揉眼睛開了門:“尊下何人?”
門開了一條縫, 燈下的郎君回過身來,一張臉俊秀白淨, 眼睛黑沉如星。
“深夜叨擾, 我有一物,想親自交給府上表姑娘。”
他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將手中木盒遞一下。
門房見他淺色襴衫的寬袖輕曳,動作文雅,不似普通人,也不似壞人。輕輕蹙眉:“郎君若有急事, 稍等片刻,小老兒去通傳便是。”
“還未破曉,不好打攪府上好眠, 我在外頭等著便是了, 待卯中天亮後, 勞你同王爺和王妃通傳一聲。”
門房見他堅持, 也不好說什麽,隻好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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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夜未歇。
一大早,徐氏得了稟告,親自迎去東院。
剛過了廊廡,便瞧見那道站在雨幕的身影,修長挺拔,腰杆極直,卻又帶了意思說不清道不明的落魄。
他手中有傘,卻為給自己遮著,低低地打在地麵上。
徐氏走前瞧一眼,先瞧見地上梨木木盒,才瞧見臥在盒子上一隻胖墩墩的小隼。
徐氏知曉這隻小隼是李青溦的,李青溦走哪兒將這鳥兒帶到哪兒,一副愛得不行的樣子。隻是這小隼素日裏很是驕傲,家中幾個少爺都碰不得。
此刻見這小隼同陸珵如此熟稔,倒有了幾分念頭。
陸珵見她過來,斂衽見禮。
秋雨冰涼浸骨,即便太子殿下身體康健,那也不保不會被淋病。而且杏園走水之事,昨天東衛送李青溦回來的時候已是稟明過了的。
多事之秋啊。
徐氏走前為他撐傘,有意試探幾句:“聽聞殿下昨夜便等在此處,依妾身說,殿下身為儲君,這般行事,有幾分不妥當。”
陸珵自然知曉不妥。
如徐氏所言,他是儲君,應當恓恓憂世深思事勤;兒女之情當為心腹之患。
昨日儀鸞殿走水,今日聖人定會聞訊問詢。他如今不在杏園被有心之人知曉怕是會做文章。他應該在正殿,聖人同百官麵前被盤詰,他不該在這裏。
還有昨夜,時辰已晚,他母後已著人說了不會麵,他就該直接將她送回去,他飲了酒就不該去見她,累她名聲。
或許還有很久之前,第一次見她的那個春日,他不放任自己的心節外生枝。
這樣沉寂清醒地按行自抑,便是叫妥當吧。
可是為什麽不呢?
“人能克己自然無患。可也是遇見她之後,我方知曉真正的妥當應當是順應自己的心。”陸珵斂衽行禮,“這便是晚輩深夜叨擾的原因。”
他話音低沉,夾在淙淙雨聲中,沒有語調聽著卻十分悅耳真誠。
徐氏本就存了幾分試探李青溦在她心中如何分量,他的態度,他的說法叫她滿意。
她麵上未顯,又歎了口氣。
“可昨日你同溦溦的事,我已聽說過了。今日你又出現在宋家也不知曉外人會如何傳?女兒家的名聲,便是一張紙,紙若被揉過,再如何使勁也不可恢複如初了。”
抿緊了唇,瞧了眼廊廡後正房的簷甃,“是我的不是,此事我已有法子,定不會叫溦溦受一絲一毫指對。而且之前,我在大高玄殿當著聖人同雲清道長的麵請奏過欲娶溦溦為妻,今日回去,我便再奏此事,言明我們二人早有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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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溦做了一整夜的夢,一大早推枕聽見外頭雨打芭蕉,雨還未停,她也睡不安穩,便早起收拾。
剛叫了熱水淨過手,外間傳進幾聲急切的腳步聲,綺晴打起簾子,三步兩步進來:“姑娘,陸郎君來了,一大早便和王妃在外頭的廊廡底下站著不知說著什麽,奴方才過來,聽聞……王妃叫陸郎君太子殿下……”
她支支吾吾地說完。
李青溦先是一愣,陸珵如何會來,昨日二人分開的時候,李青溦也並不是氣昏了頭,也聽見了四周的動靜,似是儀鸞殿走水。
此類事也算大事,按說他現在並沒有處理完,如何此刻出現在她家門口?
李青溦很有幾分好奇,正想起身看看,突反應過來,氣鼓鼓地哼了一聲:“他是何人自然同我沒什麽相幹。”
綺晴看見她家姑娘臉上賭氣的神色便明白過來了。
昨日她家姑娘被東衛送回府,臉上的神色並不好看,隻是將自己關在屋中早早地睡了。清霜也不知曉發生了什麽,隻見王爺和王妃屋中的燈火著到子時方歇。
綺晴心中猜測:想就是因陸郎君的身份之事二人又拌了幾句,這都是常有的事,綺晴都有幾分習慣了。
雖說陸郎君一朝為太子之事,叫她茫茫然然。隻是他無論什麽身份,也並不影響他對她家姑娘好,這樣呢就夠了。
她眼見李青溦似是‘百無聊賴’地在屋中踱步,她自有眼色,偷笑一聲,借口去小廚房瞧瞧出去了。
自綺晴說了陸珵在外頭,外頭一點點動靜——連這煩人的雨聲都在李青溦耳邊無限放大。
她知曉自己這般是因外頭的那個人,眼見綺晴走了,泄氣地走前幾步,推開窗戶。
外頭雨幕如簾。
廊廡底下的風燈搖晃,從天空掛下來無數條密密麻麻的玉柱中,升起一陣白蒙蒙的白霧。
遠遠地,她見他站在廊廡下,一身淡青的襴衫沾滿了雨發著沉沉的鬱色,也不知站了多久。
似是覺到她的視線,他一雙霧沉沉的黑眸看過來,對上她的視線,唇角輕抿,唇角開闔,似是說了什麽。
李青溦一驚,白他一眼,“啪”地將窗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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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久。外頭動靜漸笑,一陣腳步聲傳過,徐氏身邊的侍女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簾子剛開,突一道圓滾滾地身影率先從外頭飛了進來。先是蹭了蹭李青溦,又抖落身上的羽毛,
李青溦正托腮在窗前的胡**坐著,冷不丁被它抖落了一身的雨水,冰冰涼的。
知曉它方才是從陸珵那飛過來的,李青溦很有幾分嫌棄地推開它。
“壞東西。”
徐氏走上前,見她發梢還帶著些潮氣。心下一片了然:“瞧見了吧?大半夜願放下正事等在門前,難為他心裏有你,也願拉得下麵子做低伏小。一個男子,願意為你盡心,便是完美的夫君。”
李青溦耳根一紅:“外祖母在說什麽?”
徐氏輕笑著歎了一口氣,“能有什麽?你年歲也到了,也該成家了。年前你回京之際,我同你外祖父盼你找個人品才情都差不些的才俊。這太子殿下呢良金美玉,人中龍鳳,人溫其如玉,性子是玉潔鬆貞,這麽些年素有名聲,已是世上頂好的郎君了。”
李青溦冷哼一聲:“車駕無輗,其何以行?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他先前騙我,哪裏便有您說得那樣好?”
“人活一世,誰不曾犯過錯?白玉微瑕,難不成便要摔了?知錯,且有改的決心,且以後不再犯便是好的了。瞧瞧你外祖父,未說過一句軟話,嫁於他幾十年,從不知曉我喜歡什麽。可能如何呢?日子還不是一日日地過著嗎?幾十年前聘我為婦時,婚書所言‘一見鍾情、朝思暮想’,笑話,成親當日竟叫錯了我的名字;前些年呢,叫他戒酒,他自言是戒了。結果呢,每個月都有那麽幾日貓著偷喝;他這一生欺瞞哄騙我的事少嗎?”
徐氏搖搖頭,將口中的牢騷咽下去:“你們小輩自己的事,我多說也無用。”
她坐在她跟前,將手裏的梨花盒子放到幾上掀開。
裏頭是一盆花,綠葉青蔥,白瓣棱棱,瓊玉碎珠一般,在室內發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正是先前陸珵送她的那素冠蘭。
因外頭大雨,蘭花在木盒中放得有些久,綠茵茵的枝葉有幾分蔫巴巴的。
徐氏當下覷她神情,哄她道:“瞧瞧,‘壞東西’親自給你送過來的,你若不喜,外祖母替你扔了如何?”
李青溦雖同陸珵慪氣,但這花兒何其無辜?且還是皇後娘娘費了諸多心血親自養育而成的。她斷不會做這種糟蹋人心血之事。
聽了徐氏這話忙站起身,連花帶盆地捧到一旁的黑漆幾上,小心翼翼地擺好。方哼了一聲:“無論如何,我不會這般輕易地理會他。”
徐氏聽了這話,搖搖頭,一時隻是笑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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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珵驅車回到杏園,已是巳中。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