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陸珵回杏園之後, 已是巳中。

他昨日離去之時,怕落人口實,給李青溦招去不必要的麻煩, 乃是假借殿前軍指揮使劉慶之名出園。

回來後, 倒也未著急去上清樓見慶帝, 更過衣去了上清樓。

——

雨聲荷荷。

朝會暫緩, 慶帝精神尚好,叫了兩府閣老,眾位重臣皇子開家宴。

劉貴妃、張皇後、長公主等人具在列。

因是家宴,倒也未多拘束, 頭六皇子七皇子和幾個年歲尚小的親王家眷, 叫內侍雕了木鴨放在池塘裏頭射。

樓內明間殿前, 左右吹笛各六人, 拍板一人,均紅棉雙髻, 圍腰束帶, 唱華燈侍宴。

慶帝倚禦座聽戲,底下坐著的群臣具神色各異。

儀鸞殿走水之事,有太子殿下同殿前軍指揮使劉慶查勘此事,又無人傷亡,眾人自未放在心上, 眾人放在心上的是。

昨日太子殿下與一娘子密會,那娘子著皇後娘娘賜衣。東宮主位多年空懸,今日一大早眾人便都議過此事, 料想今日家宴十有八九, 便是聖人要親下口諭選東宮太子妃。

隻是這樣的場合不見太子殿下, 似還是在忙的事情, 不由叫人感歎:太子殿下當真是沉得下心來。

眾人正想著這些,外頭內侍高呼:“太子殿下到。”

便見陸珵著一身絳羅紅袍,曲領方心,頭戴遠遊玉冠,腰係金玉帶,他身著簡禮華服,身姿挺拔,立如玉山,緩步而來。

靡音暫緩,眾人麵麵相覷一番,視線齊齊看過來。

慶帝揮退樂工:“太子何事簡禮服赴宴?”

他話音落,正了正頭上朝天襆頭,神色一派悠然,乃是明知故問。

“近日乃是朝會,因兒臣之事叨擾聖人,慚愧至極。”他曳袖行禮,“兒臣心悅忠毅伯府李大人大女李氏為妻,請聖人諭令。”

慶帝知他來所為何事,前幾日便同他說過同李氏女之事,慶帝如何能忘?當日他心係修葺大高玄殿、再塑金身之事,一時未答應,本想著是過了朝會再議。

未想到還能有這一出。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即便多年來父子二人感情淡淡的,慶帝心中也知曉,此般情況當是因緣巧合,並非陸珵存心。這是這般的情況少不得要遭人議論。他這兒子素來清冷自持,慶帝也願看見他因這個著急上火,明知故問而已。

但陸珵臉上卻仍是端方清冷,慶帝嘖了一聲。

一旁的劉貴妃聽他說這些,便知曉先前所做所有乃是付諸東流,如何不暗地裏將一口銀牙咬碎。

“太子素來端方,這李氏女確有幾分本事,竟能叫太子殿下亂了心神。隻是臣妾聽聞這李氏女自幼失恃,與忠毅侯也並不親厚……恐是命小福薄之人,與太子殿下並不相配。”

“此乃無謂之言,她是孤心悅之人,配不配隻是孤說了算。”陸珵一字一句應。

他話音低沉悅耳,劉貴妃不妨抬眼對上他那雙清透泠泠的瞳孔,她話音一滯……

隻是她到底還是不願陸珵好過,半晌眼珠微轉,嗬笑一聲:“太子殿下說的有理,隻是太子殿下姻親之事,何其重要,事關國運,臣妾以為謹慎一些並無錯處。”

眾說紛紜中,有人道:“不若請真人先行推演一番,神霄真人自然知曉。”

——

杏園因是皇園,建立之初,集先帝之願,建琴棋書畫、茶丹經香八殿。雲清道長素日跟隨慶帝,便在杏園丹房‘煉丹’,未有多久便有人尋他去上清殿,乃是劉貴妃的人。

那內侍滿臉堆笑,將手中一袋金珠遞給雲清道長:“今日請真人去上清殿,隻是為太子殿下與李氏女八字婚配之事,這李氏女低賤,乃是命小福薄之人,不堪配太子。”

雲清道長大義凜然:“此言差矣,李氏女同太子可堪相配,貧道隻信神霄真人,神霄真人未發話,侍者便說這話,乃是大不敬。”

他假笑一聲,強忍心痛將那一袋金珠遞了回去。

這一袋黃金同他落在太子殿下手中的把柄想比,孰輕孰重,雲清道長如何分不清?

——

座上慶帝見他來了,很有幾分敬重地賜座,又親自將事同他說過一通。

“勞煩真人。”

此次乃是六十四卦推演。

雲清道長多年為慶帝座上賓,雖說偶爾有訛惑之舉,但確也有幾分占卜推演的本事,隻是他鮮少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推演六十四卦,關鍵是其中還不乏通曉此術之人,甚至連慶帝本人也對此知曉一二。

結果是否能圓滿……雲清道長自己忍不住犯嘀咕。隻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他硬著頭皮捋了捋胡須:“既如此,貧道便推演一番。”

說是推演,自然少不得太子殿下同李青溦的八字。此事也好辦,張皇後當即便請人往南園請李棲筠。

李棲筠不敢怠慢,他也不傻如何不知曉問八字的含義,忍不住麵露惶恐,抖若篩糠。

隻是他多年未見李青溦,隻依稀記著她的生辰約莫是二月,玉蘭花初綻的日子,他想了半天,還是小周氏提醒過才顫顫巍巍地落下幾筆來。

——

內侍幾步將手中小箋遞給雲清道長,雲清道長請出神霄真人金身,方推演開。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疊陰陽爻,半晌卦象呈出,雲清道長方歇了口氣,不由喜上眉梢,“恭喜聖人、太子殿下。”他將手中卦上呈,“此卦象兌下,坤上,乃漸進之卦,地澤臨,姻緣主天賜良緣,且李氏女命格運旺時盛,有齊家之象。大善!”

信王皺眉:“隻是臣聽聞太子殿下向來不信鬼神,不知這般能否靈慧……”

“如何不靈慧?”陸珵輕笑一聲,斂眸垂目,“古言人有善願,天必從之。”

劉貴妃囁嚅一番,無話可說。

一旁的信王湊過一眼,強言強語:“此自然是好事,隻是不知曉雲清道長此卦是否摻虛,不若多請幾人來推演一番。”

雲清道長臉色一黑。

他以往自是算過假卦,可今日這卦當著這麽些人的麵乃是實打實的。聞言他自然惱怒:“信王殿下此言差矣。此卦乃是神霄真人所顯,貧道如何敢訛惑人主,重侮天命?貧道若有半句虛言,便叫天打雷劈!”

此話一出,慶帝沉眉看信王一眼,方道:“真人言重。”

慶帝篤信道教,自聽不得信王這般說,而且近些日子他知曉大高玄殿修葺之事,隻得先告一段落。太子已至弱冠,也是娶妻的時候了。這門親事也不算無可取之處,又是他自己挑選,倒也省了許多麻煩。他索性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半晌,他輕咳一聲:“既是神霄真人的意思,又是太子心之所向,便這般吧。”

他此話一出,自是已同意了此事的意思,眾人自然不會再多說什麽。

正值午後,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天日高霽,杏園一片翠樾上方顯現出一道七色彩虹,眾官員都說此乃太子姻親的祥瑞。

——

冊立太子妃之事,請旨後又有各式繁文縟節。慶帝口諭,又需兩府殿學士擬詔,之後諸多雜七雜八的手續。

張皇後到底是中宮娘娘,便先著內侍以中宮同東宮的名義,送去李家若幹賞賜,又著人宣了賞賜禮單。

“中宮娘娘念忠毅侯與清平縣主嫡女李娘子李青溦淑慎性成,克嫻內則,性行溫良,淑德含章,當為表率,彰其德行,特賜李娘子良金百溢,珠二鬥,彩緞百端,京郊一等莊一所,良田……”

李毓秀本來還不知曉發生了什麽,直到張皇後身邊內侍來官舍宣賞賜的禮單。

她本以為是李棲筠要加官進爵,隻是聽了滿耳朵表彰李青溦的話,卻是隻字未提到李棲筠,三人跪在地上接旨,直跪得膝蓋生疼,小半個時辰才算完。

傳話便如星火燎原,未有多久,杏園其它官員便都知曉了此事,李棲筠的官舍便要被踏平一般,素日裏頭見過的,未見的都來拜會,連拉帶拽地請他赴會。

李棲筠麵上沒什麽喜色,又推拒不過,隻得憂心忡忡地被帶著去了。

待人齊齊走後,李毓秀終於從懵懵然中回過神來,看向小周氏:“娘親,這是怎麽一回事?不是爹爹要加官進爵,這怎麽都是給李青溦的呢?”

半晌,她似反應了過來:“不對,那些人來找爹爹赴會時,好似提到了太子妃,難不成那李青溦……”她猛地後退一步,咬緊了一口牙,在房間來回踱步,“難不成與她私會之人竟是太子殿下?。”

李毓秀麵有鄙夷,“可我見過那人,通身氣度隻是一般,怎麽看都有些不像呢。”

李毓秀這麽些年明裏暗裏地同李青溦比了那麽些年,自認比李青溦隻是差在出身上,一朝得知這個消息,自然有幾分接受不了。

事已至此,小周氏心中清楚,李青溦私會一事許是真的,李毓秀或許是認錯了人。

隻是事已至此,如何呢?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小周氏見她著急上火,也不忍苛責她什麽,隻是摸了摸李毓秀的頭,低聲寬慰她幾句。

“此事對我們母女而言,卻有天大的好處呢。秀秀要這般想,她若冊立太子妃,你將來可是太子妃的庶妹,到時什麽樣的人家尋不到?什麽清平縣主之女,什麽太子妃,到時候還不是我秀秀高升踩在腳下的梯?”

“再說了,太子妃便是好的了麽?宮中醃臢事如何不必高門大宅子裏頭的多?她少不得要多受磋磨。將來呢,還要忍受太子殿下的三妻四妾、宮中這個嬪妾的種種陰私。你爹爹隻我一個侍妾,已足夠那章華縣主傷春懷秋,焦頭爛額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又是個怎麽好的呢,到時候未必有我的秀秀過得快活呢?

你還小,不知曉有時候什麽富貴雍容都是虛的,隻有過得順遂、夫妻琴瑟和鳴才是真。娘親的秀秀自然能尋得比她更好的人家。”

她這話是寬慰李毓秀,卻還是忍不住嘴裏頭泛起一陣酸澀來。自我安慰的話是苦的,上麵裹著一層糖衣,糖衣隻有薄薄的一層,從她話說出的一刻已經開始消弭。

畢竟她這一生,由商賈之女做了忠毅伯的妾,又用了多少年熬成伯府的平妻,她所求向來不是什麽過得順遂,而是出人頭地、爭耀誇讚,富貴雍容。眾人都以為鄙如塵土,她卻偏偏要叫人們高看一眼。

若要平安順遂,一夫一妻相敬如賓,她何苦給李棲筠做妾呢?

隻是這話自不能同李毓秀說,隻能勸慰她。

李毓秀聽她這樣說,倒真的被寬慰住了,一時想起殿前遇見的那個男子,臉上突起了一團希冀:“娘親說得也對,隻是,當真是什麽人都可以嗎?”

小周氏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自然是可以的。”

李毓秀到底是小孩脾性,這樣大的事情,被小周氏三言兩語地安撫住,隻說昨夜並未睡好。小周氏將她哄睡才輕歎了口氣。

她很有幾分惆悵,不能不多想,昨夜她便開始尋思此事了:眼瞧現在的架勢,那李青溦冊太子妃怕是朝會過了便要著手了。

到時李家著手嫁妝事宜,定要翻用章華郡主的嫁妝……還有先前那劉貴妃所說買撲的事如何是好呢?

小周氏滿麵灰敗,想了半天,最終涼涼地歎了口氣。

現如今,也隻能動了屋契。走一步算一步了。

——

中宮的賞賜禮單乃是向李棲筠宣的,賞賜之禮自然是抬去了李家。李青溦本來是平西王府,聽了賞賜的消息也未扭捏,直接驅車回了李家。

不說是到底是中宮娘娘賞賜,隻單說陸珵的母親,她雖說因陸珵隱瞞之事有些惱怒,隻是也不好在他娘親麵前拿喬,自然也不好怠慢,便早早等在院中拜謝。

光是什麽棉帛香料、古玩玉器文玩便抬了半天,擺了南苑半院子。

“李娘子,這還隻是皇後娘娘賞的呢,今日聖人已下諭令,許是用不了一季,娘子便是天家的人了。”她滿麵喜氣洋洋,叫人取出幾個匣子,“皇後娘娘知曉娘子喜歡盆蘭,特意叫奴送來幾盆珍貴的,都是娘娘親手養的呢。”

李青溦拜謝。

杜嬤嬤伺候張皇後多年,乃是張皇後身邊的一等女使,太子殿下自然也是她看著長大的。此次來此送禮的營生,乃是寧建殿眾人爭著搶著的,難得叫張皇後指了杜嬤嬤。

先前在寒園內宴時,她見過李青溦一麵,雖說遠遠一眼,她知曉她是個美人。

此刻近距離見她,見她神仙玉骨,綠髻堆鴉,雪膚紅唇,明豔動人,一眼便叫人心生喜愛。

隻是先前來的時候,她倒聽聞李家門楣不高,心中隱約擔心這李大娘子隻是個虛有其表的。

未想到她說話辦事滴水不漏,她通身氣度也不卑不亢,說話做事和煦溫和,毫無扭捏之氣,心中忍不住讚歎一聲。

果真隻有這般的,才配得上她們太子殿下,她心中滿意,連帶著同她說話的聲音也溫和許多。

待內侍們忙活完,府裏頭的嬤嬤打發了銀子將她們送走。

林嬤嬤、趙嬤嬤、卞嬤嬤等幾個南苑的嬤嬤丫鬟雖是宋家宋家富貴窩裏頭出來的,卻也還是頭一次領中宮娘娘的賞賜,她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俱有些一頭霧水,綺晴解釋南苑的陸郎君乃是東宮太子殿下。

“咱們家姑娘啊,許是要做太子妃了,聽說聖人的諭令已下來了呢。”

她這話一說,眾人俱吃了一驚,尤其是林嬤嬤,簡直是瞠目結舌,她噯喲了一聲,在後院裏頭踱步:“怎會如此?堂堂太子殿下如何會逾牆來府上……”她話說到這裏,一時又想起那日還給了太子殿下一悶棍,忙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都說真龍的胡須動不得,我卻給過太子殿下一悶棍,日後太子殿下想起這個即便不抄我的家,那我又會不會折壽?這可如何是好呢,早知曉,那日我也隻同趙嬤嬤一般,恍恍惚惚地睡迷了,不起來便是了。”

眾人多得是同陸郎君在南郊便見過的,知曉陸郎君最和氣不過,聽了林嬤嬤這話一時忍不住哄笑。

連李青溦在屋裏頭都聽見了,倒也想起那日,微微勾起了唇角。

眾人在院子裏笑鬧了一回,一群人中還是卞嬤嬤沉著一些,帶著笑勸服道:“成了,別鬧了。姑娘待會兒還要去宋府呢,趕緊給姑娘收拾些東西。”

眾人應了一聲忙活。

清霜在正禮物給李青溦收拾妝奩裏頭的要帶走的釵環。

收拾完幾隻,剛啪嗒一聲開了最後一個,瞧見裏頭的東西,她突然一愣,捧著匣子跑了出去了。

“姑娘,快瞧瞧這個。”

李青溦接過瞧了一眼,見裏頭放著隻白玉蘭花簪子,怔忡了一下。

這個簪子呢,她還記著是第二次遇見陸珵時她戴著的,那次她昏昏沉沉,有心作弄他,他雖是未惱,但後來她想起這一日自己覺著羞惱,便隨手將這簪子扔去不常用的一個奩子裏頭。

她想到這些,忍不住翻動了一下那簪子,才發現底下壓著一封淺色的碧瑤箋。

“這是什麽?”

清霜道:“這便是先前陸……先前太子殿下遞給姑娘的信,當日姑娘因他惱怒不願見他,婢子便隨手收了起來,不想剛才給姑娘收整妝奩子的時候瞧見了。”

李青溦摩梭信封,上頭筆走龍蛇是他的字跡,“溦溦親啟。”

許是放了許久,有些潮了,字跡有些暈開了。

清霜見她沒有動靜:“姑娘怎麽不打開呢?陸郎君之前特意同姑娘提過這封信,想必裏頭寫了什麽不一般的內容才是呢。”

李青溦本來對陸珵還是有些氣惱,一時不知要不要啟開這信,聽了這話,到底難忍好奇,取了裁刀裁開。

一支花瓣棱棱的桃花枝掉到案上。

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撿起放到一側,才取出那封信,瞧了一眼,她微微蹙眉。

作者有話說:

底下有讀者問還有幾章……沒有幾章了,四五章的樣子,三萬字以內吧,之後的婚後會寫在番外裏。

前頭莊子的內容也會寫到番外裏,會標出來,方便大家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