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到了後半夜, 又下了雨,雨從高空墜向人間,整個京城都籠在一層霏霏靄靄的雨幕中。
今夜, 注定是許多人的不眠之夜。
儀鸞殿起火之事到底有幾分蹊蹺, 陸珵親理此事。
許是顧念杏園朝會於會者眾, 不好打攪, 陸珵暫未叫人稟明慶帝,叫了先前撲火的救火兵丁同殿前軍巡都指揮的人一同察勘火源,問詢人證保存物證。
他事乃躬親,披雨站在廊簷底下, 一時勘測周圍花木, 一時用工具刮了柱子上的黑灰仔細端詳, 半晌他與一旁的殿前都指揮劉慶說話。
遠遠地, 眾人見他一張鮮明的唇抿得很緊,連帶下頜線也繃得很緊。
即便離地很遠, 眾人也能瞧出太子殿下心情不大好。
天色黑沉, 雨勢卻越來越大。
眾人又犯困又有幾分瑟瑟縮縮地站不動,齊齊躲在屋簷下頭。
上了年紀的王閣老等人實在是困倦異常,猶豫片刻,瞧了李棲筠一眼。
李棲筠正在神遊。
王閣老叫他好幾聲,李棲筠都沒有動靜。他無奈, 抬步,撐著傘走到李棲筠麵前。
他重重拍李棲筠的肩膀,李棲筠被嚇一跳, 忙抬眼瞧他。
王閣老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李大人, 眼見物證、人證具已存證, 走水之事自然有軍巡處的人察勘, 想也並不是一日之事,明日後日還有宴會,今日時辰也不早了,吾等實在憂心太子殿下龍體,不若您去勸解一番,叫太子殿下早日歇著如何?”
身旁立馬有許多人出聲附和。
李棲筠是有些渾渾噩噩地,腦袋也不大分明,但他又不傻,聞言斜眼白了他們一眼。
這幾個老頭子如何不自己去勸誡太子?盡想著法子叫他去觸黴頭。
他一時未注意,竟將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王閣老等人麵露尷尬,捂拳咳了一聲:“李大人向來聰敏,辦事又極其妥帖,是有大造化之人,此事交給李大人,吾等最是安心不過。”
李棲筠:……
真服了你們這群見風使舵、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大造化?此等運氣給你們成不成?
李棲筠隻裝作沒有聽見,直又等了一兩個時辰,太子殿下將所有事都處理完,方跟著眾人搖搖晃晃地回了自己的官舍。
——
李棲筠進了官舍園子,屋裏頭黑燈瞎火的。
他收拾一番,進了暗間,便瞧見小周氏側身躺著似睡得正香。
他不由地歎了一口。
早知今日就不出去了,不去便瞧不見太子殿下同溦溦相處的場麵。
自瞧見那一幕,他便恍恍惚惚、渾渾噩噩、戰戰兢兢,有一種做噩夢的感覺。
溦溦同太子殿下那是什麽情況?看先前二人的樣子,似是早就認識且關係非比尋常。
這樣一算,之前太子殿下對他的存心照拂,和這次的朝會的優待,似都有了解釋。
難不成…李家竟要出一個太子妃不成?
這聽著是光宗耀祖的事,可李棲筠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先說他這個人向來沒有大誌氣,也謹小慎微慣了,即便天上當真掉金子,他第一反應不是金子本身價值幾何,而是滿麵狐疑:金子會不會將他砸死呢!
再說,李青溦因小周氏之事,父女兩個並不親。她若做了太子妃,若因私報複他和小周氏如何?
他滿懷心事,唉聲歎氣地躺在小周氏身側。
小周氏側身也睜著兩隻眼,睡不著。
她如何能知,與李青溦有私情之人,竟是太子殿下!雖說不大確定二人說了什麽,但她看事多半是八九不離十的。
這可如何是好呢?給劉貴妃他們出了那樣的主意,搬起石頭砸了人家的腳!
她本還想著靠這個立上一功,一麵將自己長兄給救出來,一麵呢,那鋪子買撲的事便這樣算了。畢竟待李青溦嫁去孟家之後,那般豐厚的嫁妝,劉貴妃他們如何看得上這些呢?
可現在……
今晚李青溦同太子殿下私會之事,想必此刻已傳到了劉貴妃的耳朵裏。
劉貴妃可不是什麽良善東西。
做了這麽些東西,卻是兜兜轉轉地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偏這個‘他人’又是她動不了的,她定然會勃然大怒,緊接著便報複她。
都說天子一怒,血流千裏。她雖不是天子,卻也是貴妃,
小周氏越想這些,越慌地閉不上眼。許多年前,她決定做妾嫁入伯府的時候,她都沒有這般地輾轉難眠過。
夜,漸漸地淺了,李棲筠也鼾聲如雷,小周氏看著頭頂一片暗黑,緩緩地下定了決心。
——
正殿,劉貴妃氣得發抖。
“蠢貨!那李大姑娘同太子殿下那般,你竟一點都沒有查證?現在倒好,上趕著翻到了陰溝裏頭,裏裏外外都沒有了,怎麽不蠢死你算了!”
“是臣妾的錯,隻是那小周氏說得言之鑿鑿,臣妾想著確是有這麽個人,隻是未想到此人是太子殿下啊。”信王妃心裏委屈,隻是這事確是她做得不對,她也不敢再多說什麽,隻是跪在地上囁嚅。
劉貴妃越想越氣,將手裏的建盞狠狠砸向信王妃。
一道人影跨出屏風,眼疾手快地將那建盞接在手中,又輕手輕腳地將建盞放到一側:“貴妃娘娘仔細氣壞了身子,畢竟事情已這般,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力遮掩此事。聽聞此事乃是太子殿下親自求證,若真查出些什麽恐怕不能善了。”
“那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如何將火引到了儀鸞殿?當真是蠢貨。”劉貴妃眉頭微皺,瞥他一眼:“你說的遮掩,是如何遮掩?”
孟之煥曳袖作揖:“今日火勢剛至儀鸞殿,臣便已著人處理過後事。且殿前軍巡都指揮劉慶乃是臣以前的部下,同臣私交甚好。”
劉貴妃見他神色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很有幾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模樣。
瞧著不顯山露水的,做事倒也妥帖,這般的人若當真死心塌地地跟著信王,信王自如同多一左膀右臂,能省多少事啊。
“這樣也好。”劉貴妃皺緊的眉頭微鬆,剛勻了一口氣,突想起今日宴上剛叫這孟之煥與寶華公主退了親,一口氣又堵在了嗓子眼。
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外乎此。
劉貴妃歎惋一聲,一時臉色黑沉,重重地拍了拍桌子:“隻怪李家那個周氏也不知是做什麽吃的!隻待朝會過了,定然給她些顏色瞧瞧。”
天空一聲雷。
——
整理過儀鸞殿的事情,殿前軍巡都指揮使劉慶親自送陸珵回院。
天色已快至淩晨,蒼穹四降,東麵沉甸甸厚墩墩的烏雲中破開一把灰青,瓢潑大雨從中傾瀉,二人踩過院中的層層雨水,停在廊廡跟前。
“殿下明日見。”
劉慶將陸珵送回廊廡,正要離開,前麵高大挺拔的身影突停住腳步。
“留步。孤聽聞劉指揮使,曾任林州常林軍副都指揮,乃是孟都督的老部下。”
劉慶一愣,一時未語。
陸珵看他:“劉指揮不必緊張,孤隻是隨口一問。”
劉慶抱拳作揖:“回殿下,是曾有此事。隻是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
陸珵應了一聲:“孤聽聞,林州有一山,名叫大秋山,山上物產豐阜,多奇珍異卉,中有一種植物叫克草,這種草在地下塊莖粗大,易繁衍,多生在幹燥之地,葉片細短又硬,花束卻似一把圓筒形的梳子,因果實中含有油脂,所以極易燃起。(1)”
“若有人收集果實和枯枝中的油脂,隻需一丁點火,便會迅速燃起。可若是植物中的油脂被燒完,火便會不留痕跡地滅掉。”
陸珵道:“劉大人,你猜杏園中有沒有克草?或者放火找車隊打”
劉慶強笑道:“太子殿下博聞強識,叫人佩服。隻是這些屬下也並不知曉,不若待屬下先尋人了解一番,再給太子殿下答複?”
二人打了一通啞謎。
陸珵聽出他的意思是同孟之煥商議一番的意思。
此事從開頭,陸珵便知一切都是孟之煥所為。先前晚宴時多次提點心悅之人。儀鸞殿莫名起的火,先才出現的一眾官員…
陸珵心裏有數,隱約能猜到孟之煥要做什麽。
“要戮力合作,孤已拿出了自己的誠意,你若見了他,便叫他拿出些…:…”
“他的誠意。”
他一字一句說完這一席話,劉慶抬眼,他黑玉似的發沾了水汽,一雙眼因此黑沉沉的。
他絲毫不拖泥帶水,似有一種天生就叫人折服的力量。
他應了一聲:“好,今日時辰已不早了,雨也越下越大,殿下早些歇息若有什麽事,可以吩咐屬下去辦。”
突一道亮色驚雷。
陸珵手中的油紙傘落在地上,濺起點點泥汙。
“啪嗒”一聲,似是被風吹掉在地上。
劉慶嚇了一跳,忙將自己手中的傘撐給他。
陸珵低眉,烏黑的長睫垂下重重的青影推開他的手。
“這樣沉的雲,眼看這一日兩日並不會停。接下來的朝會怕是要推遲一兩天的。”
他仰麵看天,巨大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油紙傘上,激起細小的水柱濺到人他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中。
六七月是多雨季節,往年這一段時間也常下雨;朝會有許多官員乃是坐在外頭走廊的,自是不能冒雨開宴。
劉慶不知何意,愣了一下:“怕是如此;往年也是這般。”
陸珵突道:“孤此刻便有事叫你幫忙。”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