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李青溦斜他一眼:“我表兄的人也在此地, 你若是叫瞧見了,誰能解釋得清?”
她話雖如此,隻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存了晶瑩剔透, 水晶般的笑意。顯而易見在此處見到他是有幾分驚喜。
莫名地, 陸珵也微微彎了唇角。
李青溦低頭瞧一眼手中那身首異處的窟儡子, 遞給他, 問道:“瞧瞧這個,你能修好嗎?”
陸珵接過,長指隨意翻看幾下,瞧著後頭:這窟儡子臉部是用幾根弦牽連, 四肢身子背後用的是榫卯構連做成的。
陸珵在西郊監堤, 見過工匠修繕過上清寺附近的編木拱橋, 是以對這個還算熟悉。
他仔細觀察幾眼, 見她先前拚接過。未成隻因有幾個榫頭和榫眼未構對。
陸珵點了點頭。
李青溦總算是長出了一口氣,。
“好在你會, 這個是買給我大表兄家中那個混世魔王小祖宗的, 若是叫他瞧見這樣,指不定又要鬧我。”
李青溦笑著將手裏,旁的肢體遞給他。陸珵正低頭翻來覆去瞧那榫卯結構,一時未留意接著,東西掉到墊席摔到一塊青石上, 發出“啪嗒”一聲響動。
不遠處桃柳底下的橋邊,宋曜留著的侍女正和李家幾個丫鬟小廝在池旁抓了蜻蜓嬉玩,又有幾個撿了石子打水漂。
似是聽見了什麽動靜, 冷不丁抬起頭, 瞧了瞧一旁, 問她們幾個:“你們可曾聽著表姑娘那頭有什麽動靜?”
幾個人都未注意, 聽聞她這樣,倒是笑了一聲:“水聲吧,能是什麽?你也未必用這樣大驚小怪的。”
那侍女一時蹙眉,又往那頭看了一眼,那頂小轎輕幌了一下。她怕有什麽不對勁,到底還是不放心,走前幾步隔著車簾問了一聲:“表姑娘,先才是什麽動靜?”
小半會兒,李青溦略帶些慵懶的聲音才傳了出來:“打了個盹兒,不小心將送給歡兒的東西摔到地上了,就在轎子一旁呢,你撿起來遞給我便是了。”
轎中抻出一把塗著寇丹的白手,皓腕上一隻兒翡翠手鐲。
確實是表姑娘的手。
這侍女也不疑有他,隻以為李青溦怕曬著了不露臉。在地上逡巡片刻,便瞧見了那木偶的頭像。
她撿起來遞給李青溦,又待了會兒,瞧著確也沒什麽事情才放下心來。
轎中,李青溦緊緊地將陸珵拉在身側,一雙手捂著他的唇。支著耳聽外頭的動靜。
先前鬧了些動靜,李青溦遠遠聽見有人來查看,一時眼疾手快地將他拉進了車轎中。
“先別動。”
腳步聲漸遠,李青溦鬆了口氣。這才覺出她與陸珵挨地極近,姿態也不大雅觀。
先前轎中隻有李青溦一人的時間,她或坐或躺著都顯得寬敞呢,可陸珵坐上來,二人倒活像是湊在一起了的樣子。隻覺著這轎子是又擠又小。
李青溦抬眼看陸珵一眼。
他被她先前一拉,前襟幾分淩亂,窄瘦的腰線收在銀絲腰帶中,一雙修長的腿在這樣狹小的車廂中沒處安放一般,十分有存在感。
李青溦一時臉有些熱,輕輕推他一把。
陸珵垂頭看她,車轎匿影樹下再加簾幕緊閉,光線漸稀漸薄,隻有幾縷纖細明亮的光落在她濃黑的睫上,襯得她一張臉粉白,有種掩不住的嬌慵。
外頭隻有遠遠的幾聲鳥鳴,車廂中靜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李青溦很難不覺察陸珵的目光,她掩飾似地輕挎落扇,一雙薄又細的眼皮撩起一點,輕輕白他一眼,很有幾分色厲內荏:“沒瞧過麽?”
陸珵輕笑一聲,將目光移開,將腿也移遠了一些。
這種時候,李青溦自不能叫他下車去撞著宋家和李家那群婆子丫鬟,索性也不說什麽,叫他呆著弄那窟儡。
陸珵微微躬身,修長有力的手推動手中的榫卯,突輕聲道:“今日我聽那落娘子說,你要將自家的鋪子低價折了回並州,是怎樣一回事?也從未聽你說過。”
陸珵雖是叫自己的人衛顧她,卻也是保她周全,但也護她安全,也並非事無巨細地監察。
陸珵素來覺著一個男子心中若有一個人,自應該畏義尊人,也不會做此事
她若不想告訴他的事情,他自也不會多問什麽。
今日陸雲落說那些,他走出來皇城的時候,已反應過來可能。隻是一時驚疑未沉得住氣,才來尋她。
李青溦看他:“原是因為這個才來了。”她輕笑一聲,一時想告訴他,也不知從哪裏開口,最終沉了眉緩緩開腔,“你知曉我家中有一姨娘,是我爹爹的愛妾。先前我回並州多未留意,回京後才發現祖家產業和我娘親的嫁妝具被她所占,還有南郊的莊子之事。”
陸珵簇眉思忖片刻:“法有明文,《戶婚律》中:妾室侵占、變賣主家財產,以盜罪論。盜販賣公私田,一畝過仗一百,十畝加一等。”
李青溦頓住,輕笑一聲,“這些我也知曉,可盜罪輕隻仗責,重流放;倒賣公私田,罪隻徒四年。若所犯女子在家有功勞,郎主又求情刑法多有酌情。”
“我爹爹那人,他向來萬事不上心。對我家的那妾室,卻多有寵愛愛護。這周氏這些事所做之事,她許是不知,也可能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我也不指望他什麽了。
但欠別人的,如何不需要還呢?”
“我早已同東郊那些精通估市的約對好:放出我要離京、折賣鋪子的消息。再等數日,待得戶部估價。
到時價格低廉,周氏又因一些原由,必定趨利而來,爭而買之。這時我便叫抬估者鼓價。”她輕輕搖扇,覷一眼陸珵的神色,眼見她神色未動,才又繼續道,“到時競價者眾,價錢自然很高,那周氏如今捉襟見肘,花用都是典當我娘親的嫁妝所得,如何來的銀子競價?怕也隻能去京中錢莊中抵押。
抵押物一則是南郊私田地契,此東西恐周氏早就抵給了別人;二便是我娘親剩下的其它嫁妝;可到時事態緊急,她未必能當出多少。我爹爹雖也有幾分薄產、地契,隻是這些東西加起來抵押出去,也是杯水車薪。她若想有三,恐怕就隻是李家主宅地契而已了。”
“我家的主宅,乃是我外祖父當年親自買的宅;是我娘親在時親自張羅布局,一花一草都是我娘親費心勞力所作。這麽些年,叫他們住著,已足夠叫人厭棄憎惡。”
李青溦視線旁落,頓住片刻才又繼續道,“我要的便是這個主宅地契。有了這個,再加上小周氏素日裏典當之物,所利巨大,到時杖責後流三千多裏,也不知她有沒有命回來。”
李青溦話說到這裏,神情微凝。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這般陳情,所說也並非什麽溫善仁澤之語,與之相反,話音中多多少少還有一些刁橫無情。
這話,她本可以不說的,可是不知為何。今日他一問,她還是全說了。
她知這不能是他印象中的她。到底還是有幾分惴惴的。半晌沒有聽見陸珵說什麽,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所以,你會不會覺著,今日我做事為人同你印象中的大相徑庭,我竟這樣狠心無情。還這般告訴了你。”
“並非。”陸珵看向她。他黑玉似的眉宇微斂,瞧著仍是清冷又平和,似李青溦方才一席話,說得與今日旁的什麽也未有什麽不同。
“事當論是非。人總會有自己在乎的東西。直者必爭,曲者必訟。你既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何必在乎別人怎麽看?”
即便那個人是他。
“我隻是心疼你,要考慮這樣複雜的事。”
他話音緩而淡,一雙冷湖似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她,“凡事皆難。沉重易得,輕盈難求。我隻是希望有一日,若再遇到這般不易之事,你能同我說。”
李青溦微微一怔,萬想不到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但一時又好像覺著因是他,說出怎樣的話倒也不意外。他總是這樣,溫潤清冷的一個人,卻有玉山一般的堅韌,又有蒼樹一般的蓊鬱,無論何時瞧見都隻叫人覺得心安。
她半天未言。
陸珵低眉看她,她微微仰頭,緩鬢輕髻,粉麵含春,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端端的瞧著他,當真是軟媚著人。
陸珵低眉,看她有幾分鼓鼓的臉頰,輕撚一下手指:“如何這般看我,怎麽了?“
李青溦這才回過神,麵色微酡地轉開視線。
剛動了一下,她輕輕“嗤”了一聲,捂著頭轉回來又瞪了陸珵一眼。
陸珵不明就裏,又問她:“怎麽了?”
李青溦推他一把,“你是傻的不成,你歪到我頭發了。還不快快起開!”
陸珵忙往一旁讓了一下。
地方狹小,她好不容易撈出自己一縷發。
因鬢發有幾分亂,她隻得散了一縷,慢慢梳理幾番,別提多麻煩。
正收拾完,外頭突傳出幾聲響亮的馬蹄聲,外頭小丫鬟們小廝們一時驚呼雀躍。
綺晴幾個在外頭亮聲道:“姑娘!表少爺回來了,老王爺和王妃的馬車也近了!”
李青溦麵上一喜,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正起身對上陸珵的視線,一時神色微頓,瞥他一眼:當真是個燙手山芋。
她掀開轎簾一角,眼見一路塵煙馬蹄發揚,已到一射之地,如今叫陸珵走,更是來不及了。
陸珵斟酌片刻,抬頭看她:“不若我與……”
他後麵那句——我與你一起迎接王爺還未說完,李青溦已從一旁饌袋中取出一塊直掉餡兒的棗泥糕,塞到他手中:“你就在馬車上待著,最好別出聲!”
陸珵:“……”
她蹬蹬幾步下了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