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李青溦帶著丫鬟小廝們, 行到驛站門口。大路開闊,數十輛馬車開道。
為首之人一身玄甲,身板板直, 雖須眉皓然, 卻很要幾分鶴發童顏的樣子。
側邊一人三十歲上下, 麵白微髯, 俊眉修目。
正是李青溦的外公平西王宋獻同她的表哥宋嵐。
馬車卷起滾滾煙塵,中間乃一三駕馬車,車上四柱垂有帷幕珠簾。
平西王同世子所駕之馬乃是並州名馬,俊美彪悍, 步履穩健, 登時已到了跟前。
二人勒馬停下, 李青溦長揖做萬福:“外祖父、表哥這廂可好?”
宋獻見她眼眶微紅忙下馬走前幾步, 將她扶起來。
先前繞膝多年,現已半年未見, 宋獻自然對她多有想念, 隻是他是男子。到底內斂,將她打量半晌,也隻是微微抖了胡子,輕聲歎了聲好。
一旁宋嵐自也說不出什麽熨帖話,瞧了這場麵笑著移開話題:“祖母相思心切, 已念你一路了,就在後頭快去瞧瞧。”
車輦已在側邊停下。
李青溦走前幾步,沒來由有幾分近鄉之情, 正深吸了一口氣, 突一什麽東西猛地從轎中撲進她懷中。
“小表姑!”
宋歡嬉皮笑臉, 一雙大眼睛彎成月牙扒著她。
李青溦臂彎一重。險些將他扔了。
她倒是未想, 這孩子半年未見竟胖了這麽多,與分別之際,簡直是判若兩孩了,她隻覺著自己抱著個石頭。
她有心說他幾句。可看㛄婲他紅撲撲的鼻頭上掛著些灰,可見一路風塵仆仆的,一時心裏軟軟的。
隻是抱著他輕嘖了聲:“你是吃多了肥餅嗎?怎就長得這樣快?”
宋歡努了努唇,在她懷中撲騰幾下。
一道低沉慈祥的聲音突從裏頭傳出:“你個小冤家,出去尋你爹爹去。你姑姑也趕了許久的路,不必鬧她!”
宋歡吐了下舌頭,一時跑遠了。
銀絲車簾從裏頭掀開,徐氏端正雍容的身姿顯露出來。四目相對,徐氏眼角幾道淺淺的紋一下子緊了,她紅著眼輕輕吸了下鼻子。
“我的兒,你這是吃了多少苦?短短半年,如何小臉都窄了一圈了。”她悲喜交加,一時拉了李青溦的手,將她拉進轎中細細打量一番。
李青溦心中也不好受,從懷中掏出帕子替她揩淚。
“隻是掛念你們,天又有些熱罷了,也沒有別的。外祖母不必愀然不樂,外孫女過得好著呢。”
徐氏又念她幾句在李家雲雲:“伯府那些人汲汲營營,惡心得很,也不知你遭沒遭欺負?自打你回了京城之後,遞的信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俗話道:老虎離家被犬欺,你這孩子在王府裏也如何不好了?當時卻非要回伯府,如何叫我不擔心?”
李青溦輕笑一聲,安慰她:“本就是沒什麽的,京城裏頭多是些泥豬瓦狗,伯府更甚,如何能欺負得了我呢?外祖母自然多慮。”
祖孫兩個攜著手,又是淚,又是笑,親親熱熱地說了半天的話。
——
馬車停在驛站,離京還有幾十裏地。
平西王一行人喂過馬收整一番,便要進城往城北南苑宅子裏去。
宋歡想起先前李青溦所說,再見麵要給她備小玩意兒之事。隻是他得了眾人的吩咐,不得去打擾她小表姑和曾祖母閑話,也不好進去問,一時百無聊賴地被他爹爹抱在馬上,瞪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四處亂晃。
一旁傳來淙淙流水聲,他看向一旁。原是他三叔正在飲馬。大眼睛咕嚕嚕地一轉,甜絲絲兒的喊了一聲三叔。
這混小子無人的時候。這般知禮時,心裏頭不知在合計什麽!宋曜多吃過他的虧,隻是撫順馬兒鬃發,笑著斜乜他一眼:“何事?”
宋歡嘿嘿一笑,“三叔,你來京城也有幾日了,可知姑姑給我備了什麽小玩意?又放在何處?”
宋曜心想:李青溦所料果真不差,這個混小子,簡直有奶就是娘,就惦記著小玩意。
他心中好笑,一時擰他胖嘟嘟的臉:“多大了還玩?四書五經讀全了未曾?還沒讀全就玩,玩物喪誌曉得不曉得?”
宋歡蹬前幾步,一時扭著他的衣角,仰頭看他:“好三叔,你告訴歡兒便是了。”
宋曜受不了他這個粘連樣子,叫他喊了兩聲就有些受不了,死了一堆雞皮疙瘩。
“噫,你這小子怎黏黏糊糊的。”宋歡又扭他衣角,宋曜哼了一聲,“行了,你姑姑給你買了個能動的窟儡子,想是在她馬車中。”宋曜遠遠一指後麵一輛馬車,拍他一把,“自己去取。”
宋歡歡呼雀躍一聲,跑了幾步,突笑眯眯地回過身叫了一聲三叔。
宋曜回頭,便聽見宋歡壓低了聲音:“方才還說我未曾讀全四書五經,三叔讀全了嗎?如何加冠了還要靠蔭封。”
他嘖嘖兩聲,跑遠幾步,“三叔這般!怎配得上小表姑!”
他巴巴一通,倒是好一張伶俐的嘴皮子。
又隻用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笑眯眯地報了先前宋曜說他玩物喪誌的一句之仇。
宋曜又氣又笑,拿他卻沒有什麽法子。
噯喲一聲:“你這混小子!回頭別落在我手裏,仔細我剝了你的皮。”
宋歡遠遠地一吐舌頭,邁著小短腿從宋曜身邊飛也似地掠過,衝那馬車去了。
——
車馬未動,李青溦家中的侍女,幾近都是並州來的,自都認識宋歡。
見他顛顛的跑過來,跟隻兔子似的,多有打趣。
宋歡未多理會,三步兩步地跳上車外墊席,鑽進車簾之中。
陸珵遠遠地聽見眾人的笑聲,又聽見一陣腳步聲。隻當是李青溦回來了。正抬起眼,一時對上一雙圓滾滾、紅撲撲的小臉。
四目相對,宋歡叫陸珵嚇了一跳,忙後退一步。不待陸珵出口,他一下子捂緊了自己要驚呼出聲的嘴。
陸珵一張清潤勻停的臉神色微頓。思忖片刻,麵前的小人,應當是李青溦的外甥。
他輕輕點頭斂衽叉手算是招呼。
宋歡見他寬袖微曳,動作行雲流水,也絲毫未因他是個小孩便有輕慢。直覺他不是什麽壞人,見他神色淡然,輕聲問道:“你是何人?”
“我姓陸。”陸珵微忖片刻,“是你姑姑的朋友。”
宋歡眉一挑,在他麵前盤腿坐下,支著腦袋瞧他,“我姑姑說了,京城具是土雞瓦狗之流,她在京城中自是沒有什麽朋友?”
他左右踱步細細打量他兩眼,輕輕搖頭,突嘖了一聲,又瞧他一眼,“你定是我姑姑的外寵,金屋藏嬌那種!”
陸珵:“……小小年紀,當以治學為任,好問深思,力學篤行。這樣說話、做事卻很是不當。”
宋歡年紀尚幼,古靈精怪。素日最厭學問讀書二字。
本對他有幾分好感,聽他同他的教書先生一般般的,一時撇唇,哼地一聲,輕笑問他:“那你覺著我小表姑學問如何?”
陸珵不知他何意,聽他問起,回道:“你小表姑她自是極好的,溫文爾雅,大方執禮。”
宋歡滿臉鄙夷,一副:“你還說同我小表姑隻是朋友”,“你說得是我小表姑嗎?”的樣子。
他突彎腰,從墊著的地席裏抽出好幾本話本子撂給陸珵。
陸珵看了好幾眼,盡是些《卿卿傳》、《瑩兒傳》之流的東西,隨手翻開。
便瞧見一句——
丫鬟見小姐不說話隻是埋著頭,問道:“小姐,你在想什麽?”
小姐聽得她問,心想能說我在想月夜吟酸詩的秀才嗎?那豈不叫你笑死?隻是那樣多才多情的人,叫人如何不愛呢?”
陸珵眉心一簇,將那書放到一邊不動了。
宋歡又輕車熟路地從一旁的饌袋中,取出一塊糕點,將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我是小表姑帶大的,她什麽東西藏在什麽地方,我自是一清二楚的。你說我說話不當,有沒有此種可能,正是姑姑言傳身教?上梁不正下梁歪所致?”
陸珵看他一眼:“此話不能這般講,你小表姑已及笄,看此類話本…”他輕咳一聲,抿唇說下去“自沒有什麽不妥。況她靈心慧性,也稱不上上梁不正。反倒是你,你還小自要以治學為任。”
宋歡聽出他話音中明顯的偏向,一時撇了下唇。也懶得多說什麽,三下兩下將手中的糕點用完。
這才瞧見一旁正走動的窟儡子,一時滿麵興趣地觀察幾下,臉上神情也大為好奇:“你知這是怎麽一回事嗎?這窟儡子如何會自己動彈?”
陸珵低聲解釋了一通這類東西構造。
宋歡似懂非懂摶弄幾下,手上用力,突“哢吧”一聲。
陸珵轉頭,便瞧見那窟儡子花開二度,又一次身首異處。竟連斷開的地方都一模一樣。
陸珵:“……”
或許他們姑侄確有言傳身教的說法,也說不大準……
宋歡噫地一聲,將東西撿起來,自己收拾了半天未果。一時瞪大了一雙眼睛,看向陸珵,“我不會弄這個,你可會修這個?”
陸珵未語,隻是斜瞥他一眼。
宋歡見他不願寫,小大人似地板著臉看他一眼,威脅他:“瞧你此刻窩在車中,想必乃是偷偷摸摸的跟著我小表姑……
這般,你若將這個修好,我便不告訴我三叔你與我小表姑幽會之事,你知,我三叔同我小表姑可是有婚約的,你這種行徑,被他瞧見自是沒什麽好下場。”
“被他知道與否,我並不會在意。”陸珵端正的眉微簇,修長的手交疊,他未接那窟儡子,一雙清淩淩的鳳眼看過來,睇宋歡一眼。
“隻是,我怎聽著你小表姑說,他與宋郎君並無婚約,隻是你們家中有意撮合而已。未見真章、子虛烏有之事,如何好渾說……”
他竟連這個也知道!還說同小表姑是朋友呢,怕二人關係是真的不一般!
宋歡瞪大一雙眼睛打量他幾眼,便聽見陸珵又道。
“修這窟儡子並非什麽難事,我還可以教你如何做這個。以後若有魯班鎖之類的奇巧,你一看便知如何解開。”
男孩子家家哪有不愛這些的,宋歡大眼睛一咕嚕,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從善如流忙輕喊一聲:“表姑父!”
他倒豆子般,遞了數句婚宴上才能聽見的吉祥話。什麽你與小表姑當真是天造地設、天作之合、一雙兩好雲雲……
陸珵直至他倒不出來,這才眯眼輕笑,從他手中接過了那窟儡子。”
——
京郊驛站與京城,本就沒有多遠。
未久車馬便進了京城,有平西王府的文牒,一路也暢通無阻,不多時便到了宋宅。
李青溦和宋曜收拾了好幾日院子,自然有用。
車駕進了園子,園子很大。
徐氏掀開車簾瞧幾眼,見裏頭有重重翠幄,房舍寬敞拙樸,自然清雅。
流水小橋假山一應俱全,亭房樓閣也是玲瓏剔透,巧奪天工。
車駕停在後院。
徐氏下了轎子,進了正房。
正房布置格局也很有雅趣。室內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博古架上擺了許多精巧的物件,一側的靜室半開著窗,小佛翕放著一法相莊嚴地白玉觀世音相。
明間香案上擺著一架博古爐,線香嫋嫋,香氣氤氳,讓人心曠神怡。
徐氏多瞧了幾眼,笑道:“布置得宜,雅觀不俗。想你和曜兒是出了大力氣。”
李青溦輕笑一聲:“隻是隨手擺擺罷了,外祖母不嫌便是了。”她攙著徐氏在一旁的黃梨木胡**坐下,笑道,“隻是瞧著像是缺了些什麽。”
她四下瞧了瞧屋裏頭的擺件,笑道,“是少了些生氣。”
她正要說是缺了些粉妝綠陰的盆景,要囑咐了人出去剪幾枝來裝點下屋子。
話音剛落,宋曜同宋嵐已前後腳進來。
二人都聽見了這話,宋嵐長笑一聲:“想是缺了個混世魔王。”
李青溦這才注意到,宋歡未跟來,忙問了一聲。
便聽宋曜嗐了一聲,“那小子今日怪著呢。平時坐會兒轎子便要四處瘋跑,盤馬上樹,跟個猴子似的,今日竟乖乖地坐轎子去了。”
宋嵐笑了一聲:“溦溦總慣著他,怕是買了什麽可心的小耍貨,他抱著走不動道也說不定,他雖在溦溦轎中,算算時間,想也快過來了。”
李青溦本還未放在心上,聽了二人這話,驀地一驚,噯喲了一聲。
“什麽?在我車轎中?”
作者有話說:
回來遲了,今天先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