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人看過去一眼認出了人。忙移開視線,斟酌片刻。

“姑娘有所不知,那是我們駐工的頭兒。車馬自然也是停在那兒的。”

李青溦將他的斟酌看在眼裏。往外看去,隔著車窗簾子,遠遠地隻能看見那人挺直的鼻梁,端正勻停的下頜。一張淡色的唇形狀十分鮮明。

他未有動作,隻是站在那兒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風儀雨周圍的人格格不入。看著也不像是駐工。李青溦不說話,微微偏頭。

遠處堤壩已有人在喚駐工過去。那駐工不想磨嘰誤事,思忖片刻過去說話。

那人側身一眼,頂雨過來。遠遠地,李青溦看見他青色的衣微擺,一雙修長筆直的腿朝這邊走過來。

他步履穩健,停在她轎前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取出一道令牌,往前遞送。

李青溦垂眼下去,先看見他伸出來的手。蒼白的腕上透出幾簇青紫的青筋,修長勻稱,骨節分明的手上拿著一枚玄鐵的令牌。

李青溦多打量幾眼,見上麵揮著溝渠橋梁,確實是工部水部司的令牌,她還未說話,便聽見一把琤琤的聲音。

“冬末淩汛,春初即將有桃花汛。最近雨水不絕,西部的冰雪又融化,堤壩有深淺水有變遷,京郊已有衝毀坍塌之地。為免車馬踐踏讓河壩坍塌加劇,上命近日封西郊部分官道,工部駐工各員巡視疏防潮汛,速行。”

他話音低沉悅耳,語調也不急不緩,隻敘述工部的令,並未多贅述什麽。

李青溦確不知此地乃是聖意如此,但他說的明白,李青溦也不是什麽不懂事之人。垂下頭輕聲道:“是我無知,無意打擾各位,這便繞行。”

那人又輕聲道:“人之常情而已。下次姑娘出城,可以看一下城口貼的告示。”

今日出門急,李青溦確是沒看,當即有幾分臉紅,稱一聲是。正要掉頭。

那把琤琤的聲音又叫住她:“雨路濕重,姑娘一路小心。”

***

眼見人走遠了,王駐工陪著男子往河堤上遊走。他行於那人身後半步,微垂著頭輕聲道:“實是對不住殿下,殿下親臨,下臣竟讓殿下頂雨巡視,還麻煩殿下同人分辨,是下臣的失職。”

陸珵並不在意這些,瞧見王大人跟在身後頗有些畏手畏腳的,抿一下淡色的唇:“疏防河道聖上交給孤辦,孤經事不多還需仰仗王大人,望王大人不吝賜教。也不必如此誠惶誠恐。”

王進看他。他正站在堤壩上,拿著一本河道地形冊子打量底下一簇簇衝刷泥沙的水,漆黑濃密的眼睫下眼神清澈,神色專注又銳利。

他早就聽說過太子殿下濟世安民的賢名,他有一小半的工匠乃是京郊安濟院來的。安濟院又是救濟院,以周拯收養窮苦孤寡殘疾之流,京城乃國都,以往無安濟院,此乃太子殿下親自請示促成的。

這幾日經過相處對他有幾分了解:清冷疏離話少,但他的清冷不是冷漠,疏離也不是距離。知他確是幹實事之人,不是朝中那群懶政無作為之人。

忙應了兩聲,帶人往上遊去了。

***

天色向晚,雨幕留客。好在上清寺是大寺,這幾年香客不斷,自有下處。廟中有專供香客居住的禪房,分男禪房女禪房,以四方廊廳相隔。已是傍晚,眾僧姑諸事已完。一個姑子將李青溦帶去後麵的禪房,又送了吃食和禪衣便出去了。

禪房雖是簡樸,卻有淨室浴房。今日潮乎乎地下了雨,李青溦身上黏膩,沐浴後李青溦又累又乏,卻仍等著頭發全幹了才挨著綺晴睡下了。

翌日陰雨霏霏,上清寺當真成了一片淨地。

正殿,神像莊嚴肅穆。李青溦去正殿燒香誦經祈福時,大殿空無一人,唯有肅穆的神像,木魚和誦經聲從帷幡後的側殿傳出。

李青溦跪在蒲團上,瞧見右側觀音銅像的淨瓶中,放著一株新鮮欲滴的玉蘭花。

李青溦的目光頓住一瞬,片刻又移開。

她娘親還在的時候,很喜歡來進香,她常常說佛門淨地能叫人心緒平靜又悠長,能忘記世俗中的事情。

李青溦待了整個上午。正午剛出殿門,西麵側殿的幡子後迎麵跑出來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又瘦又小,穿一件不合身的葛布衣服,頭上兩個雙環髻紮的卻很齊整,手裏捧著一小捧玉蘭。

雨天路滑,她跑得太快了,啪地摔在了門檻前。綺晴嚇了一跳,忙看了一眼李青溦。

小姑娘帶著的玉蘭摔了一地,一半摔到李青溦的衣擺上,一半摔在廊下,幾株滾到泥上,又恰好撞在李青溦的銀線雲紋的登雲履上。

小姑娘自然看見了,臉色有些發白:“對,對不起。”

李青溦彎下腰要扶她,那小姑娘一時瑟縮著往後退了一步,像是怕李青溦動手一般。

李青溦一愣,彎腰將花撿起來遞給她。

小姑娘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手往後藏不接花。半晌囁嚅道:“貴,貴人,買,買花嗎?”她怕她拒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住地看著李青溦。

李青溦有幾分訝異,瞧了一眼她。

小姑娘又道:“山上沒有玉蘭,這是我今早在安濟院摘的,是新鮮的。貴人買一些,可以做插.花。”

恰殿堂裏一個姑子撫著佛珠出來,瞧見幾人。臉色微變,將小姑娘拉在身後,連連道歉:“她不是什麽壞人。隻是不小心衝撞了施主,希望施主萬不要介意。”

李青溦搖搖頭,低下頭看一眼那小姑娘,剛對上她的眼睛,那小姑娘已經從後麵的廊廳跑走了。

“那是哪裏來的孩子,剛才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也不知傷著沒有?”綺晴問一聲。

那姑子側過頭看她們,瞧見她們不是壞人,對那小姑娘關心也是真心實意,半天道:“是附近安濟院的。”。

李青溦以前在並州的時候,聽祖父說過安濟院,安濟院又是救濟院,以周拯收養窮苦孤寡殘疾之流。但也聽祖父說過,京城是皇都,自古都未曾設立過安濟院,如何會在西郊有?

那姑子搖搖頭道:“今年春天的雨一趟一趟的。京郊西部山峰上冰雪消融,雨水河水漫過堤壩,衝毀了多地房屋和地。諸多人無家可歸又無力遷移。辛而聖澤庇護,太子殿下奉命在上清寺不遠處的小莊村落成了安濟院。每月按口分成糧食和炭火接濟民眾,才不至於叫這些可憐人無處可去……”

李青溦聽了這話,心頭沸盈盈的不太好受。她有幾分想法,低頭看手裏頭拿著的幾株玉蘭從正殿那邊過去了。

雨露深重,那小姑娘不能下山。正殿旁另有數間側殿,李青溦聽著動靜尋過去,正看見她跪在一處觀音殿前祈福,看見李青溦她嚇了一跳。

“今早淨瓶裏的玉蘭,也是你放的嗎?”

那小姑娘囁嚅著應了一聲,半晌垂下頭道:“這是我娘最喜歡的花。”她垂下頭。“娘親得了病,很重。”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但她每日仍硬撐著給我紮辮子,爹爹在西山築壩,每日都很辛苦攢錢給給娘親治病買藥。我,我也想給娘親治病。”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貧賤夫妻是如此,公侯家,卻不盡然。她娘親去了六年,她爹爹許是連她的忌日也忘記了。

李青溦輕歎了一聲:“我買你的花。”她解下自己的荷包遞給她。

小姑娘看見那荷包上用金線繪著蓮,又攢著珠子。看著很鼓。知裏頭的東西貴重,忙搖頭,道:“貴人太多了。京中的花價也才幾個銅板。”

李青溦搖搖頭,輕笑一聲:“事無大小,缺者便貴。而且你方才不也說了,此地不種玉蘭。”李青溦頓了一下,半晌又道:“而且,這也是我娘最喜歡的花。我今日來這裏就是給我娘親進香祈福的,我娘親走了多年,希望你娘親可以好起來。”

她不再說話,把荷包塞到她手心轉身走了。

……

雨聲淙淙,不遠處的側殿旁,兩道身著直裰的人影撐傘站在廊廳外。

西郊堤壩有一段便在上清寺寺後麵,上清寺裏有一家藏書閣,裏麵除卻佛經還有幾本本地的水經注。這幾日王進同太子殿下便在閣裏下榻。

工部動工向來有“避災祈福”的習俗,無論信奉不信奉神佛,隻要動工自然要看看風水,到廟裏討幾分福氣。今日雨大無法動工。王進特意路過那裏,就是想沾著太子殿下的福氣進去拜拜。未想到過去時,恰好聽見一大一小正在旁邊的側殿說話。

廊下偷聽非君子做法,太子殿下聽見有人說話便出了廊廳。偏側殿是坐北朝南的一排,隻用佛經幡子擋著,並不隔音。

一大一小說話的聲音自然聲聲入耳。

王進有幾分尷尬,摸了摸鼻子,覷一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陸珵並未說什麽,隻是一臉沉思,二人行在廊廳上走到盡頭。陸珵問道:“安濟院的補給如何?”

王進一愣,想了片刻才道:“下臣倒是聽下麵的工匠說過,一家三口的配置每月米六鬥五升、柴八十斤。冬夏布各八丈。”

陸珵思忖片刻,半晌道:“補給是米炭和布匹。京中的施藥局想是管不到西郊吧?”

王進應一聲,二人進了藏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