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綺晴正在喂小翠,看見李青溦回來抱著一捧玉蘭。接過插在花插裏,又撿了一株開敗了的花枝逗弄小翠。

許是因為這幾日雨幕不斷,小翠頗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樣子。

第二日仍下雨,李青溦未去正殿,讓綺晴問姑子要了一瓶清油,又借了一口煮茶的小爐子做玉蘭頭油。

先將玉蘭摘洗幹淨,配著清油放進瓷罐中壓實,用油紙密封住罐口放入釜中。大火烹蒸,霧氣升騰,李青溦的思緒漸漸地遠了。

記憶中,陽光那樣亮,每一縷都明亮、纖細,地上撒滿了鹽一般。

九歲的李青溦從外麵跑進院子裏,她娘親直起身,額角一縷黑發陽光下鴉羽一般,她唇角兩個笑渦淌著柔情蜜意,笑著道:“跑什麽?再摔著。”

她抬起手,用一把剪子把熟透了的玉蘭剪下來。

李青溦好奇道:“娘親,你在做什麽?”

她輕咳一聲,笑著看她:“玉蘭開透了,娘把它們摘下來,等會兒教你做玉蘭清油好不好?”

李青溦點點頭,坐在一邊看了半晌,好奇道:“為什麽要把花兒都剪下來呢?”

她笑著道:“花開了,動了一院子的春色,可終究還是要敗的。若是能留住它的花香,也不算是它白來一遭。”

……

雨幕如麻,綺晴很輕的歎了一聲。

“姑娘睡會兒吧,時間還早。你瞧你的眼睛都有幾分紅了。”

這清油需要烹煮四個時辰,然後將裏麵的玉蘭和清油導出來,用手攥出香油,才是可以滋潤頭發的玉蘭清油了。

李青溦點點頭,從旁邊抽了一本佛經看,倚著炕桌睡著了。綺晴見她睡著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取了披風給她蓋上。

李青溦漸漸睡熟了,綺晴看火添炭。外麵雨幕漸大,突一陣怪風,窗欞被雨砸開,放在一邊小翠的籠子被風雨卷開。

哐地一聲。綺晴嚇了一跳。

小翠從籠子裏飛出來,綺晴忙叫它,它回頭啾啾地叫幾聲,不回頭地飛走了。

*

雨下的大,王進打傘,同陸珵早早地回來。

到了藏經閣簷下,王進抖落傘上雨水。剛推開門不知一個黑黑白白的東西衝過來。王進忙擋在陸珵身邊。便看見不知什麽東西很狂妄地越過他的肩膀撞歪了太子殿下的冠。

這什麽東西?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嗎?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它的九族要抄了嗎?

王進偷眼打量狂徒,原是個賊頭賊腦、黑著個眼圈兒的白腿小隼。

*

綺晴著急忙慌地叫醒李青溦。

李青溦醒來見她一腦門子細汗,問道:“怎麽了?不著急,有什麽慢慢說。”

綺晴著急道:“姑娘,小翠不見了。”她抬手指指一邊窗欞的空籠子,“我剛才瞧見它像是飛進了廊廳後麵的一個院子裏。姑子說那裏是藏書閣,如今住著人,奴婢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李青溦寬慰她:“無妨,瞧見它去了哪裏自然就丟不了,沒什麽可急的。”

她一點一下手邊煮著火的爐子,撐開傘往外走:“你瞧著火,不要走動,我去找掌院姑子過去看看。”

……

藏書閣有一架可旋轉的暗門,陸珵取了書上樓。

那小隼一直落在他肩膀上,歪著頭吱吱地跳來跳去,活潑地過了頭了。

陸珵未有多餘的表情,神色淡然地上了二樓。

王進心中嘖一聲。他聽說過太子殿下有一隻小隼,乃是前幾年過生辰時定榮公府的小公爺所贈。聽說前段時間丟了,小公爺尋了好久無果。

陸珵坐到長幾上,翻看這幾日繪製的地形圖。

那小隼又落在陸珵對麵的筆筒上,踩掉好幾根毛筆。筆“噔”地滾了幾圈。

外麵突傳來叩門聲。

“叨擾片刻。方才我的鳥兒飛到了禪房裏。”

外麵的女聲泠泠,如珠玉相撞,隨著雨聲入耳,很有幾分獨特的韻律,更有幾分熟悉。

陸珵正襟危坐看書的動作微頓。

最近監工,見的女子本就寥寥。更何況這個聲音這兩日他聽過兩次……陸珵思忖一瞬,修長的指節敲了敲桌麵。

那女聲又隔著門窗道:“那是我豢養的鳥兒,非是野鳥。您若不信,自然可以瞧瞧它腳上,綁著我做的記號。”

記號?

陸珵抓過小隼,翻看它的腳,果真看見她腳上綁著一個細小的絹布,上麵寫著個小小的“溦”字。陸珵端正的眉宇輕蹙。

王進輕咳一聲:“殿下?”

陸珵透過紗簾竹篾往窗外一眼,外麵天色鬱灰,烏雲實厚重的棉絮累在天邊,淙淙琤琤的雨水傾瀉下來。他擺手示意:“王大人,勞請人先進來。”

王進微愣:“不若讓外麵的暗衛過來,這會不會是…”

陸珵搖頭,道:“無妨,直接請上來。”

王進應一聲出門。

陸珵眉心微蹙,一雙鳳眼半睜半闔斜斜地看一眼小隼,它正臥在筆筒上,陸珵用筆杆輕輕點一下它的背部。

小隼抬起黑眼圈兒瞧他。

“孤還好好的,你便找好了下家。她冒雨尋來,對你可見上心,孤如何開口?”

他臉上神色幾分複雜,修長的指輕敲桌麵:“機靈點,過幾日自己想辦法跑回來,不若,也不必來見孤了……”

小隼並不將他說的話放在眼裏,吱吱地飛起來又碰倒幾支筆。

*

李青溦去尋了掌院姑子。恰有個姑子來藏書閣尋書,掌院姑子便差她將李青溦帶了上來。

那開門的男子,瞧著她神色頗為奇怪,李青溦心頭有訝異也未放在心上。

那男子幫尋書姑子找書。給她指了上樓的路。

藏書閣的二層是狹小的平層,屋子窗戶不大,栗色的窗紗把外麵投入的光照的零落而黯淡,一個男子坐在桌前,鴉青的發反映著溶溶的天光,冷光下,他膚色潔淨,削瘦的下巴端正勻停。

李青溦愣了一下。

那男子聽見動靜抬起頭來,漆黑端正的眉稍抬,一雙冷湖似的眼睛清清澈澈地看她一眼。四目相對。

他許是覺著不合規矩,隻短短一眼便轉開視線。

李青溦多看他兩眼,福至心靈,她突然認出了人,道:“是你。”

她就說因何,先前她在樓下時,那開門的人的視線些許奇怪,想必就是上回在堤壩上遇見的人。

李青溦輕笑一聲:“熟人便更好說話了,郎君我找那隻禍事的鳥兒。不知它在何…”

她話音未落,便瞧見它從房梁下掠過來,很狂妄地落在桌子的香櫞上,把上麵擺著的瓜果咂咂幾嘴霍霍地不成樣子,打完香櫞的主意,她還不過癮,又落到一邊的青瓷花盆裏,把上麵栽的一株玉山清泉蘭兩下掘出了根。

李青溦傻了眼,此花栽種不易,這幾株花長成成花,定然也是費了養花者很大的心血。

她忙低喝一聲過去護花。隻是徒勞。白腿小隼尖利的爪子,兩下便把嬌嫩的花根刨斷了。

李青溦抬起眼睛剜了小翠一眼。心裏頭又有幾分訝異。她養小翠至今,竟不知道它有這樣無法無天的一麵。

她偷眼看了對麵的男子一眼,臉上有幾分愧疚。

他神色淡然,隻微抿一下淡色的唇,抬手輕聲咳嗽一聲。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收緊露出幾叉淡色的青筋。

這小翠,難保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撿軟柿子捏。

李青溦又剜它一眼,臉色微紅無奈扶額:“對不住,這小隼素日乖巧,今日也不知是怎麽了。你這玉山清泉我賠你,也不知價值幾……”

李青溦說到這,話音一頓,她突想起自己沒錢,臉猝然飛紅。

那人搖頭,垂眸斂目長睫微掠一筆,道:“無妨,花是家裏人隨便種的,不必賠。將它帶走便是了。”

他神情淡然,話音低沉悅耳如春岩雨過。但他越是這樣李青溦越是愧疚。

她看了看外麵的雨水,輕聲道:“等一下。”

她下樓腳步漸遠,未有一刻鍾又去而複返。

陸珵抬眼,便看見她稍提裙角快步上來,她綢緞一般的發上沾了水汽。一張臉因此眉梢軟長,一張臉紅白分明。

她捧一小捧鮮潤的玉蘭和外麵沾著雨的枝丫。

外麵下雨,李青溦自然知道自己形容不好看。她將手裏的東西放到一邊,輕輕掖了一下頭發:“你有剪子嗎?”

陸珵微怔:“什麽?”

“剪花枝的剪子。”她點一下一旁的小隼:“它將你的花作踐成那樣,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什麽可賠給你的,玉蘭花雖不比你的玉山清泉金貴,卻也是我的歉意,萬望你不要介意。”

“皆是春色未有差別。”陸珵又翻過一頁書,他本想說不用麻煩,可抬眼看她認真的側臉。思忖一番,還是從一旁的置物架上拿過一把剪燭火的尖頭銀剪子遞給她。

李青溦將花和枝剪了,極其用心地將花和枝插的線條橫斜。將自己剪出形狀的花和枝經過高低、虛實、開合處理組合,插進花盆裏。

陸珵側頭一眼,見每枝花,每張葉都神態自然,宛若天開。是真正的源於自然,高於自然。

一室馨香。一隻鬼頭鬼腦的身影又挨過來歪著插.花,陸珵骨節分明的手抓住它身子。

李青溦瞧見他未起身,拿過李青溦帶過來的籠子,抬手便將它關進了籠子裏。

李青溦連連道謝,心中又有幾分驚訝,小翠從來不喜歡籠子,未想到在這個“軟柿子”手裏倒是服帖。嘖,他定有過人之處。

外麵雨愈發大了。陸珵將籠子遞給她,輕聲道:“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李青溦抬頭看外麵,外麵雨水淩厲。天上的烏雲棉絮一般厚重,隻得點頭道:“叨擾。”

雨聲琤琤。

陸珵倚著藤椅後背將手中的書冊翻過好幾頁,遠遠地,李青溦看見他看的是西郊堤壩的圖。

一室寂靜。氣氛卻很平和,許是性情溫和,神韻悠長的人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叫任何一個場合都不讓人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