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畫舫有三層, 燈燭熒煌,仿若仙宮。

陸柃遠遠瞧一眼,道:“姐姐有所不知, 這畫舫乃是京中大商會共同承接, 上頭的樂伎具是名家。年年餞春會, 遊人若想上畫舫, 需得與舫上樂娘會武呢。”

李青溦不精音律,怎好意思同名家行首一較高下,聽了這話麵上有幾分可惜:“我的樂技稀疏平常,想是無緣了。”

一旁的裴江月唔了一聲, 若是什麽金玉文玩擺件什麽的, 她還說得上幾句話。隻是音律上確也差強人意。隻是她依稀記得太子殿下精通音律, 想陸柃是太子殿下親妹應當壞不到哪裏去, 便問了陸柃一聲。

陸柃臉色一紅,站直了身子:“想那畫舫也就那般不上也罷。我瞧見前麵那條街有賣乳糖真雪的, 咱們買幾個消消暑隨意逛逛便罷了。”

李青溦和裴江月如何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 不禁捂著羅扇笑。

橋對過不僅有貨郎賣乳糖真雪的,還有賣冰雪冷元子、酥山,另還有賣小孩兒玩具的,風燈的,不一而足, 人影憧憧,摩肩擦踵。

幾人剛擠到貨郎前,一人捧了一盞乳糖真雪。

剛出了棚, 突一聲驚雷, 蒼雲密簇。一陣雨說來就來, 四周眾人因躲雨四散擁擠, 李青溦被擠到一旁的賣花鳥魚蟲的彩棚下。

隻是移時,雨便停了,隻是一場過雲雨,三人都被衝散了。

棚上滴滴答答地滴著翡翠的明珠。

遠處千門如晝,桂華流瓦。

李青溦倚著欄杆,她驀然回首,突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影長身玉立、峨冠博帶。不遠處的燈燭將他映地發紺眸長。

他隻靜靜地站在那裏,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儀。似是瞧見她的目光,遠遠地,他看過來同她長長地對視了一眼。

李青溦隻當看錯了,不禁輕揉了下眼睛,

四周暗塵隨馬,香車過處,不斷有羅帕扔到他麵前,他倒目不斜視,從從容容地朝她過來,到她跟前停下。

陸珵遠遠地便看見她。

她今日一身杏紅色素緞褙子,裏搭冷藍鑲邊白綾裙,鴉羽般黑潤的發一絲不苟地盤成圓髻,耳上兩粒珍珠耳環亮亮的,襯的她一雙微彎起的杏眼精致又漆黑。

李青溦一手執羅扇,一手拿著一盞乳糖真雪。見他過來,到底是覺著自己動作有幾分不雅觀,將羅扇收到了袖中。

她打量他衣袍,又瞧了一眼自己的。這才注意到二人今日具是紅衣。

他倒極少穿這樣鮮亮的顏色。另有一種矜貴風流,怪道先前那麽多小姑娘往他身上招呼帕子。

“你怎麽在這裏?”李青溦抿唇輕笑,“難不成是來找柃妹妹的?隻是先前我和柃妹妹、裴姑娘走散了,也不知她們如今到了哪裏呢。”

陸珵輕道:“我的人跟著她們,沒什麽事情。”

陸珵先前過來恰看見她們走散。陸柃一眼瞧見他,拉著裴家姑娘遠遠地便跑遠了。活像見了什麽似的。

他也是後才見李青溦。也猶豫了片刻要不要過來。隻是瞧她一人站在橋邊,到底還是走了過來。

李青溦不知他心頭想法,得知陸柃裴江月無事倒是寬了心,點點頭。

一場過雲雨,倒是涼快不少。

彩棚頂不斷有雨珠掉下,李青溦走遠幾步,瞧著一側彩棚底下圍著人,幾人叫嚷著什麽,很有幾分熱鬧的樣子,過去看一眼。

“原是擺賣蛐蛐的。”李青溦很有幾分興致,問一邊的陸珵,“這個時節倒是少見蛐蛐。之前在並州我幾個表哥常帶著我們幾個玩,你會鬥蛐蛐嗎?”

陸珵身為儲君,身邊之人自不會教他,他也隻是見過罷了,聽她問隻是搖頭。

李青溦揶揄輕笑:“世上原有你不會的東西。我教你。”

她給了攤主幾個銅板,便取了個瓷杯子,很小心地把幾隻蛐蛐放進去,又半彎下腰,在一旁的花盆裏揪了一根草,很耐心地逗兩隻蛐蛐兒給他瞧。

兩隻蛐蛐互不相讓,兩隻觸角糾到一起。

陸珵道:“微末之動,卻隻爭方寸之地。殊不知外麵天大地大,自由而遼闊。夏蟲隻有三個月的壽命,比起人來說,許隻是朝生暮死罷了。”

“蟲子隻是蟲子罷了,它怎麽能想那樣多呢?”

陸珵沉默半晌,又道:“若夏蟲同人的壽數一般,又有選擇。是否還會願意囿於尺寸之間?”

李青溦見他問得認真,也仔細想了想答道,“這如何說得準呢?各有所向吧。你看我養的小隼,它如何不是猛禽呢。日日放養著,卻仍願意飛回華庭之間,如何不是心甘情願?許對於它來講,海闊天空的自由並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什麽?”

李青溦直起身子,想了片刻,輕聲笑道:“這……許是一點點忠誠?一點點歡喜?”她輕笑一聲,“你若想知道便自己去問問它,我瞧它對你很是喜歡。你若問,它說不定會答。”

李青溦隨口一句。

半晌陸珵道:“有朝一日,我會問的。”

李青溦滿頭霧水,她有些不明不白陸珵說了什麽,也不知自己回了些什麽。她向來不喜難為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

——

二人一前一後,隨著橋往前走了數步。

雕梁畫棟的畫舫就在橋下,停在綠波之中。上麵仙樂飄飄,舞娘踏月。

陸珵注意到李青溦的眼神,停下腳步:“想登畫舫?”

“想上此畫舫需同畫舫上樂娘會武。”李青溦搖搖頭,倒也未遮掩,“你不知道,我的音律隻是稀疏平常而已。”

陸珵喉頭溢出一聲輕笑,俯她一眼:“世上竟也有你不會的東西。”

用的倒是李青溦的原話,李青溦輕哼一聲,正要回話,橋上幾個小孩呼啦啦地跑過:“前頭那條街有賣可行走摩羅的!快去瞧瞧。”

李青溦叫他們搡撞幾下,未站穩當,踉蹌幾步,撞到身側人懷裏。

岸上投下的燈影,盛開在河麵上。河影裏挨著的二人乃是橘色的一團影子。

陸珵掌心是盈盈一把細腰,她頭上一對兒金雀兒珠釵撞到陸珵下頜上。

眼見橋上又有人過來,他收緊幾分,將她帶到自己裏側,方低頭問她:“無妨吧?”

李青溦被他掐在懷裏,臉一下沁出一抹薄紅來,輕輕推他一把,直起腰身,正要說話。抬眼才瞧見他下頜破了一處,應該是被她的金釵勾了,沁出幾滴血珠來。

陸珵麵色淨白,一道傷口瞧著是有些重。李青溦哎呀一聲,頓時什麽話都沒了,忙摸出帕子沾他的臉。

陸珵側頭微微避了一下。

李青溦凝眉,語氣微肅:“別動,破了。”她將他的臉扶低,用帕子輕沾傷口。

陸珵攥住她的手腕,漆黑濃密的睫垂下遮住有些幽深的眸:“無妨。”

李青溦這才發現二人挨得極近,氣息交纏,忙又後退一步。

陸珵鬆開她。二人一時未言,氣氛有幾分凝重焦灼。

正是立夏,如何不熱的?李青溦從袖中摸出羅扇輕扇幾下,輕咳一聲轉移話題:“剛才說到了什麽地方?”

陸珵垂眸看河麵:“你說你的音律稀疏平常。”

本是她自己問得,隻是被他這樣一說,李青溦臉麵又紅了幾分。哼了一聲道:“我不會的東西自然多了去了。”

陸珵聽她講完,唇角輕抿,看她一眼:“嗯,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麽意思?李青溦瞧他一眼,恰他一雙冷湖似的眼睛含笑瞧她。

李青溦隻覺著他今日是有些奇怪。一個並不怎麽喜歡笑的人,笑了有許多次。

她隻當他有些嘲笑她,輕咳一聲,找補剛才的話:“況且,我那不叫不會,隻是不精罷了。”

陸珵笑道:“無妨,跟我來。”

二人行至橋底。

橋底水波粼粼橫亙不少小船,許多遊人劃船來回於畫舫前,隻是多的是垂頭喪氣回來的。

李青溦知道陸珵的意思了,二人上了小舟,正有一位華服小娘子與一錦衣公子同船,迎麵而來。

兩葉小船避開。那小娘子見二人具是神仙玉骨,搭話道:“這位郎君同小娘子也是要去畫舫會武的嗎?”

萍水相逢仍是客,李青溦見她剛從畫舫回來,笑言:“姐姐可有什麽好賜教的?”

那小娘子也笑道:“倒也沒什麽的,隻是今年會武的具是名家行首,不才,我剛剛恰對上的是京中古箏第一的楚娘子,若你們也比箏,想是不大好贏。”

李青溦看了陸珵一眼。

他未語,隻垂眸看她,眼神清澈深沉,神色也不慌不懼。李青溦聽了那位姐姐的話,本心頭惴惴,瞧他表情倒一下子有了底,輕笑了聲。

待她回過神,自己都覺著奇怪。她並不是多麽相信旁人的性子,卻不知為何每一次瞧見他,總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許性子清冷平和,做事又不驕不躁的人,確實有一種莫名的氣質,叫人遠遠看著便心安吧。

就像天上星榆,不與月亮爭輝,是篤定自有光芒。

李青溦同那小娘子道過謝,二人道別。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