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寧建殿。

幾個小黃門將陸珵引進殿中。 繞過黃花梨雕螭龍青玉插屏。影高銀燭, 一線沉香嫋嫋直上。

側廳。張皇後裝束簡樸,隻一件銀線絞珠軟綢褙子,淺色錦裙。正倚在炕桌上看書。

陸珵交手見禮:“母後安好。”

張皇後讓人上了茶果點心, 屏退侍女, 叫他坐下, 仔細打量歎了口氣:“又清減幾分。”

想也是, 涉及宗廟社稷之事,如何輕易的了?隻是當朝後宮女子不可參政,張皇後不好妄議,到底是沒多問什麽。又見他額角有細汗, 一身直裰略有褶皺, 摘下護甲輕輕地抻了兩下, 又歎了口氣。

晚間之事, 她已聽人說了。

太子風塵仆仆地從那南郊回來,隻等著述職, 偏偏陛下傳了信王, 不知說了些什麽話,生生叫太子和一幹工部的在階下等了一個多時辰。

見屋裏無人,張皇後輕聲言語道:“都是陛下骨肉,即便不論尊卑嫡庶,當做得到無別才是。哪有召了一個兒子議事, 讓另一個兒子等著的道理。陛下的心啊,到底是太過於偏了些……”

信王乃德妃陳氏之子,比起張皇後, 陳氏乃慶帝表妹, 二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陸珵輕輕搖頭:“人之愛子, 罕亦能均。何況官家。隻是小事, 自然無妨。”

張皇後知他性子,到底也說不出什麽。

母子兩個說了會話。

陸珵打量四周,問道:“母後,怎不見柃兒?”

她比他要早回京城,若是平常,瞧著他在寧建殿早就蹦跳著來了,今日竟不見人。

張皇後道:“說是去小姐妹家中過立夏日。下頭人回話在那禮部員外郎李府,當是去尋李家大姑娘了。”

“這李家大姑娘回來地倒是好,不說別的,倒讓柃兒尋著個玩伴。”她輕笑了幾聲,“說起來我倒是想起來,前幾日聽你妹妹說起,你去南郊,還救了李家大姑娘?”

陸珵搖搖頭:“是她自己機敏應變,兒子並未做什麽。”

並未做什麽,下頭人怎會說呢?

張皇後也不糾結,倚著青緞引枕,笑道:“無論如何,她既是你姨母屬意的兒媳,以後想來就是一家子人。有什麽的你多照拂一下也是應該的。”

陸珵勻停的下頜微低,喉結輕聳,正想回話。

便聽見外頭宮人稟報:“寶華公主回來了。”

一把清亮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阿娘!”

陸柃從外頭進來,裙角翻飛,倒把門口架子上睡著的鸚鵡都嚇了一跳。她一進來便瞧見陸珵,瞪大眼睛,擠到張皇後身側坐下,雀躍道:“皇兄竟也回來了!”

陸珵應了聲。

張皇後瞧陸珵一眼,笑道:“難得今日一家子都在,想必還都未用過晚膳吧,在阿娘這裏用便好了。”

陸珵加冠後,少留在皇城裏用晚膳。聽張皇後吩咐,一麵覺著於理不合,側眼看張皇後的神色,隻是應了聲。

張皇後笑盈盈地叫了宮女擺飯,眾人淨手移步外廳烏木花梨心條案前。

等擺飯的空當,他陸珵仍是正襟危坐。

陸柃長在張皇後身邊,性子張揚跳脫,張皇後素日裏也不愛拘她。她隻覺得他皇兄過分板正了些。

瞧他一眼,突眼神微轉,計上心頭,笑吟吟地出口。

“阿娘,我今日可得了好東西呢,是串珠子呢。”

張皇後有幾分好奇,笑道:“你自小就不愛什麽花兒翠兒的,什麽東西能叫你誇上一句好?”

陸柃在身上摸淘,取出一副手串兒來,笑道:“母後請看。”

張皇後看過去,瞧見是個南紅珊瑚紅豆串子,倒是吃了一驚,笑道:“你竟喜歡這個?阿娘這裏多得是呢,怎也不見你要呢。”

陸柃笑道:“這個不一樣,這本是裴六姑娘送給李家姑娘的。”

陸珵神色未動。

陸柃又笑道:“隻可惜李家姑娘已經有一串心頭愛的,是別人送的呢。”

她將心頭愛三字咬地倒是重,陸珵睇過去一眼,陸柃得意地回看一眼,“阿娘和皇兄想不想知道,這香串兒是誰送……”

她話未落,一旁的陸珵突道:“食不言。”

張皇後聽不太懂,以為是她們閨中女兒們的什麽啞謎,隻是笑著。一時聽陸珵打斷,她倒是好奇一眼。她這兒子性子平和清冷,倒極少有打斷人的時候。

隻是菜品已上桌,倒也不便多問什麽,眾人動筷。

最近幾月宮中禁令奢侈,原本晚膳菜品縮減一半。陸珵自小是儲君,被授之道向來是慎言語,節飲食。也不影響什麽。

張皇後出身翰墨清貴之家,寧建殿向來也未有什麽大魚大肉的習慣,陸柃也沒什麽不習慣的。

眾人用過,陸珵告退。

一旁的陸柃忙站起身,笑言:“我送皇兄!”

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寧建殿。

陸珵回頭一眼。月逾朱牆,寧建殿庭院深深掩在暗處。雖燈燭熒煌,遠看便是精心織就的大羅網。

陸柃腳步杳杳跟在他身後:“後日明湖有餞春畫舫,我邀了青姐姐去,皇兄也去吧。”

陸珵思索片刻,緩緩道:“有事。”

陸柃笑道:“隻是戌時開始,那時天都有這樣黑了,皇兄能有什麽事情?再言,皇兄為南郊之事都腳不點地的忙了有多久了?歇一歇自然沒什麽的。”

陸珵並不鬆口,隻迎頭往前。

陸柃為自己的皇兄真是操碎了心。見他如此,如何不扼腕歎息,低聲道:“若皇兄不答應,我可將香串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訴阿娘,叫阿娘管此事。”

陸珵回頭看她:“事情的起因也隻是李家姑娘忘帶荷包罷了。”

他一雙清透的眸子沒什麽表情。

“此事本就是你捕風捉影,強媒硬保。你若說了,母後卻少不得詔她進宮問詢,她雖比常人聰慧機敏,到底是普通人,未必願意來。”

陸柃見他神色嚴肅,與往常不同,一時不敢多說什麽,隻皺緊了眉頭,低聲道:“如何就是我捕風捉影,難不成皇兄當真問心無愧嗎……”

她話音剛落,對上陸珵的視線。到底隻是哼了一聲,“好了,此事我不提便是了。”

身後小黃門遠遠跟著,陸柃隨著人走回去。

——

翌日述職後,陸珵整合南郊各類案牘遞官家,自免不了同眾人議論鼓唇。忙了整整兩日,日日都等著天黑盡了才出門。

正是立夏時節,天一日熱做一日。隻是太子殿下夙興夜寐焚膏繼晷,眾人如何好意思早歇?

又忙了一天,連林郎中都看不下去了。

這日傍晚,猶猶豫豫地叫住陸珵:“殿下這幾日當真辛苦。”

陸珵不知何意,應和幾句:“諸位大人也辛苦。”

林忠咳了一聲,又道:“隻是做事,當需講究策略。緩事宜急幹,敏則有功;急事宜緩辦,忙則多錯(1)……職田重定之事雖急,當也沒那樣急,更何況,今日乃是立夏日,陛下特給半日閑假,殿下正是年華正盛之時,也不好日日在班房裏頭拘著……”

身後一眾人皆點頭附和,陸珵倒一時忘了今日有半日閑假,又注意到班房眾上了年紀的皆臉麵青白,一副苦熬良久的樣子。

眾人皆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神色,陸珵當下便應了一聲,略收拾便率先走出班房。

外頭已是傍晚,仍有幾分熱。

天色黯淡如同被潑了隔夜茶一般,透出一股陳舊感。

陸珵前行幾步,上了轎子。吩咐外頭的景三:“回東宮。”

景三應了一聲,車駕緩慢從中道駛出。

陸珵曲指輕叩車窗,正閉眼假寐,突聽見外頭轟然一聲。他睜開眼掀開車簾。

遠處天碧星河,火樹銀花。

景三見他掀簾,道:“是明湖那邊正放煙火呢。”他笑一聲,“那頭有京中各商會包下的餞春畫舫,上頭有許多樂伎伶人踏月歌舞,很熱鬧呢。”

景三話音也有幾分向往,輕言笑道。

“雖是比不上皇城宴上樂伎,可也勝在人多熱鬧。反正今日時辰還早,殿下要不要去瞧瞧?聽說寶華公主同裴家柳姑娘、李家大姑娘也去了呢。”

陸珵未語,一雙清透的瞳映著天上四色寶光。

——

明湖之上。

夾道兩側的樹上,每株懸燈數盞,又用五彩紙和絹布黏在在樹枝上。花燈燦燦,亮如白晝。

橋頭橋上人摩肩擦踵。

遠處一艘畫舫停在橋下,遠遠地,隻瞧見畫舫上水晶玻璃各色風燈如銀花雪浪,暗流明滅地投映在湖麵之上,

畫舫飄香,裏頭隱有人影踏月歌舞,又有絲竹歌聲。

李青溦從袖中拿出團扇輕扇,她向來不耐熱,額角一層亮瑩瑩的細汗。

她身旁,陸柃同裴江月站一側。

橋底,有不少貨郎推著貨車奔走。

素日裏陸柃是最喜歡瞧貨郎手裏頭的琳琅東西的,隻是今日不知怎的沉著一張小臉,就連那雙鳳眼也微微垂著,瞧著有幾分怏怏的。

李青溦不明如何,問了幾聲。

陸柃也隻是搖頭說是天熱。

李青溦也熱,畫舫映著淩淩波光,帷幔漫舞,應該涼快,隻是到底是不知如何上去。

她瞧見橋上有許多遊人乘坐小船登畫舫,未久又下來。

不由好奇道:“他們因何可以上畫舫呢?”

作者有話說:

(1)格言聯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