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畫堂三月三日初,絮撲窗紗燕拂簷。一邊的黑漆架子上,小翠一大早地便吱吱啼開。

清霜從廊廳外麵摘了花進來,繞過屏風,李青溦早早就起來了。正散發坐在妝鏡前梳妝。

清霜把花插到竹篾下的花瓶中,笑嘻嘻道:“剛從北苑那邊過來,聽那裏當值的姐妹說二姑娘今日披金戴銀整個人燦燦生輝,打扮的可隆重呢,不知道姑娘要如何打扮?”

李青溦輕笑一聲,看了眼外麵的春光,“春光明媚,如何要與春光爭豔?素淨一些便好了。”

給她通發的趙嬤嬤含笑應下:“咱們姑娘自然怎樣都好看。”

李青溦平日裏雖是講究,但對於穿戴也隻是不失儀便罷了,向來不喜過分奢侈妝飾的。而且寒園去的多是命婦宗親,自然不搶風頭為佳。

她選了件繡折枝玉蘭品月色素緞褙子。素發如雲,隻梳成簡單的圓髻,再搭一套碧玉棱花的頭麵,耳上是兩枚小小的垂珠藍玉耳墜。

等收拾完,李青溦想了想,又吩咐綺晴從妝奩裏取出了一對兒纏絲紫金雕水仙花的鐲子。

這鐲子是她十三歲生辰的時候,定榮公府的夫人特意叫人打了送到並州的。這麽些年她戴得仔細,看著還簇新。

*

車聲轆轆,出了京城停在寒園西門,便有小廝仆婦過來拴了馬。眾多貴女才俊由一旁候著的丫鬟帶著過徑穿橋往。

遠處是長林堆碧,曲水閑鶴。

內宴先是茶宴後是正宴,宴後便可自由行止。

茶宴設在院廳明月堂,是男女分宴。院中綠樹掩映,院牆堆紅滿架,有高梧古石。

李青溦進去的時候,裏麵已有三五女眷。

李青溦依稀記得小的時候,她娘親清平縣主與張氏約,她跟著來過幾遭。其中細節也有幾分記不清了。

綺晴是第一次來,跟在她後麵讚歎:“寒園有天下第一園的名號,果真是名不虛傳,隻在外麵走幾圈便讓人心曠神怡呢。”

李青溦笑著應一聲,身後突有人哼笑搭腔道:“自然,這可是聖上親賜的園林,豈是你們這種外地來的土包子能夠見識的?”

李青溦回眼,瞧見是柳茵茵。她身後,小周氏帶著李毓秀同一個中年貴婦站在一起,應當是柳顧氏。

說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幾人今日打扮具是高髻雲鬢,綾羅遍體,珠翠滿頭。

柳茵茵上次因那玉插之事被她爹爹好一通責罵,還被禁了足。還是她娘親拿出內宴之事,又搬出舅舅定榮公,她爹爹才放行讓她今日出來。

她受了好大的委屈,此刻見了李青溦自然是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

冷哼一聲,半抱住身邊高髻貴婦的臂,哼道:“娘親,就是她上次叫女兒出了好大的糗。”

顧氏一雙眼垂下打量李青溦,勾著唇衝小周氏道:“這便是你家大姑娘?穿得倒是有幾分素淨,也難怪會因幾十兩的東西便大呼小叫咄咄逼人的。”

小周氏嗬嗬一笑,挑眉看李青溦一眼,擺出一副慈母的模樣遞台階:“那日的事,我也聽我家秀秀說了,確是大姑娘做的不對,妾代她向柳姑娘道歉,柳二姑娘大人有打量,萬望不要介意才是。”

小周氏心裏其實巴不得李青溦當眾掉臉子,但她清楚李青溦並不是那般好對付的人。再說下去,難保柳氏也討不上什麽好處。柳氏雖是定榮公府的一個庶女,夫君卻是戶部尚書。小周氏手裏的生意還需多仰仗柳家,自然是巴著緊著。

柳茵茵哼笑一聲:“哼,聽聞並州地處北關,是窮鄉僻壤。窮鄉惡水出刁民,難免養出你家大姑娘這樣的人。”

李青溦興致本不錯,本懶怠搭理。又遠遠地瞧見裴江月招呼她過去,正走了幾步聽見這詆毀之話倒是停下腳步。回身笑看柳茵茵一眼。

她分明笑著,一雙泛著波紋的杏眼卻黑沉沉的。

柳茵茵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微微向後退一步才想起自己娘親在身後,又哼地一聲仰起頭來:“你要如何?”

李青溦搖頭,看向一旁的柳氏:“柳夫人,我一直覺著一個人不聰明是沒什麽的,隻要腦子不要進水便好了。您覺著呢?”

柳氏手裏的團扇猛地一頓,眯眼看她:“你說什麽?”

李青溦輕笑:“柳姑娘說出剛才那些時,是不是忘記了當今皇後娘娘同樣出身並州。”她盯住她,一字一頓道:“窮鄉惡水出刁民。嗬嗬,柳姑娘敢對皇後娘娘不敬?”

柳茵茵瞪大眼睛後退幾步,揚聲道:“我如何有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才是那個出身窮鄉僻壤的刁民,大娘娘雖是並州人,可與你自然不同!”

柳氏才反應過來柳茵茵說錯了話,這事可大可小。萬不能叫人添油加醋地說到皇後娘娘麵前,忙喝柳茵茵一聲:“閉嘴!”

身邊貴女三五成群地看過來,柳氏忙嗬嗬輕笑:“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罷了。”

“都及笄了還童言?”

一道清麗的聲音嗆了一句。是裴江月。她久等李青溦不至,自己尋過來,挽住李青溦的胳膊,遠遠地白柳茵茵一眼。拉著李青溦往自己熟識的貴女堆裏了。

*

內宴未開,遠處的高亭上站了兩遛宮女內侍。

裏頭,張氏同張皇後姊妹二人執手坐在一起說話。

張氏著一身淡青滾邊白底印花對襟褙子,頭釵環也素淨。一邊的張皇後身著明黃纏枝牡丹丹鳳朝陽朝服,頭上綰一枝金龍展翅六麵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和素花冠。

這樣的打扮,在四品五品命婦身上都有些太簡單了些。

但張皇後不喜繁重,更何況近幾月京中多有災情,她作為皇後自要以身作則。

暖風陣陣,張氏嗬嗬笑道:“前幾日妹妹聽說,太子殿下奉命疏防西堤,省了幾百萬兩的銀錢,被官家誇了呢!”

“星榆啊。”張皇後歎口氣,“總也是閑不下的一個人。從西堤回來了才幾日又上了折子,自請與屯田司去南郊落實諸司官署公田的配給。瞧瞧他這樣子,哪裏像是個東宮,活脫脫是個住在工部的駐工。我這個做娘的想多見見他也難。今日寒園內宴,我是著人好說歹說地才將他遊說了過來。”

張氏忙寬慰道:“太子殿下乃古之君子,儲光似玉,慎行不驕行不知勞。此乃社稷之福。”

“咱們姊妹便不要說這些虛頭巴腦的了。”張皇後搖搖頭:“國事自是忙不完的。我是想著他能先成家後立業。可星榆那個人你是知道的,看著是溫潤如玉的,偏偏是塊冷玉。對什麽都淡淡的偏又是個有主意的。這麽大的人了,對成親之事是毫不熱絡。大皇子也隻比他大四歲,如今兒子都五歲了。”

大皇子乃是宮中劉貴妃所出。當今住太子府時,他便是庶長子,如今長到這麽大早就到了外放封地的日子。隻因官家寵他,如今仍在府中編撰書冊,好端端地做著信王,素日裏能出入皇城。

而且前不久,官家還親至信王府,按等級賞賜了信王府眾官屬。當時太子殿下從西郊回京上奏在西郊開施藥院,卻被官家給擋了回去。

外頭當然也有閑話。說是官家寵信信王,有易儲之心…但都是外麵平頭百姓茶餘飯後之言。

張氏怕引火燒身可不敢置喙這些,也怕說得多了觸及她姊姊的傷心事,忙移開話題道:“太子殿下神姿明穎,溫敦恭敏,哪裏尋不得端莊賢淑的太子妃入主春宮。說起來,倒是我家那個禍根孽胎更令人發愁呢。年至弱冠卻仍放浪詩酒,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知是何等女子才能看上他。”

張皇後笑開:“也是,易之也到了定親的歲數了,他性子是跳脫了些,可要好好尋個人家唆管一番。”

張氏輕笑一聲:“這次就是想叫姊姊掌掌眼呢,姊姊自然眼光獨到。”

張皇後笑言:“看起來你是有人選,是哪戶的人家?”

張氏用輕羅菱扇覆麵,笑道:“說起來姐姐也認識,姐姐可還記得平西王府的清平縣主?妹妹看上的便是她家的嫡女。說起來也好幾年未見過了,待會兒茶宴開了妹妹親自指給您瞧瞧。”

張皇後點點頭:“那清平縣主同你乃是閨中密友,你屬意她的女兒自也沒什麽。隻是她那爹爹忠毅伯聽說可是個庸的……”

張氏板了一張臉,輕聲一哼:“何止是庸的,簡直就是個瞎了眼的。當時穗穗嫁給他,真真是八角掉進了尿坑裏。”

張皇後搖頭輕笑:“你啊你,這麽大歲數了說的又是什麽話?肯定是跟著易之那孩子學的。”

張氏被姊姊笑話,臉上也有有分熱。她知道剛才張皇後說起忠毅伯的意思。輕聲忒了一聲又笑著:“姐姐可放心著,那李家的大姑娘定和她那爹爹截然不同。”

“好,這便去瞧瞧這李家的大姑娘,究竟是哪點好,可了你的心。”張皇後輕聲笑。

*

明月堂茶鼓已擊,眾貴女分席坐好。都是一矮幾一家。宗親皇族者在前,按品級依次。

李青溦同小周氏坐在一起。按她們李家的門第,自是在宴尾。

小周氏叉手坐下。

今日是她母女二人頭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想著要豔壓群芳,她特意給李毓秀選了套紅白鑲邊金線牡丹**紋樣緞麵裙,上搭同色的衣衫。頭上也是高髻雲鬢,簪釵耀眼奢華。

她回身瞧一眼李青溦,見她穿的素雅,心頭哼笑,她穿成這樣如何不被襯地跟個丫頭似的灰頭土臉。

李青溦看見她瞧過來,挑眉回看。

四目相對,小周氏眼見她軟眉連娟,翦水秋瞳泛著波紋,一張潤澤鮮亮的唇彎起來。不由愣住片刻,又轉眼瞧李毓秀,如何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怎就能像個乍富的土財主一般呢?

小周氏臉色微變。

便聽見茶鼓又擊,兩道嫻雅的身影在眾宮女的簇擁下款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