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張皇後被簇擁著坐於首位。眾人起身行禮叩拜方叉手。眾閨秀入茶席。

茶宴一期一會。流程便是擊茶鼓,設茶席。眾貴女煎湯鬥茶,互相分茶吃茶後謝茶、入正宴。

今年自然同往年沒什麽不同。

當下茶鼓再擊。香案上放上點茶計時的香。茶葉同點茶器皿放於眾人茶席前。

李毓秀是第一次參加茶宴,但她爹爹李棲筠長於點茶。她的手藝是他手把手地教導自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早在家苦練許久,自然有信心拔得頭籌。

先用泥爐炙烤茶葉,再用碾子碾碎,羅出細末,煎水點湯調膏擊拂。

李毓秀苦練多次,這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不知為何,這次不是擊拂斷掉便是未咬盞,竟連著壞了兩次。

李毓秀鼻尖處已經沁出一抹汗,忙抬頭看向別的貴女。她們似乎也是遇見了難題,手忙腳亂頗有幾分焦頭爛額的樣子。

李毓秀微微放下心來,視線又瞥過一旁的李青溦。

她倒是舉止奇怪,一動不動地坐在席前,眼睛隻瞧著茶席上的茶葉,神色未動。

她在搞什麽啊?李毓秀心有疑惑,皺緊了眉頭。一眼看見遠處香灰已經燃了一多半,自也無暇多顧,忙回身繼續點湯擊拂。

四周窸窸窣窣,李青溦巋然不動地端詳麵前的茶葉。

茶葉葉片碎裂不均勻。色澤不是翠綠的,而是發褐色。觸感不脆,味道有一股燜壞了的味道。

李青溦輕蹙曲眉。

她的外祖母陳氏產業中便有茶莊,以前李青溦同她一起去過茶園。和當地茶農了解過幾分茶葉。她雖嗅不出這是什麽茶,卻能從這品相斷定這是好幾年的陳茶,也不是什麽好茶,即便做了茶湯味道也不佳。

那為何皇後會用這樣的茶葉呢?

李青溦不由揣測。她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首席,心裏隱約有了想法,手隨心動泥爐煮水,聽聲辨沸。

不遠處香案上的香已到了底。

一旁的李毓秀將點出的茶倒入建盞中。眼見茶湯顏色青白,湯花稍聚則消,她微微皺眉咬住下唇。

半晌心有不甘地看向周圍,周圍貴女的茶湯多是灰白,還有些是發著淺紅……瞧著比她的還要不堪一些。

李毓秀心下放心了一點,再往旁邊一眼,定格在李青溦的茶席上。半晌,她瞪大眼睛點了點身前的柳茵茵,二人偷笑半天。

未久,香燃盡。

眾貴女易茶互品,神色都有幾分一言難盡,有人入口便吐了出來。

“這是什麽東西?為什麽還會剌嗓子。是不是哪裏出了紕漏?”

“從未喝過這樣的茶?你會不會點茶啊?”

“我不會?那你要不要嚐嚐自己的茶?”

“……”

突傳來一聲笑語:“諸位還是知足吧,我們的茶,雖不是盡善盡美但好歹是能喝的,可李大姑娘……”她捂著帕子噗嗤一笑,“她弄得是什麽啊?”

眾人順著她的話音看過去,便瞧見李青溦的建盞裏茶湯瑩黃,飄著幾片碎青茶葉。當隻是用沸水衝了一遍。

眾人的視線同嘲笑一層層地落過來,李青溦臉色卻未變。

柳茵茵促狹勾唇:“可別有人同李大姑娘易茶,我看她是壓根就不會點茶。”

李青溦等她們笑過之後。莞爾一笑,朗聲道:“既大家都覺著這茶不能喝,不願同我易茶。那民女便鬥膽請皇後娘娘一試。”

倒是好大的膽子!柳茵茵眉頭微皺正待出聲嗆。

一邊的張皇後笑言:“呈上來吧。”

眾人一愣,便見李青溦離席數步,行止娉婷裙角一絲未亂。她躬身舉盞,當胸輕執,目光不高不低,禮數矜莊又殷重。

雖不知她性情才貌如何,但隻瞧著通身的氣度、這禮數,倒也配得上易之了。

張皇後笑看一眼身邊站著的張氏,張氏輕眨眼睛回以一笑。身邊侍女從李青溦手裏接過建盞探過毒,捧到張皇後手上。

張皇後輕啜一口,微微點頭,放在一邊:“有茶香入口綿密,不錯。你是怎麽做的?”

她話音如春風入耳,溫且潤。

李青溦意動一瞬,行禮道:“回皇後娘娘,此乃措泡之法,做法很簡單,便是置茶於蓋甌中,以沸水衝泡再分瀝到茶盞中。”

“倒是新鮮,隻是席中眾人都點茶,你如何會想到衝泡?”

李青溦應答道:“民女這般喝過。”

“多年前民女同祖母去過自家的茶園,那裏的茶農這般衝泡自留茶。民女問他們為何不點茶喝?那茶農道,他們留下的具是不好的陳茶,點了滋味也不佳。且點茶繁瑣,對他們而言,茶隻是解渴的東西,自是考慮實用,才考慮別的。”

“民女好奇,討過一碗喝,才發現原這般衝泡,返璞歸真、去繁就簡的茶竟也是清香撲鼻、回味悠長。”

她話音落下,席間一時靜可聞針。這李家大姑娘瘋了不成,竟敢影射皇後娘娘?一邊小周氏母女也冷汗滾滾,未想到這李青溦竟是如此大膽,知是茶農的喝法竟還堂而皇之地上呈皇後娘娘?

她早死會不會連累到她們?她正這樣想著,突聽一旁的張皇後輕笑。

“好一句去繁就簡、返璞歸真。”張皇後叫呼身邊宮女封賞。

又道:“此茶是舊茶。西郊淩汛,民生日困,宮中吃穿用度減了,眾娘娘近日衝泡的也多是這個茶。”

有人忙道:“皇後娘娘,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乃民女楷模。”

下頭眾人附和。

張皇後冷冷一眼:“這般輕巧的話也不必多說。隻是若是本宮記得不錯,京中上月便發了禁奢令,要諸位夫人崇儉禁奢,以蓄物力。”她話音頓住,看向下座的滿堂貴女,語氣沉沉。

“可是諸位夫人像是並不將這些放在眼裏,今日宴會上仍是博衣闊裙、大袖長帶、簪釵耀眼、奢華豔麗。說起來一個個皆是告窮,可京中安濟院、施藥局卻無人募捐。”

“諸位如此。是不將新令放在眼裏,還是不將本宮放在眼裏?”

底下跪倒一片:“民婦(女)不敢。”

許久張皇後才喚人起來。

*

茶宴上那一出,眾人心有餘悸。

柳茵茵想起馬車上備了件素淨些的衣服,囑了貼身丫鬟去拿了,帶著李毓秀一起去了明月堂前院的客房,重整鬢發,換了衣服。

二人從客房出來,繞過九曲回廊。

回廊疏竹掩映,側邊垂枝櫻開的燃燃花團錦簇,擠了滿滿一閑亭。

兩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櫻樹下,具烏發玉冠,長身玉立。

一身殷紅底團花的玉綢袍子的男子抱臂輕歎:“我給你那猛禽……你真找不著了?我怎麽聽工部那王進說,前幾日好像見著了,是在一女子手中,當不會是你給了別人了吧?”

對麵之人嗓音清潤,一身素淨的月白銀絲暗紋長袍微動,邊走邊回:“不是。”

顧璟偏頭道:“這麽說來,你是承認我送你的猛禽在一女子手中?”

“隻是一個白腿小隼,算什麽猛禽。”

“隼乃猛禽,你不知嗎?”顧璟跟他幾步,露出半張劍眉星目的側臉,他正要再分辨,一道女聲從回廊上傳了出來。

“表哥!”

顧璟腳步一頓,見著是柳茵茵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子。

他微微點頭笑一聲,隨口一句:“外頭這麽熱,表妹怎在外頭曬著?你們明月堂正宴也快開了,快些進去吧。”

柳茵茵紅著臉點頭。

她素日裏是能說會道,但不知怎的,瞧見顧璟整個人就如同掉了嘴的茶壺,就剩給底子了。

眼見顧璟要走,她忙出聲:“表哥,正宴後你還去畫舫遊春嗎?”

寒園裏有一條玉池貫通南北,每年春至,眾人乘舟上畫舫。臥在畫舫上,或坐或立,說說笑笑,低頭看水抬頭看天,身臨其境一般,可謂一絕。

顧璟已走了幾步,聞言詫異回頭,片刻笑了聲:“自然。”

柳茵茵輕笑出聲,眼神隨顧璟的背影走了很遠,很遠。回過神才想起身邊還有個李毓秀,忙覷她一眼。

李毓秀哪裏有空看她。

她此刻滿腦子都是那提步先行的男子。隔得遠,她未看見他長什麽樣子,可她生平還從未見過那般有氣度的男子,隻一個側影,卻是說不出的湛然風華。

*

明月堂正宴廳裏,眾貴女齊去換打扮,倒是一下子空**許多。

張氏攙扶張皇後入了座,方坐下便招呼李青溦:“溦溦,好孩子快過來。先前人太多,你離的也遠,姨母想同你說幾句話也抽不得空子。”

李青溦忙走前幾步。

上一次見張氏,還是在她去並州時。

城門口,張氏乘轎來送她。她紅著眼將她攬在懷裏。哽咽道:“好孩子,你若是回來,便去姨母那裏。不回來姨母親自去並州看你,到時候你一定要等著姨母。”

時光流轉原是六年過去了。李青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幾分。她多想多想倚在她身邊說幾句話。

可張皇後在一邊坐著,她隻得上前規矩行禮。

“民女給皇後娘娘行禮。”

張皇後經先才的事,知她是個聰明守禮的,對她極有好感。乍見她那肖似清平縣主的臉,心裏歎了口氣,話語柔和道:“不用動不動就行禮。你娘親本宮也識得,你叫玉芝姨母。在本宮麵前自也不用拘得這麽厲害。”

李青溦點頭稱是。張氏將她拉到身旁坐下,二人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眾貴女陸續進來。

柳茵茵同李毓秀一同入宴,遠遠地便看著張氏拉著李青溦不知說笑些什麽,一旁的張皇淺笑地看著二人。

柳茵茵哼地一聲。

她舅母對她從未如此和顏悅色過,往年的內宴,她多麽想湊到張氏跟前,與皇後娘娘攀上幾分。可張氏從來都是淡淡的。難不成是嫌棄她娘親隻是定榮公府的一個庶女不成?

所以……舅母知她心悅表哥,卻還是挑了空子專同她說:她屬意李青溦做她兒媳。

她究竟是哪裏不好?而這個李青溦又是哪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