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天道即我(七)
她回想起曾經見過的幻妖。
弑殺, 陰邪,過分強大,沒有實形, 擅於利用人心中最陰暗的部分,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它卻是因這位受六界景仰的神君私心而生。
僅僅是為了彌補自己靈力不足,便能以天下蒼生為祭。
兩人沉默不語,繼續看著幻夢粉展現的回憶。
畫麵中,陸離垂下眸子,斟酌片刻, 道:
“便將它放在仙妖之界吧,既可以成為仙妖兩界的阻攔,又可以吸收人間界的怨靈, 最重要的是……”
他頓了一頓。
“我此生再不願意再涉足那個地方, 不會被旁人察覺是我所為。”
天邊忽然劃過一道驚雷, 幻夢粉浮現的畫麵戛然而止, 陸離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謝扶玉與江陵對視一眼。
“這不是尋常的雷音,我出身仙門,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出的天雷……”
江陵將方才與他們交戰的那些怨靈與陸離夢境之中做過的事情聯想起來,道:
“幻妖……是幻妖的封印破了!還記得玉淩煙說的話嗎?他說這些是暗軍!”
聽著這話,她心中一沉:
“我今日來時, 佯稱你母親重傷。”
江陵麵帶憂色, 當即轉身:
“糟了, 妖族有難, 我得回去。”
她一把扯過他的衣袖:“我與你同去!”
他眉心微動,拂下她的手:“不必了。”
當年, 仙門中所有人都以為幻妖是妖族樹起的壁壘,天魂宗高階修士滅亡, 她與妖族沾染上關係,已經險些丟了命。
他不能讓她再冒著個險。
她往外追出兩步。
“為什麽!”
江陵化出狐形,將她遠遠甩在後麵。
“你終究是仙界之人。仙門一向以神界馬首是瞻,你若是摻和到神界與妖界的事情裏麵,難免又要被各大仙家審判。”
他的話伴著晚風帶來的花香徐徐飄入她的耳中。
“阿姐,你不必來。”
謝扶玉正欲追過去,卻聽砰地一聲,院中門已然關上。
“他說得對。”
身後,陸離淡淡的聲音響起。
她腳步一頓,轉過身來,戒備地看著他。
陸離微微一笑:
“你不必對我懷揣如此之大的敵意,你我從不是仇人。”
謝扶玉冷哼一聲:
“怎麽?難道不是你在仙妖之界召出的怨靈,想將我困死在哪裏?”
“我知道那些東西定然殺不了你,我可從沒想過要你們的命。”
他笑得極淡,如廟中供奉的神佛,
“正如江陵說得那樣,神與仙素來交好,你又是七劍閣最有潛力的年輕一代,你我,遠不至於是仇敵。”
“我早就不是七劍閣中人,如今不過是區區散修罷了。
”
說話間,又是一道驚雷炸開,映出彼此慘白的麵容。
陸離朝她伸出手來:
“把七星劍與劍魄給我,你就是仙界道盟的下一任盟主,這遠比做七劍閣弟子來得劃算。”
“哼,我不稀罕。”
“不稀罕?”
陸離輕輕笑了起來,笑裏難掩譏諷,
“你自己想想,跟著他們,能有幾成勝算?你不要自顧自地走彎路,你走過的彎路,難道還不夠嗎?”
這話像是提醒,卻也更似威脅。
謝扶玉垂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思考了一番如今的局勢。
六界之中,魔界素來獨行獨往,從不插手各界之事,人間實力最弱,卻是信奉神仙,而玉淩煙與陸離的聚集怨靈之法,不必多言,也知該是鬼君傾囊相授。
細細數來,妖界確實孤助無援。
陸離緩緩補充道:
“斬妖除魔,才是天道,才是眾心所向。小謝道友,莫要因為一時的小情小愛,而失了道心。”
道心?
謝扶玉倏然一愣,想起師父曾與她說過的話。
“道心可不是修道之心。致良知,明本心,才是堅守你自己的道心。”
致良知,明本心……
在她的良知裏,剝離欲望引來邪祟,又將這一切栽贓給妖界的神君,才是大錯特錯。
“天道?”
大雨傾盆而下,順著她的發梢滑落下頜,砸在了院中的鵝卵石上,
“若說順應天道,不如說,是順應你的道吧?陸離帝君。”
“你也可以這麽想。”
他望著她,眼底帶著上位者特有的清傲尊貴。
“我?哈哈哈……神君,我可不這麽想。”
她莫名笑出了聲,召喚出拂華,一劍劈開了院門,轉身便走,一字一頓,甩袖揚聲道:
“我從不遵循什麽天道,隻因我,即是天。”
陸離剛想運轉靈力,可那藥的餘毒暫令他渾身無力,卻又怕被謝扶玉覺察出端倪,隻得繼續端著,放任她離開。
“你若執意隨他去,屆時誰也保不了你。”
陸離的警告冷冷地響在身後。
她唇角挑起一抹笑容,捏起禦劍訣。
“素來自保之人,何須他人保我?”
她禦劍往天山雪林趕路,可立在劍上時,卻知陸離所言並非恐嚇。
那終究是神與妖之間的爭端。
她若以仙門中人身份插手,早晚會遭審判。
一個念頭隱隱浮了出來——
若是仙界也參與進來了呢?
道盟中的三大門派,七劍閣忠於神界,金玉山莊與妖界暗通款曲,唯一中立的,便是絕音穀。
絕音穀主是個淡泊正義之人,若是自己請的動他……
她半路調轉方向,直奔絕音穀而去。
她這回倒是沒遞拜貼,直直闖進穀中,找到了正在作畫的宮流徵。
“快,帶我見你爹。”
絕音穀月明星稀,甚至一滴雨都不曾下過,宮流徵聽見她身上嘀嗒的水滴,顯而易見地慌亂了一瞬。
“怎麽了?”
他忙引著謝扶玉見穀主。
她徑直行了跪拜大禮,道:
“穀主可還記得當年仙妖之界一事?如今那幻妖再次生亂,怨靈四散,神君玉淩煙已帶人前去妖界攔截,還望穀主出麵,攜手六界,共穩安寧!”
陸離既然不願將剝欲聚靈之事公之於眾,那她剛好借坡下驢,將玉淩煙帶怨靈欲屠戮妖界一事,說成共同鎮壓幻妖。
老穀主心係天下,一聽,並未遲疑,忙吩咐內門精英一同往妖界而去,轉身同謝扶玉道:
“小友,不妨與我們同路而行吧。”
“好!”謝扶玉點點頭。
*
天山雪林上空滿是黑壓壓的怨靈,鬼影攢動,穿透滂沱大雨,像一隻一隻狩獵的鷹隼,朝小妖們衝去。
因赤狐修法,主火,江陵與江山月各立在一端高處,雖仍互不交流,卻是聯手擊退了一批又一批的怨靈。
可怨靈無數,兩人的靈力卻有窮盡。
“妖王大人,您若自戕於此,說不定……我還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呢。”玉淩煙悠悠道。
“嗬。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與我講條件?”
江山月擊出一道妖火,卻被玉淩煙以怨靈擋下,火落到林間小妖的屍身上,登時升騰起火焰。
那隻小妖便是先前在林中纏著與他玩的,還未等他兌現承諾,便先遭受了劫難。
江陵眸中染上些不忍,抬起眼來,憤恨望向遠居於怨靈之後的玉淩煙。
卻看見了他身後那抹自己熟悉的身影。
謝扶玉仍穿著赤羽為她挑的紅衣,帶著一群抱琴修士,正在朝他們這邊趕來。
江山月亦留意到了她。
“仙門中人?”
她嗤笑一聲,旋即瞥了眼江陵,不屑道,
“這便是你為之能舍棄一切的人?趁妖族有難,便帶人落井下石?”
江陵略微沉吟,便明了謝扶玉的意圖,冷冷駁斥道:
“她若是來落井下石,不如直接去找七劍閣,何必大費周章。”
那邊,謝扶玉祭出拂華,便朝玉淩煙襲去,口中喊著:
“糟了,淩煙君正被怨靈圍困,大家快來幫他!”
“絕音穀眾人,奏鎮魂曲!”
老穀主一聲令下,各弟子忙四散分開,站在各自的位次,齊齊朝怨靈奏鳴琴音。
怨靈頓時亂了章法。
“哈哈,邪祟!自上次仙妖之界出事,我門內弟子終日苦修,看來果然初見成效!”
老穀主略顯滿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須。
玉淩煙剛穩住怨靈,見拂華帶著藍色流光襲來,忙一閃身,堪堪避開,可劍氣還是在他的容顏上落下一道紅痕。
他輕輕撫上自己臉頰,看著手中的紅色,咬牙切齒道:
“好你個謝扶玉。”
謝扶玉劍鋒一偏,便斬了隻怨靈,接著道:
“誤傷您了,但情況緊急,想必淩煙君定大人有大量,不會同我計較!”
她一邊裝模作樣喊著,一邊再次將劍鋒對準他。
“妖界與神界的舊怨,同你有什麽關係?!”
他拿出扇子擋下她的劍氣,動怒道。
“除去禍亂六界的邪祟,怎能隻由您一人承擔!我和穀主都很情願幫您呢!”
她嘴上乖覺,劍勢卻越發淩厲,這一回,挑破了他肩頭的衣裳。
江陵留意到她所為,回頭同江山月道:
“你能暫且撐著嗎?我想幫她。”
“去吧。”
江山月眯起眼睛,看向糾纏在半空的謝扶玉與玉淩煙,
“記得留活口。”
“會的。”
江陵縱身而起。
她方才在空中喊的那些話,他心中已然明白。
她是借正義之名,才請得絕音穀眾人助力,如今能做的,隻有盡力拖住玉淩煙。
擊敗他的那個人,可以是妖族的任何人,但絕不能是她。
否則,老穀主將會懷疑她是否利用了絕音穀上下。
江陵借勢聚起一道妖火,朝玉淩煙那處飛去,玉淩煙打開折扇,狠狠一道風劃過,妖火偏離方向,反倒朝謝扶玉打去。
江陵怕她分身乏術,忙又凝冰,正打算滅了自己的妖火時,謝扶玉靈光一現,衝他道:
“狐狸,記得從前嗎!”
她一邊喊著,一邊用劍氣聚拖起了那團妖火,妖火順從地立在拂華劍尖之上。
從前?
從前在妖仙之界,兩人對峙那受幻妖操縱的天魂宗長老時,便是她以劍挑火,他凝冰而至,聯手誅殺之。
他當即調轉方向,將寒光打向在玉淩煙背後的怨靈。
這怨靈的黑氣恰連著玉淩煙的腳踝,於是寒冰便迅速在他身上凝結而起,與此同時,謝扶玉劍上的妖火便貫穿了他的手臂。
玉淩煙一聲悶哼,法器自空中跌落腳下的雪林。
江陵的冰迅速蔓延,直至將他徹底凍成雕像,謝扶玉配合著他,劃出數道劍氣,靈光乍開,擾亂了絕音穀眾人的視線,而後江陵一個飛身,將玉淩煙拖入了雪林之中。
一氣嗬成,無人察覺。
怨靈失了今次引領他們的主子,又有絕音穀眾精英奏曲加持,漸漸方寸大亂。
深沉肅穆的琴音響徹天際,宛如怒海潮生,終至輕雲出岫。
曲終靈散。
雪林終於重歸寂靜,隻有未滅的妖火焚燒著亡妖的身軀。
江山月飛身而來,與謝扶玉對視一眼。
“多謝穀主援助。”
“客氣。”
老爺子淡淡瞥她一眼,略帶教誨道,
“世間萬物都講究因果,少埋些惡,便會少遭些罪。”
江山月難得乖覺:
“您說的是,今後我定禦下嚴格,不讓妖類主動為禍人間。”
老穀主點點頭,客氣笑笑:
“如今既已解了危難,我便帶眾弟子回穀去了。”
“穀主稍等!”謝扶玉開口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