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道即我(六)
陸離話音剛落, 本就僅有月光灑下來的沙地漸漸被黑雲籠罩,似乎伸手不見五指,漏不下一點月色。
一聲聲若有似無的幽魂尖嘯從遠處傳來。
由飄渺到清晰, 似乎離兩人越來越近。
謝扶玉與江陵已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詭譎情形,已然處變不驚。
她拔劍出鞘,身形迅捷如電,一道劍氣劈向一片幽魂,震得它們皆飛出數丈之外,而後裂成兩半, 又在江陵的火下散作煙塵。
兩兩聯合,幹淨利落,不給他們留一絲餘地。
“轟隆隆——”
一聲驚雷原地炸開, 緊接著, 濃密的陰雲壓下, 幽幽怨靈的飄**轟鳴回**在沙礫之上, 掀起簌簌風響。
若非江陵曾經已與搖光聯手封印了幻妖,她不得不懷疑,此時同幻妖降世,又有什麽差別。
她本就以快劍聞名天下,可這些怨靈仿佛知道她的用劍習性, 總是故意齊齊朝她湧來, 仿佛無窮無盡。
她凝起劍光, 再次揮出一劍。
隻聽一聲聲令人頭皮發麻的嘶聲慘叫混雜在怨靈的幽嘯間, 隻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被江陵的火, 燒得魂飛魄散。
“不行,狐狸, 咱們不能一直在這裏空耗靈力,除不盡的!”
呼嘯聲中,她衝江陵喊道。
“這些怨靈明明如螳臂當車,可為什麽仍要前赴後繼地撲襲我們?我總覺得他們像是想把你我耗死在這裏!”
江陵的目光落向那條河,如今雖仍攏著那層濃霧,卻已然清澈無比。
想來現在在外麵同他們廝殺的怨靈,應當是方才在水裏未能掙紮出的那些。
“有一個辦法。”
“什麽?”
“從這河中渡回神界。隻是記得,屆時選另一條岔路。”
謝扶玉咬唇沉思片刻,拉起他的手,毫不猶豫地再次側身跳入河內。
怨靈似是有人指揮一般,亦隨著他們投身河中。
於是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再次飄了上來。
兩人被一路追逐,終於再次冒出水麵。
這回沒走岔,正是神界那條小河旁的青草地。
而先前困住他們的結界,仿佛本就是用來困住這些怨靈一般。
它們在其間四處亂撞,試圖衝出阻礙,繼續糾纏兩人,可隻能紛紛撞在結界的壁上,發出砰砰聲響。
謝扶玉終是得以鬆快下來。
她仰麵躺在草地上,長長舒了口氣,一時的放鬆讓她驀地想到一個問題。
“狐狸,怨靈有自己的思想嗎?”
江陵沉吟片刻,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沒有。”
“是啊,我在晨課上學過,鬼界之中,隻有魑魅魍魎和鬼魂才會有自我想法,而怨靈是沒有的,通常會無差別地攻擊異族,或者聽從它主人的指揮。”
謝扶玉手中抓著一根青草,喃喃道。
“所以……”
她欲言又止,側首看了看他的神情。
他蹙著一雙好看的眉眼,接話道:
“所以,你我被怨靈圍戰時,陸離不見了。”
她見他能夠消化眼前的事實,便漸漸放下心來,道:
“是啊。他本與我們在一處,且冠冕堂皇地勸我交出劍魄,否則將會天下大亂。可眼見我不配合,這些怨靈便倏然冒了出來,我很難不懷疑,他才是控製這些怨靈的主人。”
江陵坐在她身旁,從地上薅下一根草,拿在手中把玩,心頭一時有些煩躁。
“他們究竟想做什麽?”
“你想看看嗎?”
她枕著胳膊偏過頭來,淺淺一笑。
“怎麽看?”
他垂下眼睛望著她。
她一個挺身坐起,從腰間解下乾坤袋,拿出裏麵的幻夢粉。
“還記得這個嗎?”她晃了晃瓶子,“他定然以為,你我不敢再涉足神界,還在被困在那處與怨靈纏鬥。所以,再晚些時候,我們偷偷潛入他的寢殿,將這個用給他。”
江陵抿抿唇,點了點頭:“好。”
神界的桃花終年不敗,一茬兒又一茬兒地開著,遠遠望去如雲似錦,好不熱鬧。
她和江陵躡手躡腳來到陸離的寢殿,見其間掩著淡淡的燭火,便與他對視一眼,比了口型道:“他沒睡,怎麽辦?”
“我有辦法。”
他從袖中摸出一隻藥瓶,帶著她輕輕跳上了房簷,而後掀起磚,露出一條縫隙。
陸離果真沒睡,在盯著眼前的沙盤出神。
江陵悄悄將藥瓶倒了下去,謝扶玉卻沒看清倒出去的東西。
“你在做什麽?”她與他疑惑對口型。
“是透明的。”
他心中默默數著數,不出片刻,便見陸離染上了困倦,撐著下巴倚著臥榻,頭微微往前栽去。
“赤狐一族本就擅精神力控製,有這種無色無味也無形的催眠藥粉,再常見不過。”
他拉著她跳回院落,院中靜悄悄的,連值守的仙娥都不曾有。
“他不是在給我們設套吧?”
她左顧右盼一番,
“我總覺得……神界帝君的住所不該如此荒涼。”
江陵頓了一頓:
“我早就同阿姐講過,狐族之人,尤其是公狐狸,眼中一生隻容得下一人,他對她的情意未必是假的,隻是各自心中都有著更為要緊的事。你看我的狐狸洞,不也隻有你一人住過嗎?”
雖然他隻是下意識陳述事實,可仔細琢磨一番,最後一句卻是不自覺帶出來對她難掩的情意,耳尖不禁一熱。
謝扶玉彎彎眼睛,抬手捏了一下他的狐耳:“以後也隻許我一個人住。”
二人摸進陸離的房間,他已然睡熟,隻是睡姿不大好看,窩在桌子邊,卸去了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淡泊偽裝,便顯得有些疲累。
謝扶玉掏出裝著幻夢粉的小瓶子,朝陸離的臉上倒去,白色花粉飄進他的鼻腔裏。
不同拿江陵試驗那次,這次她舍了血本,故而陸離過去的記憶,便如會動的畫卷一般,展現在二人麵前。
*
丟了半身靈力的陸離又遭心上人的背叛,狼狽地回了神界。
他唇色慘白,麵色如紙,對玉淩煙道:
“我自問待她不薄,她為何如此算計我?”
玉淩煙默了一瞬:
“您不是也並非純粹為她嗎?”
“嗬……”
陸離顯然動了大怒,囁嚅著嘴唇,哂笑道,
“她自幼受她父親打壓,我許她後半生的尊榮富貴以及帝後之位,難道還不夠純粹?”
“她的野心還是太大了。”玉淩煙歎道。
陸離閉上雙眸,良久,複又睜開,有些無助地看著他:“可神族未來的繼承人怎麽辦?”
“您可以另擇賢後。”
陸離搖搖頭,淒然一笑:“做不到的。”
“那就……把那孩子搶回來。”
謝扶玉想起在幻妖那兒看見的事情,抬眼看了看一旁的江陵,見他神色如常。
但她知道,他是一個慣把心事埋心裏,平日全當無所謂的性子,便幹脆繞到他身後,雙手捂上了他的眼睛。
“阿姐……別鬧。”他有些無奈。
“後麵的你別看了,我替你看。”
“可我能聽見。”
她又去捂他的耳朵,於是視線便從指縫裏漏出來。
“這下又能看見了。”
她換來換去,他任由她折騰良久。
最後她自己喪氣道:“我就是不想你看。”
他一把把她拉到身前,凝著她的眸子,認真道:“如果是你,你會想知道嗎?”
知道這個,未免對自己太殘忍,可若是當一輩子被蒙在鼓裏的人,她也是不想。
斟酌半天,終究妥協地點點頭。
“還是想的。”
“若是阿姐怕我難過,就一輩子陪著我好了,你陪著我,我就開心。”他輕聲道。
“油腔滑調。”
她不敢直視他太過澄澈的目光,嗔罵一句,又將視線瞥向那個畫麵。
畫麵中,玉淩煙正出謀劃策。
“聽聞江山月待他格外冷漠,若是想與那孩子親近些,咱們不妨待他好,讓他更喜歡天宮。”
於是,小江陵便得到了狐生中的第一縷溫暖。
不會有人言語辱罵,也不會有人撕咬傷害,而是遞給了他一條烤魚,並且邀請他去天宮。
“天宮好吃的可數不勝數呢。”陸離難得笑眯眯道。
“真的嗎?”
“真的,不信的話跟我來呀。”
“可是……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有我們護著你,你母親不會再傷你了。”
陸離說得不錯,江山月從不在天宮放肆。
久而久之,江陵便把天宮當作是他的避難所。
直到那件剝離魂魄的事後——
陸離剝離出了搖光,便下令讓天宮與江陵徹底割席。
江陵又回到了從前暗無天日的日子,而搖光則開啟了他光輝燦爛的人生。
“他會是天宮的繼承人,我隻是讓他在仙門中曆練曆練,他既不會動搖你的閣主地位,將來還能與你互相扶持。”
彼時陸離神色淡淡地端坐在帝位上,看著匍匐在自己身下的七劍閣閣主,天樞。
“是。”
送走天樞,陸離又露出疲態。
玉淩煙上前道:“帝君,您的靈力……”
“很難再恢複。”他搖搖頭,“若非她又來挑釁一次,倒是還有希望。”
“臣倒是知道一個秘術……”
他抬眸:“什麽秘術?”
“能讓您靈力幾乎如前的一個秘術。這個法子若是成,那麽她定不會不把神族放在眼中,反倒會格外忌憚。隻不過……”
玉淩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別總是吞吞吐吐。”
“隻不過,需要您割舍掉七情六欲,再聚集天下間的怨靈。怨靈越多,您的靈力便越盛。”
陸離眸子一垂,落入沉默。
“其實,臣私以為,還有一種好處。”
“你說。”
“怨靈雖為惡靈,但其實也可為您所用。您不妨……將它們安置在一個無人涉足之地,將其培養成自己的暗軍。”
謝扶玉看得心驚,轉頭與江陵對視一眼:
“所以……幻妖竟是集陸離的欲望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