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水中望月(二)
怎麽感覺自己越描越黑?
謝扶玉抵在柔軟的狐尾上, 微微歎了口氣。
當時的她喝得有些發暈,且玉淩煙並沒做什麽過分的事情,因此她也沒作多想。
“阿姐, 我不喜歡他的味道。”
江陵略帶酒香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脖頸邊,留下些許溫熱,而後手指強硬地插在了她的指縫裏,與她十指相扣,將她的身子與他貼得更緊了些。
“你的身上隻許有我的味道才是。”
兩人間的距離頃刻變得極近,他的眉眼就在眼前, 她隱隱能瞧見眼尾泛著些若有似無的紅意。
不知是覺得委屈,還是已經醉了。
誰料下一瞬,他便咬上了她的唇。
酒香與柔軟交融的那瞬間, 雖咬得不重, 可她也切切實實察覺了他唇齒間的報複心。
她呼吸一滯, 繼而猛地將他推開, 微微有些喘。
“你......你是小狗嗎?每次都咬人!”
他驟然被她拒絕,眼尾的紅意更重了些。
狐狸輕咬人的時候,同時會想辦法在人身上留下屬於他的味道,也能警告旁人,她是屬於自己的。
可她在抗拒。
抗拒自己在她身上留下專屬的標記。
他垂眸看著她眼中蘊著的嗔怪, 隻覺得心一點一點涼了下來, 原先委屈的聲線漸漸轉變成輕聲細語的平靜, 問道:
“阿姐那時也推開他了嗎?”
“你幹嘛總是和他比, 我又不喜歡他。”
她沒正麵回答他的問題,那就是沒推開。
頹喪瞬間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忽然覺得,對於她而言, 做得再多,都不如樣貌長在她心尖上。
曾經自己靈力俱在,還是成年男子模樣時,她可以與自己兩情相悅,後來沒了他,她也能與搖光相互扶持,如今他就站在她麵前,隻不過是少年身,她的眼中便隻剩下了玉淩煙。
若玉淩煙真心待她好也就罷了,他明明對她沒有一絲真心,為何阿姐卻......
他仍執拗地牽著謝扶玉的手,與她十指相扣,但卻抿著唇,不肯再說一句話,神色滿是寂寥。
她見他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動也不動,試圖開口與轉述今夜玉淩煙對她說的話:
“江陵,你先放開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因事關他的母親,她的語氣顯得有些沉重,順便想從他的手中抽出手來。
見她如此,他卻頓時慌了神,扣著的手更緊了些。
“阿姐,你別生氣,也別與我劃清界限,我隻是,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將腦袋撇至一邊,對著空氣道:
“起初我遇到你的時候,也不記得曾經的事情,我那時隻覺得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手裏恰好又有我想要的東西,才試圖接近你,賴在你身邊,好達成我的目的。可後來,我覺得我錯了,你根本不聰明,你就是一個笨蛋。”
他的聲音放得極輕,卻遮掩不住其中的啞意。
謝扶玉剛想反駁自己不是笨蛋,卻瞥見他的喉結上下一滾,像是在壓抑著什麽,於是也斂了聲,靜靜聽他說下去。
“你明明對我心懷疑慮,明明知道我並非善類,可是卻仍會義無反顧地來薑花妖洞尋我,會毫不猶豫地攔在你師兄劍前,你真蠢,你為什麽不冷眼旁觀呢?我不會有事的。”
再罵,再罵她可就真的會生氣。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肩頭,發覺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從你堅定不放棄我那刻起,我便決心永遠陪著你。”
“可你有太多割舍不下的羈絆,我雖然會妒忌,卻也明白,那些都是我不曾參與的過去,自從我與你入了畫後......這兩日,我總覺得,若是我當初沒有跳上你寢殿的房簷便好了。永遠記得初見時樹下的驚鴻一瞥,永遠保持著最初吸引彼此的音容笑貌,永遠不去猜測和窺探對方的心意,想必會快樂得多。”
什麽房簷......
謝扶玉腦中頓時有一團漿糊,覺得他描述的場景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什麽時候遇見過。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我緣盡於此,也不甘心你就這樣喜歡上了旁人,我甘願給你看我的痛苦和不堪,也甘願為你奉上真心。哪怕你一次又一次推開我,讓它變得千瘡百孔,我也不會放開你。”
好似阻塞的洪水找到了傾瀉口,他一口氣說了許多不曾同旁人言說過的心裏話。
“阿姐,我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還記得我同你說過嗎,妖的容貌,是與靈力息息相關的,我靈力盡失,如今也未全然找回,便隻能是現在的模樣。我知道你喜歡成熟些的男子,你不妨再等一等我,好嗎?”
謝扶玉倚著柔軟蓬鬆的狐尾,聽完他這一番剖白,總算明白了他在別扭什麽,心下不禁溢出了些暗笑,暗笑之中,卻又莫名有些甜蜜。
“誰告訴你我喜歡成熟些的男子?”
“難道不是嗎?”
他仍固執地不肯撇過頭來。
“你認真想一想,你真的喜歡我嗎?”
他微微一頓,每個字句都帶著一絲不苟的認真,“喜歡,很喜歡,像喜歡月亮一樣喜歡。”
“那你轉過頭來看著我。”
江陵的袖子飄了飄,但身形仍是未動。
“看著我。”
她加重了些語氣。
見他依舊不肯,道:
“我要生氣了,生氣了我就不理你了。”
江陵聞言,忙轉過頭來,對上了她的眼睛,聲線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絲祈求:
“我聽你的,你不要不理我。”
他的眼裏散落著細碎的月光,眼眶微微有些發紅,如今一點不像狐狸,倒像一隻任人宰割的兔子。
她閉上眼睛,踮腳吻了上去。
始終牽著她的手微微一顫,接著,她覺得有一滴淚落在了她的臉頰上,順著兩人接吻的角度,劃到了脖頸間,最終沒入了領口。
淺嚐輒止後,她認真地望著他,卻見他愣在原地,眸中蘊著化不開的震驚與欣喜。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喚回了他的魂兒,湛藍眼瞳中的華彩逐漸變盛,下一瞬,江陵的手掌輕扶上她的後腦,頃身下來。
她沒想到他會反客為主,呼吸和心跳略微有些急促。
唇角再次覆上了一點柔軟,隻是這回變得極其小心,沒了一開始的賭氣,更像是在求得她的同意。
她緩緩閉上眼睛,默許了這一誠摯的親吻。
白雪冷鬆與酒香混雜在一起,縈繞在她的鼻尖,身後便是他有力的手掌與柔軟的狐尾。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她緩緩放開。
這是一方隻屬於兩人的小天地。
她倚著狐狸尾巴當靠墊,紅唇瑩潤,眸光炯炯。
“你……”他遲疑開口。
“你什麽你,都說了,我不喜歡他,你不用和他比。”
那抹得意與狡黠從她的眼角眉梢溢出來,嘴唇彎出漂亮的弧度。
她抬手掛在他的脖子上,認真道:
“我們尋齊劍魄,你就與我一同浪跡天涯,好不好?”
“好。”
聽見這話,江陵眸中的驚喜乍開。
兩人的距離本就極近,她閱覽話本無數,早已感受到他抑製著情動帶來的身體變化,故意湊到他耳邊,用氣音道:
“還生氣嗎,小狐狸?”
他本就繃著身子更緊了些,搖搖頭道:
“我本來就沒有在氣你,是氣我自己。”
她揪了揪狐狸尾巴:
“那還不快把狐狸尾巴收起來,當心給人看見了。”
江陵輕哼一聲,聽話地收了尾巴,耳尖有些紅,輕聲道:“沒人會看見。”
“宮流徵呢?”
“他跟著魑魅走了,不知道去做什麽,說我們要是無處可去的話,就先住在這兒。”
她用神識環顧四周,果然沒見人的蹤跡。
難怪他今日獨自在這兒喝悶酒,宮流徵也沒來作陪。
“你們今晚……”江陵欲言又止。
“想問什麽便問吧。”她坦然道。
“阿姐會生氣嗎?”他試探道,“我怕你生氣,就再也不理我了。”
“那你別問了。”
她故意裝出生氣的模樣,而後轉身往屋內走,坐在桌前倒了杯茶。
江陵跟在她身後,行至房門前,便站在了門口。
“阿姐,我不問了,我……已經確定你的心意了。”
她笑著朝他擺了擺手。
“進來呀。”
他遲疑一瞬,徐徐走至她身前。
她牽著他坐下,道:
“你不用問了,我講給你聽。”
她將新得來的劍魄放在他手中,一五一十同他說起了今日之約。
“妖王?”江陵訝異道,“劍魄怎麽會在她那兒?”
她挑挑眉:“六界異誌本就是寫盡奇妖的,妖王在其中,我一點不覺得奇怪啊。”
他搖搖頭,否定了她的話:
“劍魄同玉淩煙有關,那必然與陸離脫不開幹係,可陸離與她……是死敵。於情於理,玉淩煙當初都不會把劍魄給她。”
“難道他騙我……”謝扶玉一怔。
“沒這個必要。他既然想利用你找劍魄,必然有他之所圖。”
江陵垂下眸子,斟酌著其間的利害關係。
他猛然想起初次見林中鮫人,謝扶玉中套時,曾遇見了妖王身旁的鳥兒。
“等等,你說你母親與陸離帝君是死敵?這是怎麽一回事?”
在畫卷中閃回的那些記憶碎片裏,她分明覺得,陸離與江山月更類似一種競爭合作的關係。
若是死敵,那時為何容許江山月踏足神界,再安然無恙地離開?
江陵抿抿唇,看著她略顯疲倦的神色,貼心道:“他們的故事很長,我慢慢講給你聽。”
窗外不知何時落起了小雨,雨打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謝扶玉窩在江陵懷裏,看著窗外細雨。
她形容不出如今是怎樣的感覺,也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好像內心被填得滿滿當當,不管不顧明日究竟是否會發生何事。
宛如一個人的末日,又像是一雙人的新生。
江陵的聲線娓娓落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