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水中望月(一)
翌日, 晨起時,有隻腿上係著紅繩的靈鴿特地來給她送信,囑咐她玉淩煙今日約定的地址。
正是人間界的一處酒樓。
她從鴿子腿上取下信箋, 飛速看了一眼。
“酒樓人多眼雜,還望姑娘守約,獨自前來。若是被旁人察覺,在下便隻能與姑娘下次約見。”
“你告訴他,我知道了。”
她抬頭對鴿子道。
謝扶玉折起信,鴿子撲棱棱地飛遠。
玉淩煙的言下之意很明顯。
他不想見江陵。
江陵從她身後冒出來, 試探地想看她手中的信,未果,問道:
“他約你去哪兒?”
他的尾音略微上揚, 有種酸酸的意味。
謝扶玉輕輕瞥他一眼, 看出他的意圖, 毫不避諱地將信遞給他, 道:
“人間界的酒樓。”
江陵展信:
“什麽?偌大仙界找不出一個僻靜之地是吧,偏要約你去那種地方?”
說著,他讀了信,一雙蘊著水汽的眼睛盯著她:“阿姐,你帶我去嘛。”
像是有尾羽在她心間撫了下。
她凝著眼前人, 輕輕笑了笑。
“不行。”
“可我擔心你。我隻遠遠跟著, 不進去。”
“不行。”
她這一聲比方才要再強硬些,
“你就好好待在這兒。如今我們線索斷了, 而他手中卻有另一顆劍魄,這次見麵, 不容有失。”
“阿姐……”
“你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
她打斷了他的話。
若是再聽他這般喚下去, 怕是要心軟。
師妹,師姐,道友,阿玉……
諸如此類的稱呼她聽得不少,但每每聽著他清澈的音色低低喚阿姐時,心中總會滋生出一種隱秘的感覺。
就像她們才是這世間親密無間的兩人。
將近戊時,果真有一隻玄鳥落在竹屋旁,一聲啼鳴,示意她坐上來。
江陵站在竹屋後麵,看她跨坐在它的背上遠去,神色有些落寞。
玄鳥馱著她飛向空中。
玉淩煙果真沒有食言,派了坐騎來接她,還特地選了會飛的靈獸。
如此一來,若有旁人追蹤,天空中沒有遮蔽之物,定然無處遁形。
這人心思縝密,難怪深得陸離的器重。
她依約趕到客房時,玉淩煙早已靜靜地等在案前,他四周並無服侍的姑娘,正獨自帶著笑添酒,見到她,忙示意她在對麵落座,道:
“姑娘,請。”
她一向不喜歡同人彎彎繞繞,幹脆利落地坐下來,道:
“若想得到你手中的第五顆劍魄,需要什麽條件?”
“美人這便無趣了。今夜舞樂正好,花前月下,你我又有如此佳釀,怎麽能隻談交易呢?”
謝扶玉未置可否,直言道:
“神君便是上回海中讓我來絕音穀的那隻鮫人吧?還是曾經讓薑萱收留孩子的那位玉麵神君?想來如此……應當也同宮流徵有聯係,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玉淩煙微微挑了挑眉:
“姑娘倒是敏銳,難怪討人喜歡,連我都喜歡上姑娘了呢。”
“你少在這裏陰陽怪氣。”
謝扶玉微微蹙了蹙眉。
他擺出一副受傷的神情,朝她遞來一杯酒:“姑娘為何這樣說我,怎麽,旁人能喜歡,我就不能喜歡嗎?”
她接過,一飲而盡:
“你若是喜歡,可以同我早早表白心意,或者私下裏示好,大可不必坐在這裏談判的時候虛情假意,不是嗎?你看,連江陵說喜歡,都知道屢屢救我於危難呢,你除了甜言蜜語,一點表示都沒有,同話本裏的負心書生一模一樣,我可不上這個套。”
“誰說在下不能表示?”
他說著,將那顆劍魄放在了桌上。
謝扶玉沒猶豫,當即伸手去拿,他卻反倒抽走。
她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做。
她嗤笑一聲,神色輕蔑,像是無言的譏諷。
他望著她,低低笑了起來:
“你坐過來,陪我飲夠十杯,我就送你。”
“當真?”
“姑娘若覺得誠意不夠,那就再加下一顆劍魄的線索。”
“成交。你若反悔,我也不介意殺了你。”
她大方說完,徑直坐了過去,一杯接一杯地幹喝。
喝下五六杯的時候,腦袋便有些發暈。
玉淩煙隻旁觀著她的神態,笑笑不說話,繼續同她添酒。
朝她遞去第十杯之時,他問道:
“謝扶玉,你最在乎的人究竟是誰,是江陵,還是搖光?”
這是他特製的酒,縱使酒量再好,隻消微醺,便隻會說真話。
謝扶玉單手趴在桌上,下意識答道:
“都很在乎……”
忽然之間,天翻地覆,本飄在眼前的紅木地板變成了華彩繚亂,係著紅綢的屋頂。
玉淩煙撐在她身上,發絲**在她麵前,神色認真:“若是他們兩人注定隻能存活一個呢?你希望是誰?”
她腦中有些混沌,隻能隨心回答:
“我……我不知道。不對,都得好好活著,都得好好活著……”
她眼前一陣一陣發暈,覺得麵前人變成了好幾個。
玉淩煙撫上她的臉頰:“隻許活一個。”
“嗯……那就師父吧。”
她斟酌半天,嗚噥道。
玉淩煙剛舒了口氣,卻聽她又呢喃道:
“我不可以欠師父的命,但是我可以和狐狸同生共死。”
“原來,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啊。”
他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將那顆劍魄放在她手心,冷笑一聲,從她身上站起來。
“可是不行,天宮想留下的,僅僅是搖光。”
這話他說得極輕,謝扶玉沒聽真切。
玉淩煙放大了些聲音:
“你需去一趟天山雪林。”
“是下一顆劍魄的線索嗎?”
他微微一笑:
“是啊。下一隻需要你誅殺的妖,也就是第六顆劍魄的擁有者,正是江陵的母親,江山月。”
說完,他便走出了屋子。
誰?!
謝扶玉當即打了個激靈,連帶著酒都清醒了幾分。
望著玉淩煙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心中默念他最後說出的那個名字。
天山雪林,妖王江山月。
且不論她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這個人,到底是江陵的娘親。
鮮活的江陵與消逝的搖光……
她該怎麽抉擇?
她不禁有些頭疼。
若是能讓江山月主動交出劍魄,便可解決一切,然而她清楚地知道,這幾乎不可能。
先同江陵回天山雪林,再走一步說一步吧。
她想。
她從地板上翻身而起,拾起酒壺,步履飄忽地走到院中,捏起禦劍訣。
拂華帶著她一路東行,將院中凡俗之人的驚訝之聲拋在了後麵。
“是神仙!”
“萬一是妖呢?”
“妖哪有禦劍的?就算是妖,也得是妖仙!”
謝扶玉輕輕一笑,迎著月亮,抬手再飲一口酒,依著來時的路線,回了竹林小屋之中。
拂華停在竹籬前。
她剛從劍上跳下來,便隱隱瞧見石桌上趴著一團人影。
她悄聲無息走過去,見正是喝倒在桌子上的江陵。
探頭瞧了瞧酒壺,酒水隻下了淺淺一層,一旁的酒碗裏卻還盛著大半。
她捏了捏狐狸的耳朵。
薄薄軟軟,內裏覆著些細膩的絨毛,絨毛下透著粉,外麵的毛仍是雪色,耳尖染著火紅。
她莫名覺得自己也曾親昵地摸過他的耳朵,可卻想不起來是在什麽時候。
“酒量這麽差,還學大人偷喝酒啊。”
風輕竹瀟,她放軟了聲音,調笑道。
誰料她話音剛落,下一瞬,身旁的狐狸便噌地站起身來,一把攥住了她捏自己耳朵的手腕。
“我不是小孩子。”
她猛地一驚,落入了那雙濕漉漉的湛藍眼睛。
狐狸儼然有些醉了。
銀發如瀑,卻略顯淩亂地散在身前,極好看的眉微微蹙著,勾人心魄的眼睛牢牢盯著她,像是在判斷她是誰。
良久,他輕輕地試探道:“阿姐?”
“不對。”
剛說完,他便自己否了,
“這已經是我見過的第九個了,肯定又是假的。”
“不是假的,我回來了,安然無恙,讓你擔心了。”
她口中的酒息落在他的唇畔,斟酌著該怎麽開口同他說天山雪林的事。
他攥著她的手並沒鬆,反倒把她往身前又拽了拽,蹙眉道:
“你這個酒味不好聞,我不喜歡。”
她微微一怔:
“我覺得還不錯啊,特意給你帶回來了點。”
“不喜歡。”
他再次強調了一番,忽然嗅到了一絲旁人的氣息。
他貼近她的頸邊,一點一點嗅著那縷氣息的來源,眉頭卻是越皺越深,最後唇角微抿,歪著腦袋看她,委屈道:
“阿姐的身上,都是旁人的味道。”
夜色涼如水,碎發微微遮了他的瞳仁,半映出天邊的月亮。
她明明什麽都沒做。
謝扶玉張了張口,想起當時玉淩煙將她錮在地板與他之間,卻又恰到好處地保持了不越界的距離,應當就是知道狐狸嗅覺敏銳,江陵定會不悅。
說到底,是她大大咧咧,沒留心這些男人之間的勾心鬥角。
她一時竟覺得無從辯解,下意識開口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他將她的手扯到鼻尖聞了聞。
“不,不知道。”
這怎麽好說出口呢?
“手上的味道要更重些。”
他眸中失落更濃,
“阿姐,你同我說,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他沒……”
“那就是你也情願?情願被他牽手,情願與他擁抱?”
他一麵說著,身後的數條狐尾不知不覺撐起,四麵八方地朝她包裹而來,將她和他徹底禁錮在了一片柔軟的黑暗裏。
隻有隱隱的月光透進來。
“不是,是他那時給了我一顆劍魄。”
謝扶玉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但仍是沒想動武,隻是耐心哄道。
“僅僅是一顆劍魄而已,便能和阿姐如此親密了嗎?他憑什麽?”
江陵想起她曾經讚過玉淩煙都真容,賭氣把下巴抵在她的頸窩上,吐出的氣息輕柔地落在她的耳畔。
不知不覺間,他將她牢牢圈/禁在自己的狐尾裏,她一時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