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霧裏看花(六)
眼前的畫麵漸漸消散, 謝扶玉看不見後麵的事情,但已然隱隱猜了個大概。
江陵繼續過著被妖王取血的日子,待長大後逃出妖界四處漂泊, 而那孩子取名搖光,成為了當世的天下第一劍。
她萬萬沒想到,他們兩人之間,竟還有這樣深的羈絆。
可這其中有許多也是她想不明白的。
譬如江陵為何會主動往天宮跑。
譬如陸離為何要抽離出他的魂魄,再化成人形,送往七劍閣教養。
譬如妖王為何沒有同天宮大動幹戈, 隻是要回了人。
譬如為什麽他們兩人篤定可以封印幻妖。
他們知道彼此即是自己嗎?
眼前的黑霧不複存在,可心中的黑霧卻迷蒙得更深。
她仍然如遊魂一般飄**在上空,隻見師父與江陵背靠背立在台中, 兩人身旁縈繞著一團柔光。
“你為什麽來?”
“仙妖之界若是破了, 要麽她拆了仙界, 要麽仙界來滅了妖族, 無論哪一種,我都不想見到。”江陵道。
“巧了,我也不想見到仙界淪為煉獄。”
搖光附和,
“封印了這兒,以後仙妖兩界, 妄想挑起爭端, 要麽得通過人間界, 要麽得拿神界借道。”
“他們各懷心思, 可不敢光明正大地在人間界挑起爭端。”
“那不正合你我之意?”搖光笑著道。
柔光裏,兩人的身影越來越淡。
“不隻合你我的意, 也很合她的意。”
謝扶玉沒多想,江陵此時的“她”, 指的正是她自己。
柔光緩緩向外擴散著,像一片平靜的湖麵中砸進去了一顆石子,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幻妖似乎有些著急,可無論它施展怎樣的術法,在靠近那抹柔光時,便被生生吞沒進去,無聲無息。
那光似乎可以無視一切存在,越來越亮,將此間緩緩照成了白晝。
謝扶玉這才得以看清楚,他們正在那顆巨樹的內裏。
幻妖依舊怒斥著幻化出風雨雷電,可在那光下,卻絲毫沒有影響,反倒像催發出了一場新的生機。
柔光不停,一寸一寸透過樹幹朝外漾去,所過之處,萬物複蘇。
荒漠變成了綠洲,暗紅色的血河變得清澈見底,妖冶的花變成了蒲公英,風一吹,漫天飛舞,仿佛帶走了河中被束縛一生的魂靈。
詭異的粉色巨樹變成了翠綠,樹下的白骨亦變成了纏繞在上麵的藤蔓,新生出了嫩芽。
這裏從人間煉獄變作了仙境。
光蔓延到邊界,卻突然轉了方向,呈弧形將整個仙妖之界包裹了起來。
幻妖尖嘯一聲,拚命抓住僅存的最後一次機會,化出利刃,朝柔光的邊界刺去。
利刃鋒芒畢露,紮破了樹幹,紮散了蒲公英,穿透了象牙柱,可光暈仿佛隻是一層軟鍛,任憑利刃刺還是挑,都牢牢地把它包裹在其中。
柔光終於停止了擴散。
謝扶玉看向兩人方才站著的位置,卻不見他們的身影,僅剩一個沉睡的小孩。
同她第一次見到江陵時一模一樣。
七星的劍魄不知何時從劍上掉了出來,散落在他的身邊,隱隱顯露著靈力的幽光。
謝扶玉的心頓時一揪。
一人獻祭全身靈力,一人獻祭三魂七魄,便隻為封印這個地界,保兩界無恙嗎?
她剛想上前去拿劍魄,手卻直直穿過了地上。
她這才恍然這個畫卷的真實意圖——
所謂向死而生,便是由她推動著江陵與搖光再次相遇在此處。
之後的她,隻能做一個旁觀者,旁觀他們完成這場偉大的獻祭,才能回到現世之中。
而他,選擇放棄自己的身份,從容赴死,放下執念,才能獲得新生。
若說江陵的新生,便是跟在她身邊。
那她的呢?
她的執念便是以那些劍魄複活搖光,可如今這個畫卷,卻明明白白告訴她要放棄執念。
她之所求,本就不是世上真正存在的人。
隻是江陵剝離出來的一部分魂魄,加上神君渡過去的靈力。
一股強大的吸力朝她襲來,她整個人飛速後退,在畫麵徹底粉碎之前,看見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正是玉淩煙。
曾經的玉淩煙站在小江陵身邊,一顆一顆拾起他身旁的劍魄,同時把七星握在手中,憐愛地瞥了他一眼:
“這樣的結局,也好。”
*
謝扶玉魂魄歸位,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卻不是熟悉的狐狸,而是一個帶著白玉麵具的男子。
玉麵……神君?
謝扶玉想起每次尋得劍魄時,總能聽見旁人對他的描述。
她篤定的是,他是一個知情者。
可他在這件事情中間又是什麽作用呢?
那人正彎著一雙眉眼,俯身笑眯眯地看她,周身氣質如同謫仙臨凡。
隻是謝扶玉卻窺見那抹笑意未達眼底,似乎帶著與生俱來的冰冷與淡漠。
也可以稱之為一種高高在上,憐視眾生的神性。
“玉……淩煙?”
她微微撐起身子,略顯疏離地試探喊出了這個名字,
“你怎麽會……在這兒?”
一瞬間,她有些拿捏不準最後一眼看見的,到底是幻境還是現世。
玉淩煙指著一旁的宮流徵,張口就是瞎編:“噢,是他見你昏迷不醒,特地拜求我,來救你一命。”
“是嗎?”
謝扶玉眯了眯眼睛,環顧四周,見仍是那間竹林小屋,卻獨獨不見江陵。
玉淩煙湊到她耳邊,刻意壓低了聲線,道:
“我知道姑娘想問什麽,你我不妨約頓酒?此處不夠僻靜,終究是不好細說。”
一邊說著,一邊朝她展露了手中的兩顆劍魄。
他將其中一顆遞給她:
“這個,是姑娘今日該得的。”
而後,他將另一顆收進懷中,無辜道:
“這個嘛,就看姑娘的誠意了。”
她正要一口應下,卻見江陵憑空出現在屋中,當即隔開玉淩煙與她之間的距離,如狐狸護崽一般,擋在她身前,怒視著玉淩煙道:
“不行,你不能和他去。”
玉淩煙也不打算爭辯,笑笑,轉身欲走。
誰料謝扶玉卻在身後喊道:“留步!”
江陵並不知道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些許過去,心中尚存諸多疑慮,隻是詫然回首道:
“阿姐,他不是什麽好人!”
“我有事要問他。”
她目光靜靜凝著他,神色淡淡,不容他反駁。
果然,回到現世,她便又會披上那副淡然自若卻又極有主見的冷硬殼子,什麽都不願與他多說。
江陵眸中一黯。
“明日戊時,我派人來接姑娘。”
玉淩煙擺擺袖,大步跨了出去。
“你們,你們聊……”
宮流徵看著互不低頭的兩人,自覺自己不該還呆在這個地方,於是轉頭追著玉淩煙出了門。
這下,屋內僅餘她與江陵兩人。
江陵眼底湧動著些許氣憤。
明明在畫中時還擔憂他,喜歡他,怎麽出了畫卷,儼然當其間的事情沒發生過?
她便是這麽不願意直麵自己的感情嗎?
還是她當年年少,這長久的百年間,足以讓她變心?
他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
他是由宮流徵畫進去的人,同魂魄被吸入其中的謝扶玉不一樣。
他作為畫中人的“替代品”,可以保留著記憶,但是魂魄身在其中的謝扶玉,確是徹徹底底的畫中人——
畫中發生了什麽,她便會發生什麽。
她在畫中,愛上便是愛上,忘記便會忘記。
而畫中再次被下了忘憂散的謝扶玉,卻是將兩人的前塵忘得一幹二淨。
她的認知中,畫卷裏的江陵隻是過去的人,同現在在眼前的並不相同,她以為江陵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入畫時的那晚,甚至有些不明白,他為何要蘊著怒氣看自己。
她不知道他隨著自己入了畫,共同經曆了一切。
她思來想去,也隻有方才與玉淩煙之事令他不快。
她本想如從前般摸摸他的腦袋,可想起他與搖光之間的聯係,便總覺得有些別扭。
於是她抬起的手,轉而落在了他的肩上,安撫道:
“你放心,他不能拿我怎麽樣……我有些事情想問他。”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什麽事?你大可以問我,他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輕笑一聲,並不覺得他能說出什麽有用的事情:
“好啊,那你說說看,你為什麽不喜歡他?”
“你別看他總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背後絕對沒安好心。我幼時也被他的笑容蒙蔽過,待我回狐狸洞後,卻發現一切都不同了。”
她想起畫麵中看到他被玉淩煙用炙豬肉哄騙時的情形,一時起了好奇心:
“怎麽不同?”
江陵望著她身旁的拂華,道:
“我幼時還算擅長練劍,也得到過不少人的誇獎,可那次回來後,我再也提不起劍了。指導我劍道的師父說……我不擅習劍,隻能修法。”
謝扶玉親眼目睹了剝離魂魄一事,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後果。
他於劍道一事上的天賦,竟隨著剝離出來的魂魄,歸屬於了師父。
“不對啊,可我上次指導你時……你學得蠻快啊……”
謝扶玉自言自語。
江陵一怔。
在畫卷中,他已經知道搖光與自己本是一體兩魄,難道……在仙妖之界,他的那部分魂魄,已然回到了自己的體內了嗎?
所以,十年後他從那裏醒來,出逃,碰上謝扶玉,在她的指引下學劍,才會如此得心應手。
也正是這樣,他才能催動七星劍的劍靈。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在想著什麽。
謝扶玉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想起了傷心事,便轉了話題:
“好啦,我自有分寸。你放心,這世上無人能傷我。咱們看看六界異誌,下一處該去哪兒。”
說著,她拿起卷軸,在麵前鋪陳開來。
“阿姐。”
他垂著眉眼出聲,
“若你發現收集劍魄隻是徒勞一場,你會怎麽樣?”
謝扶玉一愣:
“縱然可能是徒勞,我也得集齊才是,否則心中仍是記掛著這一個念想,總會有遺憾。我不求結果,問心無愧便是。”
她始終堅信,以搖光的實力,當初足以從仙妖之界全身而退。
她親曆過這次,更是堅定了自己的這一想法。
他明明可以掉頭走掉的。
第一次,她要他救世。
第二次,她已經沒說過那番話,可他還是因為她,再次落入了樹身裏。
縱然合魂獻祭是他的宿命,她也總是懷有愧疚。
說著,她略過第四卷最後那個畫麵,試圖往後翻。
可打開,卻又是一頁空白。
她眉心微皺,往後接著翻去。
空白,空白,空白,都是空白……
“這……”
她疑惑地看了看江陵。
“怎麽會什麽都沒有呢?”江陵凝眉。
她將卷軸合上:
“看來,我必須得找玉淩煙一趟。”
另一顆劍魄還在他手裏,他早已篤定自己必須倚仗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