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霧裏看花(五)
大妖話音剛落, 高台便劇烈顫動起來,空氣中頓時充滿了血腥腐爛之氣,無盡黑霧縈繞在三人身邊。
接著, 那團黑霧似乎變成了纏繞的藤蔓,攀爬上幾人的身子,將他們牢牢纏住,向身後的黑暗裏拖去。
謝扶玉試圖召喚靈劍,可靈劍亦被這些黑霧化出的藤蔓纏的動彈不得,隻能嗡嗡地發出劍身的錚鳴。
眼看便要被拖入深淵, 她回望深淵,出言提醒:
“你們小心!”
“你自保即可!”搖光道。
“什麽都別想。”江陵沉聲提醒。
“哈?”
謝扶玉疑惑出聲,接著被藤蔓扯著狠狠撞上了牆麵, 整個人仿佛要散架了般。
可神奇的是, 她與搖光皆被這些黑霧困住, 唯獨江陵仍在原地, 一動不動。
“腦子裏什麽也不要想。”
他又再次重複了一遍。
“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個關頭了,不想難道等死嗎?”
她不懂江陵為何要這般說,但是自救的本能,令她不會放棄任何希望。
她幹脆將手腕抵在身後凹凸不平的地方,穩住身形, 念起心決。
一旁的拂華緩緩放大, 直至變作數倍。
眼見纏在劍上的黑霧紛紛被劍撐得爆開, 趁還沒再生之際, 喚道:“拂華,來!”
拂華乖順地回到她手中, 她抬手便飛快斬斷身上的黑霧,借力飛回了高台。
可那些黑霧再次聚攏, 又朝她飛了過來。
“它是幻妖,此間所有,皆為虛妄。你隻要能全然無視它的存在,便不會受到它的影響!”
江陵立在原地,解釋道。
謝扶玉看著已經被黑霧裹成狐狸俑似的他,半信半疑道:
“你瘋了吧?你看看你身上?”
說著,她又斬斷了幾根試圖再綁上來的黑霧。
“我身上什麽都沒有。”
“可我看你身上分明都是毒蛇。”搖光道。
毒蛇嗎?
難道不是黑霧化作的藤蔓?
謝扶玉一時愣住了。
“他與你看到的一樣嗎?”
“不一樣。”
“那就是了。你們所能見的,都是會令你心中恐懼之物,所以聽我的,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想。”
師父怕蛇她是知道的,那她自己呢?
怕那些藤蔓嗎?
不,她是怕黑。
她怕那些藤蔓將她拖入無盡的黑暗中。
縱然在荒山獨自居住的時候,夜裏她也常常燃著燭火,還會在床前放上一顆夜明珠。
看來,如今發生的這一切當真是幻象,她所遭遇的,同師父遭遇的,也不盡相同。
她索性聽了江陵的話,站在原地,將自己放空。
身後黑霧果真沒再試圖將自己拉入深淵。
她剛驚喜地睜開眼睛,卻感到腳下一空。
“啊——”
原先的高台忽然消失了。
三人齊齊墜下。
“讓你別亂想,不是讓你想象這兒什麽都沒有。”
下墜的過程中,江陵微微歎了口氣,
“高台上我們能活動的範圍不算小,不如攜手想回來。”
“好。”搖光讚同道。
三人在無盡墜落中再次閉上眼睛,不消片刻,狠狠砸在了原先的平地上。
幻妖譏諷的聲音再次傳來:
“不錯嘛,看來,你這回當真是有備而來,連我的秘密都能參透。可縱然知曉一切不過是幻象成真,那又能怎樣?反正你們又出不去了!”
她的聲音層層疊疊,似乎來自於耳畔,又似乎來自於遙遠的天邊。
“更何況,你如今尚且不想,今後也不想嗎?你但凡心中念著什麽,此間便會出現什麽……能殺你們的法子多的是,縱然想起了什麽人,我也能操縱她變成殺手!哦……你們怕是會想到一處去吧……”
幻妖的聲音在搖光和江陵之間流連。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雖然以妖自居,可你根本不是妖。”
江陵沒理會她曖昧調笑的話,定聲道。
“你……你胡說!”幻妖的語調變了變。
“妖都是由花鳥魚蟲獸幻化而來,或者是水霧霜露,可你的本體是什麽?”
“她的本體不是那顆巨樹嗎?”
謝扶玉有些不解。
“巨樹隻是盛放她本體的容器罷了,她隻是一抹濃重的怨氣,無處可去,亦無處安放,故而隻能棲身在這顆巨樹中。”
他的聲音裏有些譏諷的意味。
“怨氣?怨氣竟能有如此這般的毀天滅地之危?”
“因為她的伊始——”
“住口!”
江陵話還未完,幻妖卻突然暴怒起來,隻是這回不隻有重重疊疊的女聲,還多了些渾厚的男音,音浪環環傳遞下來,高台一震,三人紛紛摔倒,太陽穴皆是一陣一陣地痛。
江陵盡力撐起身來,跌跌撞撞走至搖光麵前,朝他遞出手來。
“來不及了。”
搖光凝著江陵白得有些透明的指尖。
現世時,是他來到虛無,是他走到江陵的麵前,笑著告訴他:“來不及了。”
如今,身份對調,變成了他主動來伸出這隻手。
“你們……要做什麽?”
謝扶玉扶著太陽穴,微微一怔。
她的喃喃輕語比起不曾停歇的音浪實在太過渺小,小到都沒有被兩人捕捉到。
那時,在這個地方,他們也是如此嗎?
她望著師父將手搭了上去。
“你說的沒錯,這世上的確沒有人可以殺掉你,但我們是這世間唯一能封印你的人。”
江陵衝著幻妖道,
“這一百餘年,我始終探尋仙妖之界為何是無人之境,自然不能白費功夫。”
謝扶玉有些茫然。
恍惚間,她覺得兩人似乎融為了一體。
緊接著,她覺得她的身子飄了起來,漸至透明。
“師父,狐狸!”
她試圖大喊,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此時此刻,她忽然淪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來旁觀這一切。
霎時,她陷入一片漆黑,片刻,又緩緩亮了起來。
眼前出現了一個三四歲大的幼童,但這雪衣銀發,狐耳藍瞳,隻消一眼,她便知道是誰。
此處恰好是富貴華麗的寢殿,幼童滿臉淚痕,眼中寫滿了驚恐,不停啜泣著。
謝扶玉一向最不喜歡小孩子哭,但她看著他哭得這般慘,不禁也生出了幾分惻隱之心:
“你哭什麽?”
幼年時的江陵對她視若罔聞。
她試著去摸摸他的頭,卻觸碰不到,而是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
原來,她還是那個旁觀者。
她心中默默歎了口氣,卻留意到了江陵的脖頸邊剛新添了一處咬痕,還在隱隱往外冒血,同她那次在荒山用幻夢粉入他夢境,所窺探到的一模一樣。
是剛被自己母親吸血的時候嗎?
她繼續看下去。
“我討厭你!為什麽不讓我咬人,為什麽不讓我反抗!”他自言自語道。
接著,他便撒腿跑了出去,找到了虹異,托他織一匹雲錦,來到了天宮。
來見他的正是玉淩煙。
他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
“今日怎麽得空來了?”
“我不想回去了。”他委屈道。
“好啊,大哥哥帶你小住,好不好?”
狐狸委屈巴巴地點點頭,伸手抹了抹淚。
謝扶玉眸中劃過一絲訝異——
他們的關係……竟然可以追溯到這麽久遠嗎?
畫麵一轉。
玉淩煙跪在陸離帝君前回稟:
“妖王又來討要人兒了,揚言若是不交人,便要血洗天宮。”
陸離帝君容色蒼白,一副重傷未愈的模樣,斟酌片刻道:
“讓你想的法子,你想了嗎?”
玉淩煙走上前去,附耳對陸離說了什麽:
“臣已經問過鬼君了,定會萬無一失。”
“便這麽辦吧。”
玉淩煙用一盤炙豬肉將江陵騙到了一間暗室,裏麵站著一黑一白兩位冥使。
黑白無常?
謝扶玉不自覺擰起眉頭。
江陵自幼便見各種各樣的精怪,自然也不會大驚小怪,隻見黑白無常對視一眼,便用縛妖索將他困在了柱上。
炙豬肉散落一地,應該是事先被人下了藥,沒多久,江陵也漸漸陷入了昏迷。
黑白無常拿出鎖魂鉤,朝江陵天靈蓋施法。
江陵仍昏睡著,一縷魂魄從他身體裏抽了出來。
謝扶玉緊緊抿著唇。
這是剝離魂魄之術。
讓一個孩子承受這樣的苦楚,他們究竟是要做什麽?!
“淩煙君說了,要他的良善之魄,其他的都要留在體內,你可別勾錯了。”
“我勾魂這麽多年了,怎麽會錯?你就放心吧。不過為啥要對一隻小妖做這種事兒那?”
“唉,你有所不知,他似乎總被欺負。淩煙君說,勾掉他的良善之魄,他便不會處處忍讓,今後的境遇便會強一點。”
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是玉淩煙的聲音:“好了嗎?”
“好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玉淩煙把那縷勾出來的魂魄暫且收進了葫蘆裏,接著,一道靈光落在小江陵身上。
他悠悠轉醒,並不知道其間發生了何事,隻知道自己的頭有些痛。
“你母親來接你了。”
他垂著眼,高高在上地看著他。
“我不要回去,她每次傷重,都會咬我的脖子,很痛。”
小江陵眼中立刻浮出一汪眼淚。
“我們也沒有辦法啊,小陵兒,她說了,若是不交你出去,便把所有人都殺了。”
玉淩煙不由分說地牽起他,將他送到了天門外麵江山月的手中。
江山月不屑地望他一眼,接過江陵,便吩咐侍從打道回府:
“回天山雪林去。”
玉淩煙轉身去了陸離所在的神殿,將那縷魂魄放了出來。
陸離凝起靈力,落在那團跳動著的魂魄上,不知過了多久,竟然變成了與江陵長相一模一樣的小孩。
他滿意地端詳片刻:
“這才是神族該有的模樣。不過,暫且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你喂他吃下顆隱蔽真容的丹藥,送到七劍閣曆練去吧。”
“是。”玉淩煙恭敬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