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水中望月(三)
“阿姐知道的, 世間萬物,都有其壽數,可唯有一人, 能得以永生。不是薑萱那種靈魂不滅,需受輪回折磨,而是可以在六界常常久久地存活下去,縱觀天地萬物。”
感情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他想。
他聽著窗外的雨落,嗅著潮濕雨氣和懷中女子的體香,第一次願意毫無芥蒂地將他的身世向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子全盤拖出。
並且他始終相信, 她絕不會像旁人那般,視他為異類。
“你說的那人……可是神族的帝君,陸離?”
“是。”
他輕聲道, 將她環得更緊了些,
“六界之中, 幾乎人人向往長生, 有的人會盡力去做,譬如修煉;有的人,則不願忍受漫漫修習之苦,想走一些捷徑,而得以永生的陸離本人, 就是唯一的捷徑。”
一個猜測隱隱在謝扶玉心頭成型。
“想走捷徑的, 該不會就是你的母親吧……”
她微微偏過頭來, 看著他那對漂亮的鎖骨。
“是啊, 就是她,彼時她還不是妖王, 也不是什麽少主,隻是上一任妖王的王姬。”
*
“為什麽要推舉那個廢物當少主!他論計謀不如我, 論靈修,便更不如我了!”
彼時的江山月站在母親麵前,不忿道。
“怎麽可以這樣說你的弟弟,你既更有才能,便該多多包容小景,你們姐弟倆,就該相互扶持才是。”
一向溫柔的母親第一次駁斥了她。
她的母親也是一隻極美的赤狐,狐狸的美貌不會被歲月抹殺,隻會沉澱得更加動人。
兩人的眉眼明明如出一轍,卻是各執己見,互不肯讓。
“縱使你弟弟承襲了妖王之位,你也是天山雪林的王姬,一人之下而已。”
江山月凝著她的母親,第一次覺得眼前的女人竟如此陌生。
她明明很疼自己的。
每每有金銀珠寶美酒佳肴,都是先讓自己挑了去,才會分給江山景。
怎麽在王座一事上如此執拗?
若是自己事事不如他也就罷了,可偏偏自己哪裏都比他強!
一人之下而已?
可她為什麽要做這個一人之下?
“我……”
她本還想辯駁,母親卻再次打斷了她:
“你不必與我爭個高下,這件事情,我並沒有插手的餘地,是你君父和其近臣商議的結果。小月,你仔細想想,家中何時虧待過你?”
江山月把沒說出口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是啊,她明明知道,自己隻敢來找母親說這一切,若是去找父親,他怕是沒這個耐心聽她的話。
她暗暗攥了攥拳。
她得變得更強大才行。
她要手握天山雪林的親衛,還要讓自己的靈修更進一步。
可天賦生來既定,萬物皆有其修煉的窮盡,她又該如何去做呢?
正當她困惑難解之時,想到了一個天生便攜靈修的族類——神族。
赤狐族有一雙修秘術,傳女不傳男,可與對方共分靈修。
隻可惜,這一秘術在過去總被各種貌美的赤狐姑娘,冠以愛情之名,將自己的一半修為渡給心上之人,助其家族崛起。
後來,這一秘術漸漸被妖界的各大族類所知,赤狐族的姑娘也成為炙手可熱的追捧對象,漸漸地被妖界的貴族所壟斷,成為了各妖中佼佼者的未婚妻子。
若非她一向無心於情愛,且性子又極其強勢,恐怕也已經成為了某妖之妻吧。
江山月從不與無用之人結交,既已打定了主意分其靈修,自然要找神族中的第一人——
陸離帝君。
她蓄謀已久,自然不會貿然下手,平日裏依舊做著那個任勞任怨不求名利的王姬,實則派人盯緊了陸離的一舉一動。
直至那一日——
神族中人閑來無事,便喜歡到人間界曆劫一遭,恰逢陸離帝君下界,做了一個寒窗苦讀,進京趕考的窮書生。
其實,人間界誌怪話本裏寫的沒錯,狐媚子慣喜歡與窮書生在一起。
隻不過是因為書生大多腹有詩書氣自華,長相清秀不粗鄙,是玩玩而已的最佳人選。
玩膩了,便回妖界去了。
反正他們也沒什麽能請得動修仙之人的錢財。既不似陽剛男人那般汗臭,又不會給她們添麻煩。
至於狐媚子們情深不渝或是暴虐不堪,那大多是說書人得不到她們之後的臆想,好給自己找個場子。
她算準了時機,正是一個月黑風高夜,陸離帶著他的行囊,路過了她所在的地界。
她囑咐嬰勺鳥同東海遞了信,特地落了一場暴雨。
雨霧封山,絕了陸離趕路的心,讓他被迫隻能躲進一處廢棄的廟裏。
文雅的公子此時正在擰著自己衣衫上的水,聽著窗外風雨大作,廟裏突然響起了劇烈地拍門聲。
他一向謹慎,並沒打算開門。
誰料這門年久失修,碎裂開來,跌進了一個渾身濕透的美人,就這樣直直撲在了他身上。
濕透的衣裙裹緊了她的曼妙,黑發散亂鉤扯在身前,像一筆畫出窈窕身形的濃墨,一雙瀲灩含情桃花眼被雨澆得水汽氤氳,門外劃過的閃電一打,更顯幾分楚楚。
他從未見過如此貌美的姑娘,一時看愣了神。
他上身未著寸縷,女子低頭,借著閃電瞧見,忙背過身去羞嗔:“哎呀。”
“冒,冒犯姑娘了。”
他手忙腳亂地去穿濕衣裳。
江山月故意低下頭裝羞,心中暗暗唾道:
也不給老娘開門,害她還得用靈修拆了這廟門。
這下可好,連遮蔽的門都沒了,任憑冷風往裏嗖嗖地灌。
她餘光見陸離穿好了衣裳,轉過身來,羞答答道:
“公子勿怪,雨下得大,我又怕黑,以往也不是沒遇見過這場麵,隻是從前廟裏無人,不知今日公子在裏麵。”
他聽著嬌聲軟語,心中一時有些局促,看向別處道:“無妨。”
說話間,一隻黑影從他腳麵上略過,他猛地跳開,卻見那黑影直直撲向他的書箱。
“哎,我的書!”
女子看出了他對那東西的畏懼,一把拉過他道:
“看公子不是鄉野之人,應付這等事應當不拿手,讓我來吧。”
她也沒等他答應,徑直走過去。
隻聽草聲窸窸窣窣,她一把撈起那東西的尾巴,朝廟外丟去。
“是一隻老鼠。”
她借著大雨衝了衝手,轉身同陸離道,
“還好公子發現得及時,不然的話,我的衣裙和公子的書,怕是要被啃噬壞了。”
狐狸一向知道該怎麽勾人,縱然全是她的功勞,她也能找到一個切入點嬌滴滴地誇誇眼前的男子,順便留下一句引他遐想的話語。
陸離的耳朵果然更紅了些。
這人話真少,好生無趣。江山月心想。
但因著她目的本就不純,便隻得耐著性子,繼續同他搭話:
“看公子的模樣,是要上京趕考?怎麽也不帶一個書童?”
“是。”
他隻應了她第一個問題,並沒回答第二個。
他家境貧寒,抵了祖宅讀書,能省則省,自然沒有錢去再請一個書童。
但不知為何,他也不願把窘迫展現在這個女子麵前。
江山月看出了他眼底的踟躕,心下了然。
她從破廟的角落尋了些先前放好的幹草,摸出兩顆火石裝模作樣地打火,實則捏了個訣,在指尖竄出一縷火苗,燃起了那堆幹草。
幹草的暖光照在她臉上,隔著火,她這才好好打量起陸離。
他的長相太過清正端方,不是她喜歡那款,不過,也算上上乘。
她對自己精挑細選的雙修伴侶做出如此評價後,挑起一個期盼卻又略顯羞澀的笑來,眼波盈盈:
“公子,你那邊冷,不妨坐在這兒取暖吧。”
“姑娘,男女有別,這樣不妥。”
破落的門外恰吹進一股冷風,他猶豫片刻,搓了搓手瑟縮道。
“沒事,這裏不會有人經過的,隻要你不說出去,就不會影響我的名聲,公子是正人君子,斷不會對我做什麽,你說對吧?”
她再次衝他招了招手。
陸離架不住直往裏鑽的寒風細雨,往火堆旁挪了過去,但恰在與她一臂的距離坐下。
江山月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想拿下這等正派男子沒那般容易,若是尋常男人,勾勾手指,便已投懷送抱了。
兩人又陷入沉默之中。
溫暖的火苗讓她有些困倦,見陸離亦耷拉著眼皮,便幹脆往他身旁一倒,枕在他的腿上沉沉裝睡。
陸離想將她放至一旁,她卻微微蹙了蹙眉,不滿地撇了撇嘴。
男人最吃這一套了。
她想。
果然,陸離也沒有例外,見她如此,便也失了挪動她的心思,就這樣合衣睡了過去,僅剩柴火點燃的劈啪聲。
江山月等啊等啊,也沒等來他對自己做什麽事情。
直至到了第二日。
她一睜眼,便落入他略顯羞赧的眼瞳。
“姑娘,姑娘枕著在下一晚上了,在下還要趕路……勞煩姑娘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吧……”
她並沒起身,伸了個懶腰:“我陪你啊。”
她的尾音夾雜著懶懶的媚意,他蹙了蹙眉,移開了眸子,原本就紅著的臉變得更紅了些。
“姑娘,你不怕我是個壞人嗎?”
“公子,你不怕我根本就不是人嗎?”
她學著他的腔調說道。
深山老林,大雨夜半,漏風破廟,美貌女子,要素十分齊全。
但凡他看過幾本誌怪,也該想到自己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可他並沒有懼怕過,這不該是尋常人的反應。
所以,她也懶得裝下去了。
“我知道你不是人。”
他見她仍枕在自己腿上,縱然有些麻,也沒有動彈。
“可我有祖傳的寶物護體,你根本就傷不了我,若是對我不善,反倒會遭受反噬。我這一路,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妖怪。”
他誠實答道,
“姑娘沒對我做什麽,我覺得你是一隻好妖。”
好妖?
江山月不屑笑笑。
你做帝君的時候,對待妖族可不留情麵得很。
他這一遇上的妖怪,好巧不巧,正是她派去的。
她早就得知他身上有防身的法寶,因此才沒立即對他下手,而是選擇了放長線,釣大魚。
這笑容混著陽光落在他的眼裏,卻顯得分外明媚,她站起身,率先走出了房門:
“我不管,我就要跟著你。”
陸離望著她的背影,一雙無波的眸子漸漸泛起了些波瀾。
就這樣,江山月真的陪著他翻山越嶺進了京。
她本就擅長察言觀色,又是風月場上的老手,自然能夠察覺到轉世為人的陸離,在她不離不棄的陪伴與襄助下,對她一點一點動了心。
可就在他張榜及第的翌日,他馬不停蹄地回到他們分別的地方,卻再不見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