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霧裏看花(二)
白紙畫到最後一頁。
直至最後一筆收尾, 她將手中的毛筆擱在一旁,最後一次端詳過手中的畫,旋即從袖中拿出那隻瓷瓶, 猶豫片刻,而後一飲而盡。
這回,她便不會忘得這般徹底。
她的畫雖然潦草,可憑借著場景與動作,自己也能看明七分。
她凝著麵前堆疊的紙,眼前一陣兒一陣兒發黑, 緊接著,頭便痛了起來。
她攥著自己的袖子,滑坐在地上, 額上滲出些薄汗, 無力地倚靠著書案, 最後徹底地昏睡了過去。
風拂進窗簷, 吹落了她攤在桌上的畫紙,悠悠地蓋在她的身上。
遠在妖界的江陵恰好懷了和她同樣的心思,正在狐狸洞旁挖出一個小坑,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畫出的記憶鎖在一隻琉璃箱子裏,再撒上一抔土埋好。
他剛將挖出的坑恢複原樣, 又是一道靈光閃過。
“唔……比我預想中回來的要慢些。”
身在竹林屋中的宮流徵感受到他帶出的一陣風。
“什麽意思?”
江陵剛落地, 便撐著書案, 急問他道。
“江小兄弟。”
宮流徵感受到他錯落不穩的吐息, 輕聲安撫,
“你先聽我說——”
江陵垂眼便瞧見了桌上攤著的《六界異誌》的第四卷。
上麵仍是僅有一幅畫。
隻不過, 從最開始的石廊寢殿,變成了謝扶玉倚在桌邊昏迷, 身上還落了兩頁紙。
一旁的宮流徵接著道:
“按說這一幕,應當定格在她與搖光在地牢飲下你的藥……可為何會變成了現在這般景象?”
“怎麽說?”
宮流徵撫摸著卷軸上淡淡的墨痕,道:
“她先是出了地牢,又回了房中,寫寫畫畫半晌,最後才喝下了那藥,於是本該早些出畫卷的你,便耽擱了些時日。”
江陵的眉心皺得越發的緊。
“什麽這一幕?什麽早該出畫卷?你在說些什麽?”
宮流徵道:
“你第二次閃回畫中之後,有個人突然造訪,聽風辨形,應當是個高大的男子。”
“他說,這畫卷共有三幕組成,第一幕你已經曆過了,當下便是第二幕,最後……則是第三幕。”
說話間,卷軸上的畫麵隱隱淡去,又漸漸重現出一副新的來。
畫麵裏,數名道盟中人圍坐在一起,像是在商議著什麽,遠處的一盆一人多高的盆栽後,正微微露出謝扶玉的半張臉。
如今的宮流徵像是一個傳聲筒,將“那人”同他的交流連接起來。
江陵琢磨著他的話中之意,忽地留意到了什麽。
他對於畫卷而言,本就是個外來者,他的一切所作所為,也與謝扶玉未來走向並無幹係。
他贈她的藥,無非也是希望她可以回到正軌。
可那人為何說……她在地牢飲下他的藥,才該是最後一幕的結局?
“他是如何確定每一幕的結局該是怎樣的?”
江陵一把抓住宮流徵的肩,問道。
宮流徵的麵上劃過一瞬愕然。
顯然,那人沒有說,所以他並不知道其間的關係,也不曾深入地去想,隻是驟然聽江陵這麽一問,他沉吟道:
“他或許……親眼所見過其間發生的一切?”
江陵的呼吸一滯。
若是如此,他便不是那個自以為的外來者,而是畫卷之中的親曆人。
他的目光落回《六界異誌》上。
此時的畫麵一片平靜。
所以,當他沒有潛入畫中時,這畫便不會沿著時間的軌跡運轉下去。
所以,他在畫卷中誤打誤撞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他曾經做過的事情。
所以,那些畫卷中讓他眷念萬分的美好,都真切地發生過,隻不過在對陣幻妖之時,又被他的抉擇,親手埋葬在了過去。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當初他贈謝扶玉的那瓶藥,她飲下後,周圍所有人都會忘記她與他的關聯,而這所有人裏,自然也包括他。
難怪他擁有著遊走六界的記憶,卻不記得自己曾與任何人產生過羈絆。
從前的他,已經忘過一回,可縱使重來一次,依然走入了這樣的結局裏。
即便身在畫卷中,也無人可以改變什麽。
命運仍會讓他們相互牽扯著,直至走到最後那一戰。
他將宮流徵的青玉毫筆蘸了蘸墨,鄭重遞進他手中。
“送我入這最後一幕吧。”
宮流徵提筆微頓,終究輕聲道了句:
“好。”
又是一道靈光閃過,江陵倏然消失在了屋中。
緊接著,幾聲輕快的腳步響起。
宮流徵的耳朵微微動了動,張口道:
“我已經盡力配合他入畫了,你別忘記了你的許諾……”
那人帶著白玉麵具,聲音沉沉,卻常含低笑:
“魑魅是鬼族,鬼族得肉身,便可改修仙道,其實不是什麽難事。”
“你確定這法子不會傷及他們的性命?他們幫了我許多,我可不願意當這個陷害恩人的罪人!”
宮流徵狐疑道。
“哈哈……”
他輕笑兩聲,
“不會……隻不過是我想看一出好戲罷了。”
“什麽意思?”
“我既想看謝扶玉得到劍魄,又想看她不得不舍棄劍魄,這種二選一之間的掙紮感,豈不是很有趣嗎?你猜,她會選誰?”
宮流徵沉默不言,將筆擱在一旁。
“瞧啊,開始了。”
他的目光落在開始緩緩變幻的畫麵上。
*
近日,仙門上上下下時常湧動著些肅然之氣。
數年前,天魂宗掌門突然暴斃,緊接著,數名長老同時命喪仙妖之界,自此元氣大傷,一大宗門逐漸式微。
有些人猜測是他們的修習之法太過殘忍陰詭,以致得罪了什麽妖類,有些人則秉持著相反意見,覺得既是異類,怎樣殘酷地對待都沒有關係,能化為己用,則是再好不過。
可這門派快速衰敗的慘劇,終究是激起不少人去往仙妖之界一探究竟的心思。
隻是多數強者折於此間,反倒是許多無所事事之人安然回來。
短短幾年,仙門實力大大折損,而後各宗下了禁命,嚴禁弟子再涉足那處。
謝扶玉正咬著糕餅,路過七劍閣的議事廳。
一抬眼,發現其間什麽門派的服飾都有。
在密謀什麽大事?
她的好奇心被勾了上來,吞下最後一口糕餅,便捏了個隱身訣,斂盡一身靈氣,小心翼翼地往門邊的盆栽後走去。
“各宗韜光養晦近百年,是時候去整頓那處禁地了!”
“是啊!同門的血仇至今未報,再者,當年天魂宗險些滅門,難道同為仙界大宗,不該替他們要個說法嗎?”
謝扶玉躲在盆栽後麵,給他們一一劃分陣營。
方才那兩位是耿直的老實人。
“其實,天地共分六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和諧相處便是,人若犯我,再反擊也不遲。”
“是啊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了,咱們隻要不去主動涉足,也不會出事……”
謝扶玉輕輕點頭,以示讚同。
“愚蠢!怯懦!”
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拍案站起。
“這麽多年的安穩,讓你們都失了血性嗎?”
你的血性便是無事去挑釁招惹旁人嗎?
謝扶玉在心裏吐槽道。
“再者說,仙界總是避世不出,不立威名,久而久之,妖魔鬼怪隻會更加放肆!是時候做一番大事,揚名立萬了!”
這是個激進的主戰派。
謝扶玉下了定論。
至於自家閣主……
天樞正高座主位,一言不發,任由著下麵的眾人爭辯。
這是個慣會看風向的老油條。
她還沒聽完,便被一道靈力給揪出了會客廳。
她站在院角,搓了搓手,嬉皮笑臉道:
“嘿嘿,師父。”
“你真是什麽場合都敢進。”
搖光難得凝著眉心,嚴肅斥責她,
“在座的都是各仙門中的翹楚,一旦被人察覺你在偷聽,後果不堪設想。”
“這不是沒被察覺嘛……”
她不服氣地撇撇嘴。
“那是他們無意留心你,你以為你的符修很精進嗎?比起小白還差的遠呢。”
“這麽說,師父格外留心我咯。”
她歪著頭調笑道,
“還有,就算白師兄的符修勝我一籌,可我的劍已是登峰造極!無人能敵!”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搖光拎了起來,直奔比武台上。
他將她放至一旁,手中召出七星,蘊著薄怒道:
“來啊,不是登峰造極無人能敵嗎?”
謝扶玉忙擺擺手:
“別別別……我說著玩的,您可千萬別信,我哪敢和您……”
她話還沒說完,搖光劍氣的光影即至,她不得不召出拂華勉強應對。
“你這人,你怎麽不倒計時喊開始,這不公平!”
“旁人偷襲你時,會同你講公平嗎?”
劍氣繚亂,一招接著一招,比武台上充斥著兵刃相接的聲音。
起先謝扶玉應對有些吃力,於是不得不全神貫注起來,漸入佳境後,各自的劍招氣勢恢宏,雙方誰也不落下風。
搖光見她越發精進,氣便消了些,稍微放緩了些節奏。
謝扶玉有所察覺,便也跟著停了下來。
“不氣啦?我都說了,我現在很厲害的。”
她搖了搖他的袖子。
“哼。”
搖光冷哼一聲,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添了幾分柔軟,
“還不是我……”
擔心你。
這三個字他沒有說出口。
他擔心她被旁人察覺,被旁人審判。
可她偏偏是一個愛湊熱鬧的性子,每每不出三月,便總要因著各種各樣的由頭,挨閣主一頓罰。
可他終究不能陪她一輩子。
“還不是我讓著你。”
本含著柔情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時,總是變得強硬。
“啊對對對。”
謝扶玉微微一笑,順勢遂了他的心思。
她早已摸透了他的性情。
不過是個死傲嬌罷了。
兩人把劍立在一旁,幹脆坐在空無一人的比武台上,迎著漫天的夕陽。
“你早就知道他們在議什麽?”
謝扶玉問道。
搖光微微瞥她一眼,一言道出了他們爭執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