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霧裏看花(一)
隻是一副畫而已。
跳上屋頂的江陵強忍下去地牢中見她一麵的念想, 自我安慰道。
他本就不是畫中人,能隨她一同入畫,擁有過一段如此美好的時光, 便夠了。
無論如何,謝扶玉不能受幻妖之事的牽連,她需要沿著從前的軌跡,安然地待到仙妖之戰的最後一日。
可他心中的女子,一向不是自私之人,即便劍閣閣主強權威壓, 即便天魂宗會找上門來討公道,對於她來講,沒做過的事情, 她不會認, 她做過的事情, 也不會否。
縱使幻妖之事為真, 可在所有人都尋不到證據的時候,眾人細枝末節間的記憶與懷疑,便已經足夠將她釘死在撒謊開脫的恥辱柱上。
他不能眼睜睜看她落入如此絕境。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洗去她關於他的所有牽連——
他從來沒與她在荒沙中相互扶助, 她始終安然地待在劍閣裏。
他從來沒給她渡過靈氣, 是她本就勤勉, 進階飛快。
他從來沒同她互表心意, 她也不記得會有這麽個人。
他從來沒在武道大會上帶她遠走,是她受了重傷, 自己靜休調養。
他從來沒跳上過她寢殿的房簷,沒和她最初的驚鴻一瞥。
這一切, 都終將與她無關。
唯一奇怪的是,他此時並不十分難過,隻是心中有些空茫,仿佛又回到了四處漂泊的日子,再也找不到心之歸屬,隻剩下一副軀殼,行於天地之間。
會回去的。
等畫卷行至終結,他和阿姐仍會回到現世中來。
他試圖擠出一抹笑,卻沒曾想一滴淚從眼尾驟然滑落,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撚去那滴淚。
奇怪,怎麽會哭呢?
*
搖光仍站在寢殿,手中攥著那隻瓷瓶。
他定定地站了許久,將那瓷瓶舉至自己眼前,忽地笑了出來:
“江陵啊江陵……這麽多年過去了,重活一次,沒想到,你竟然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作為畫卷中唯一一個享有全部記憶的魂魄,他曾經天真地想過,若是能回到從前,結局是否會不同。
如今他卻也親眼見過了。
不會。
她依然會在寢殿的房簷上撞見他。
隻不過,從前是意外相遇,今次,是他尋著她而來。
縱然他已經交代過,讓她千萬別出無涯海,她與他還是陰差陽錯地共入了天魂宗的圈套。
她還是在武道大會上殺了殷逸。
她還是受了重傷,他依然再一次救了她。
於是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昔日的軌跡上。
他還是會為她報仇,手刃險些要她命的那些人。
他還是會將旁人竊取的她的靈修,翻數倍地渡給她。
她還是會為了幫他拖延時間,一人冒險去攔截數名天魂宗長老,從而領悟了禦劍術。
她還是會回到閣中,接受眾人的審判。
她還是會將斷成兩半的拂華殘劍交給自己。
如今,自己又要受江陵所托,拿著這瓶可以讓她忘卻前塵的藥,再讓她忘上一回。
他本是個不信命的人。
可這如宿命一般的輪回,讓他生出一些迷惘。
他終究是參不透。
搖光將瓷瓶妥帖地收入懷中,運起靈力,將斷劍複原,而後拿著她的劍,往地牢走去。
仙門的地牢往往沒有蠟燭和天窗,全憑神識探索在此間行走。
雖說修士可以辟穀,也可以不眠,但終日待在幽暗陰濕之地,周遭沒有一絲生氣,隻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虛無中流逝時,便成為了一種更為別出心裁的折磨。
“師父。”
謝扶玉的輕喚像是貓兒般在他的心上輕輕撓了一下。
他緩緩行至她麵前,望著眼前的淡色人影,舉起了手中的靈劍。
“已經修好了。”
“那帶來這兒做什麽?”
他並沒多說話。
錚然一聲,利劍出鞘。
拂華劍身上淡藍的流光暈染開來,點亮了眼前的一片昏暗。
“當初製劍的時候,我便選了與七星一模一樣的玄鐵,為你親手造了這把劍。如此,我能用拂華,你也可以用七星。”
他凝著劍身親自雕刻的紋路,似是在欣賞一件珍寶。
“你也知道,我的劍道初衷,便是希望這個世上,沒有它不能斬盡的東西。無論是算計還是陰謀,無論是屈辱還是不公。”
他說著,便向她手腕上縛著的鎖鏈砍去。
兩道劍氣劃過,金屬與劍身碰撞,掀起一陣刺耳的脆響,隨著火星飛濺,拂華輕而易舉劈開了這鎖鏈。
鎖鏈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上。
謝扶玉驟然失了束縛,揉著發酸的腕骨,略顯詫異地看著搖光:
“師父,你,你這算是在劫獄?”
搖光默了一瞬道:
“不算。劫獄是要逃的,我一會兒……帶你光明正大地出去。”
他彎身一片一片撿起鐵鎖碎塊,將地牢複原成從沒關過人的模樣。
謝扶玉一聽,頓時有些著急:
“不行!劍閣中人誰人不知我被關在這兒?你若是帶我正大光明走出去,豈非落人把柄?”
“從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在乎聲名?”
搖光不疾不徐道。
“我不在乎啊,但我在乎你的。”
她脫口而出,
“你為了我,屢次觸怒天樞閣主,再這樣下去,將來你閣中長老之位不保,以後,可就再也收不了徒弟了。”
他不屑一笑:
“你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見我有喜歡收徒弟的癖好嗎?”
謝扶玉一滯。
“那,那也不能為所欲為啊!你不當長老,咱們的開支就沒現在多了,你還怎麽買酒讓我陪你喝啊,是吧?”
他定定地看著她,語氣輕飄飄的。
“原來,你還想著陪為師啊,我還以為你的心思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呢。”
說出口的話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酸意。
謝扶玉見他並無一點兒憂慮,終於反應了過來,輕聲問道:
“難不成……你做了什麽萬全準備?”
“是啊。”
他將小心存放的瓷瓶拿出來,遞至謝扶玉的麵前。
“喝了這藥便是。”
她小心接過,凝著這隻觸手溫潤的瓷瓶。
“這是……”
“假死藥。”
搖光避開了她的目光,將靈劍把玩在手中,轉了一個圈兒,和從前一樣站在這兒,隨意編了個藥名,
“喝下去,你便會陷入沉睡,與死了一般無二,屆時,我便能光明正大帶你出去,將你扔到亂葬崗裏,趁無人之時,你便自由了。”
按照原有的記憶路徑,謝扶玉會略帶嫌棄地看他一眼,譏諷這當真是個餿主意,最後再萬分嫌棄地喝下這瓶藥。
可隻消等這藥物隨著靈力運轉,在靈脈中遊走上一圈,她便會徹底忘了和江陵有關的一切。
包括這瓶靈藥。
而後,再一臉茫然地問他:
“師父,咱們如今怎麽在地牢裏?”
可現下卻出了些岔子。
因著江陵入畫前不小心滴在她唇邊的血,她恢複了現世的記憶,便不會如從前那般好騙。
她隻是靜靜地望著他,拔下瓷瓶的塞子,放在鼻尖小心聞了聞,旋即笑了起來:
“師父,你騙人。”
搖光的呼吸一滯。
他擺出一副淒涼模樣,強詞奪理道:
“阿玉,你這樣讓為師很傷心呐。你說什麽,師父便信什麽,怎麽師父說的,你反而不信?”
謝扶玉垂下眼簾,接著道:
“你騙人的時候,總是不敢直視旁人的目光,然後,喜歡握著劍,轉上一圈。”
這是師父自己都不曾留意過的細微動作。
他們相處了快兩百年,早已有了超越常人的默契,自然知道彼此的一舉一動意味著什麽。
“這根本不是假死藥吧?師父。”
謝扶玉平靜道,
“若我沒猜錯的話,這應當是……一種可以篡改記憶的藥物。”
搖光的臉白了白:
“你幾時變得這般聰明了?”
她釋然一笑。
她早已察覺,舊日的記憶和今次有些許出入。
但若吸進她魂魄的畫卷,是以曾經發生過的事實展開,那麽,隻能是她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發生過的事實不會騙人,無論你回顧多少次,它總是佇立在你的生命裏。
可回憶可以被篡改,可以被美化,也可以被遺忘。
記憶,才是最容易蒙蔽自己的東西。
若她手中的這瓶藥當真是這個效用,那她身在畫卷中的那些微妙不適,便悉數合理了起來。
江陵曾真真實實地參與過她生命最初的那些少女心思,而後用一隻蘊著他靈血的瓷瓶,讓搖光哄騙她喝下,將這些揉雜著直白和隱晦的情意,徹底埋葬在了過去。
往後餘生,她不再記得他。
直至後來在荒山下,再次見到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
搖光凝著她微微有些發抖的手腕。
“還喝嗎?”
“喝。”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穩下心緒。
她得喝下去。
縱然要再一次殘忍地將親曆過的美好親自剝除,她也需要按照曾經的事實走下去。
“不過不是現在,師父。”
她的手垂了下來,
“咱們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了,得悄悄溜出去,給我一晚上的時間。”
搖光並不知道她多求的一晚有何用處,但仍是應下了她的請求,遞給她一張化形符。
她變成一隻蝴蝶,落在他的肩上,與他一同回了寢殿。
時間緊迫,她拿出一疊白紙,研磨執筆,斟酌著畫下一個圓。
她不要再當那個被篡改記憶的傻子了。
若是遺忘是必須經曆的過程,那麽不如用畫,將她們經曆的一切,悉數描繪下來,待忘記後重溫,便還能再次刻進腦海裏。
可惜,她的畫功並不怎麽樣,縱然認真專注,也隻畫出了一雙火柴人。
她望了望窗外的月色,頓時有些沮喪。
“我畫不出你的樣貌,日後,那就請你再次堅定地走向我吧,狐狸。”